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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驭下
原奉收到镇河战报时已是午时了,乌赤金的手下早已率精兵冲破卫城,斩下了镇河校尉的高旗。
彼时广宁府下的攻城战尚未结束,尽管乌赤金已毫不拖泥带水地鸣金收兵,但还有一众残余势力未撤。
两相权衡之下,原奉只有亲自带兵出营。
何今跟在他身后,扛着长剑一路小跑:“将军,将军,要不先给宿北关送信,让徐校尉先顶着?”
原奉充耳不闻,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马缰,转头问道:“营中现下还剩多少人?”
刚当了两天差、还是个少年人的岳巍高声答道:“将军,我父部众还有三万留在后营,前营先遣兵余有一万五,驻营留守一万!”
原奉顿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一眼岳巍,答道:“点三万人跟我走,先遣兵巡营,你带着五千精锐先行开道。”
“是!”岳巍答得铿锵有力。
原奉咬牙忍着疼,拽着缰绳翻身上马,对何今道:“给京梁送信,请,请援。”
“将军,你的……”何今的话没说完,便被原奉拍马而走时马蹄扬起的尘土扑了一脸,他呸了好几口灰,这才揉着鼻子说道,“你的药还没喝呢。”
从牧流大营到镇河关并不算远,原奉从后抄近道,先行劫杀了正要冲进翁城的鞑克武士。此时岳巍也带人赶到,分两路围住了破城的王军。
眼下,镇河卫城已是血流成河,原本住在其中的军户被鞑克人屠戮殆尽,地上满是横躺的妇孺和守备们丢卸的盔甲。
岳巍是第一次上战场,他系着一条红抹额,手执长戟,先行从卫城中突。然而鞑克明显是有备而来,尽管乌赤金已分走了大半主力,但此时王军仍势如破竹。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一鞑克将领朗声笑道。
岳巍一横长戟,平眉倒竖:“老子是你爷爷!”
那拎着镇河关守备营衙将头颅的鞑克武士放声大笑,他一抛手中的脑袋,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把弯刀:“小子,放马过来吧!”
岳巍高喝一声,随即气沉丹田,他纵马上前,一挥长戟,接住了那鞑克武士的勾月刀。
这时,他所领的五千精锐骑兵已成半圆,自东西两门围住卫城。
轰隆一声,大地猛然振动,镇河关上的烽燧忽地燃起了熊熊烈焰。紧接着,一道黑影从烽火台上略过,苍鹰发出了锐利的啼鸣。
岳巍眼前一亮,心知是原奉从侧面奇袭赶到。因此他不再恋战,高旗一扬,令手下骑兵变换阵型,在卫城门下夹击鞑克王军。
“将军!”有传令兵举着红头信冲到了原奉马下,“将军,宿北关守将校尉请援!”
他的话还未落地,又有一传令兵赶到:“将军,滦屏关守将校尉请援!”
原奉已随镇河随城守备大营的副使登上了城门,从这里,依稀可见远处卫城内燃起的滚滚狼烟。
“不可。”原奉答道,“现在鞑克人攻势渐弱,乌赤金也从广宁撤走了,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是哪里?令各大关守将安守本位,不要擅自行动。否则,就会变成下一个镇河。”
原奉料的没有错,这也正是乌赤金攻打广宁之意。
从广宁城下撤离后,他稍作休整,便转而分兵奇袭马垣、三坪里、牧流以及宿北。一时间,从广宁往东西两方望去,无处不起战火。
好在原奉没有为广宁的战事而分走别处驻军,除去本就亏空巨大的三坪里和主将擅离职守的镇河外,余下几处都勉强承受住了鞑克王军的攻势。
但这一战足足拖了七天,中军大营为给四处输送粮草,已耗到府库空虚,不得不又令广宁府刺史许辑联调北境十三州府,以补上军供。
等到第八天,鞑克王军才堪堪撤去。
城下堆满了斧钺钩叉,沉铁浮锈,河水滞留,拖着残缺伤躯的军士们互相搀扶,缓慢地走向医所。
岳巍站在城门上,黑着脸注视着这一副残相。
“小岳,方才将军和岳校尉商量,要令你做广宁府的守城部将,在肖都尉手下当差呢。”宋河拎着一副残盔破甲,走到岳巍的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
岳巍没忍住,扶着跺口吐了起来。
宋河瞬间乐了:“小岳,不至于吧,你该不会是憋了七天?”
