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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
失明和大多数人想象的不太一样。
除却生理上不适,更多是一种心理上的失衡。
阮峥待在客栈里,除了大夫每日问诊上药固定时间会来,屋子安静时间居多,基本她一个人躺着。偶尔咳嗽一声,外头近卫便会进来端茶送水,禀报一下时辰,距离饭点还有多久,问她想不想提前用膳或是吃些点心。她说没事,近卫便充当空气飘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门外。
他们走路其实没声音,为了照顾她,才通过声音传递自己进出的动静。每个人都在适应公主失明的事实。这也许是间歇性的,也许是永久的。大夫说她现在可以见光,蒙着白布,偶尔出去透透气。
阮峥问过眼睛能不能恢复。
大夫知道她身份非比寻常,不敢妄下定论,谨慎说:“姑娘眼睛炎症已经好转,只是脑中有淤血,不知何时能消,还需慢慢用药。”
阮峥听这话,回想起塌方时,自己被树根拍中的瞬间,后脑晕了一阵。淤血可能是那个时候产生的。古代这卫生条件也没办法拍片动手术,淤血压迫视神经,导致暂时性失明。只能听天由命,喝药熬着,等待奇迹的发生。
没想到这么琼瑶的桥段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总觉得有点神奇。
阮峥不是自暴自弃的人,或者说,暂时没有机会自暴自弃。
如果她蹒跚跌倒,心情烦躁,痛恨自己是个废人,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大哭大闹,准备来一个了断。外头的近卫就会冲进来,十二时辰不间断守着她。洛云桢吩咐过公主不能再出任何闪失。他们唯命是从,万分小心。消息传递出去,瑞王爷和洛云桢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客栈,抛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官吏商人,来到她的床前,把匕首没收,然后轮番上阵展开心理辅导。
瑞王爷脑子里一堆馊主意,想一出是一出,没准会为了体现她的有用性,当场就让人把她抬到酒楼,在众人面前亮相,坐上最尊贵的位置。永宁公主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诈尸复活,必然引发轰动。大家脑子吓懵,他们就可以乘人之危,继续压低价格。
阮峥觉得像瑞王爷能干得出来的事。
除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洛云桢。
瑞王爷曾经对她说:“你们两个都是伤在对方身上才知道痛。”
瑞王爷还说:“你要死了他估计活不下去了。”
洛云桢把她挖出来,伤得鲜血淋漓,为她四处奔走,夜里立在床边一站就是半宿,手指隔着白布抚过她眼睛,那样温柔怜惜,好似触碰稀世珍宝,指尖却总是因为心疼而发颤。他从不说“我以后就是殿下的眼睛”这种鬼话,他只会喂她各种各样的吃食,说是自己小时候吃过的,在某条巷子里,说“若是有喜欢的,等殿下好了,我带殿下去尝。”
阮峥安安静静地吃,听他说小时候的趣事。那些故事足够回味许多天,让她想起来就笑。暴盲确实心梗,但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能抵消一部分躁郁情绪。洛云桢轻声细语诉说自己的过去,有的她知道,大多她不知道。光是那蛊惑人心的嗓音就让人心神摇荡。
没有人声音比他好听。
阮峥这一场难遭的,在客栈休养生息,天天被投喂,没清减,反倒还胖了几斤。
说出来大概没人信。
她掐着自己的脸颊总疑心圆了一圈。
日夜颠倒混着,人越来越废。某种程度上她已经实现自己上辈子的梦想,天天胡吃海喝躺尸睡觉,不用出去见人,然而实践出真知,这种日子也过不长久。当废人也需要强大的自我净化能力,一不小心就容易退化成猿猴。
有天听见叫卖声,巷子里有个卖豆腐脑的经过。她百无聊赖玩着头发,准备吩咐人去买一碗,忽然临时起意,想下去瞧瞧。她翻身坐起,摸下床,在屋内转悠,脚尖踢到了一面镜子,停在那,站在镜子前装模作样审视自己。
想象中的尊容似乎难以恭维。
她摸着下巴,脸色深沉起来,决定在迈出房门之前先去洗个澡。
片刻后,外头的人备好了热水。屏风做格挡,解下来的衣物搭在上边。一