岳巍甩开宋河的手,踉踉跄跄地躲到一旁。
“没事,这很正常。”宋河把破甲随手一丢,扶着岳巍的胳膊说道,“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比你还小,那时别说杀敌了,就算是看一眼被砍碎的尸体,都会晕乎好几天。”
岳巍抹了把嘴,脸皱在一起:“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当然……”
“干什么呢?都放手!”有人嚷嚷道。
宋河一皱眉,听到了城下传来的阵阵喧哗。他和岳巍伸头看去,只见一身穿粗布衣的男人被几个守城的军士拦了下来,两人再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正是邵绮良。
七日前,原奉以邵绮良擅离职守、不请自战为名,将他关进了广宁府牢城。
在这几天中,原奉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他,甚至也不许战报传到他的耳朵里。
如今战事暂平,邵绮良也被原奉提到了镇河关。
“邵校尉,您在此稍候片刻。”守城的军士说道。
邵绮良没上镣铐,只褪去了盔甲,他被几个人推搡着,按在了镇河城下。
“干什么呢?都放手!”邵绮良不耐烦道。
“邵校尉,您也别怪我们不客气,”押解他的军士说道,“这都是命令。”
“命令?”邵绮良冷笑了一声,“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你们难道不害怕吗?”
“我们为什么要害怕?”不远处传来了宋河的声音,“我们不为一己私利玩忽职守,酿下大错,自然不会害怕。”
邵绮良一怔,定定地望着宋河。
岳巍跟在宋河的身后,小声道:“宋大哥,将军是不是太严苛了?”
“严苛?”宋河脸一沉,“军法何来严苛一说?”
邵绮良看着他,笑出了声:“果然,果然!小宋兄弟,是我错信了你,那日你和我说了许些过去不曾说的话,都是为了给我下套吧!”
“若人无二心,我就算是说得再多,你也不会犯错。”宋河冷声道,“把他带上去见将军吧!”
邵绮良被两个军士拽起,推着往前走。路过岳巍身边时,邵绮良冲他一笑:“小岳,你看到了吗?兔死狗烹也是你的下场。”
岳巍浑身紧绷,正想反驳,却被一只手拉到了旁边。
“带上去。”岳秀峦说道。
邵绮良努力挺直了脊背,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的肩膀上,让他根本抬不起头。
此时已近黄昏,草原那头的夕阳余晖渐弱,几抹霞光顺着大卑山山脊倾泻,隐隐约约映照着堰渡河的一角。
苍鹰安静地伏在城墙上,黑羽被云霞浮了一层金光,仿佛在闪闪发亮。
原奉站在城头台哨的楼堂里,静静地看着傍晚的辽原。他听到了阵阵脚步声,有人在他的身后跪下,磕了一个沉重的响头。
“将军。”邵绮良叫道。
原奉强撑了七八天,这会早已疲惫不堪,他看了眼邵绮良,无声地摇了摇头。
“属下有罪。”邵绮良生硬地说道。
原奉叹了口气:“起来吧。”
邵绮良跪着没动。
“起来看看你的镇河。”原奉又道。
邵绮良一滞,他僵着身子起身,走到原奉的身边。
“长河千里,辽原广阔,苍鹰翱翔,你见过那样的景致吗?”原奉问道。
邵绮良低着头,没说话。
“小的时候,父亲抱着我站在城楼上,看这北境河山。”原奉笑了一下,“谁曾想,如今此地处处血染?”
“将军……”邵绮良声音艰涩。
“你有什么要说的?”原奉转过身,平和地看着他。
邵绮良咬了咬牙:“属下有罪,但属下也只是顾虑妻女,只是……”
“只是怕我趁乱,谋害你的妻女。”原奉接道。
邵绮良大惊,忙要跪倒:“不是,属下不是……”
“不必讲那些虚的,”原奉一摆手,“当初郭牧群校尉在这里自刎前,就把他的心里话全告诉我了。邵兄,你也可以讲讲你的。”
“这……”邵绮良浑身发凉。
他想起了自己接过镇河剑时的情形,当时,那把长剑上的鲜血还未干,剑鞘里似乎依旧藏着郭牧群的余温。
“我知道,我比不上我父亲,担不起长鹰将军之名,初到北境时,无人信服我。那时‘三营兵变’,邵校尉你带着亲兵,从肃阳关一路赶到广宁,见到你时,我是真的又惊又喜。”原奉淡淡一笑,“现在,就请邵校尉你来给我讲讲,当时为何要如此忠心耿耿吧。”
“属下……”邵绮良面红耳赤。
“我知道,”原奉打断了他,“我知道邵兄想要一官半职,所以我找机会,把第一大关交到了你的手上。我知道,邵兄想要军功,所以我便令你来平乱,嘉奖你、善待你的妻儿。可是,我重用你,你又给我了什么?”
邵绮良紧抿双唇,沉默不言。
“那年年关,牧流被袭,我令你往京梁发信,你为何不盖监军印?还假冒我的笔迹,令吴锦行速报,邵兄你是想让陛下觉得,我原奉在长鹰军中一方独霸,不把他派来的钦差放在眼里吗?”原奉声声掷地,听得邵绮良一阵心惊。
“还有,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得来了圆日会的消息,居然敢假冒信件,挑拨离间,套取机密。除此之外,张逑又是谁的人,你能解释得清吗?”原奉厉声道。
听到自己曾经以为做得很好、无人知晓的事被原奉抖搂在众人面前,邵绮良不由一抖,以头抢地:“将军,属下只是,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神使鬼差……”
“一时鬼迷心窍?”原奉冷笑,“那邵兄便告诉我,你又是为了什么鬼迷心窍的?钱、权,还是女人?”
邵绮良伏在地上,泪如雨下。
原奉看着他,只觉伤处疼得难捱,眼前阵阵发黑。
“我不想逼问你,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太子一党的人?”原奉缓了口气,说道。
邵绮良听到“太子”二字时,先是一怔,随后仿佛凭空舒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睛,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是,是方太尉,他说,如果我能帮太子殿下这一个小忙,以后殿下继位,我,我……”
“你什么?”原奉已经料到了结果。
“我就是新的长鹰将军。”邵绮良心如死灰。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哗然。
岳巍年轻气盛,当即便要上前,被岳秀峦一把拉住。
邵绮良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他道:“将军,人往高处走,这有错吗?属下不想受困于出身,只想靠自己拼出地位,这有错吗?属下只是想做万人之上的人,这有错吗?”
“你没错,错的是误入歧途,走反了路子。”原奉平静道,他抬手指向关外,“你起来看看,看看你的镇河成了什么样子?看看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你说你担心妻女,可我长鹰军中的千万将士们谁人没有妻儿?他们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又是为了谁?”
邵绮良一言不发,屋中也静默异常。
日暮西沉,最后一抹斜阳晖光隐匿入山峭,草原渐暗,点点星火缀在了辽原之上。
原奉无需去问,邵绮良都给太子一派送去过什么消息,他能猜得出,为什么京梁永远都会先自己一步。
“邵兄,你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吗?”原奉抽出一卷密信,丢到了邵绮良的面前,“我令宋河试探你,你便给京梁说,长鹰军中军心涣散、离心离德,大可给敌军放出消息,一举进攻,拿下我这个又伤又病的主帅,你好趁机反扑,立下军功。”
邵绮良一震。
“可惜你没想到,鞑克人阴险狡诈,他们不打牧流,不打中军大营,却去打广宁府,害得你妻女殒命,你丢官卸职。”原奉垂眼看他,“邵兄,真的是我要害你妻女吗?”
邵绮良这时才缓慢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酿成大错的祸根,他想起了那座坍塌的家宅,想起了年幼的女儿,顿时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好了,”原奉实在是累得站不住了,他抬了抬手,说道,“宋河,带他下去吧,他不是想见自己的妻女吗?那就送他去见。”
“将军,将军!”邵绮良大叫起来,“属下不想死,属下愿为将军鞍前马后,愿此生为您所驱……”
宋河上前,一把拎起邵绮良,把他推出门外。
“将军?”这时,匆匆赶来的蔡昇正撞上此景,他侧身躲过挣扎的邵绮良,走到了原奉身边,低声道,“将军,邵娘子和孩子都找到了,她们在屋宅塌陷之前就躲到了刺史府里,现在平安无事。”
原奉轻轻一点头,他还想说什么,可却一弯腰,呛出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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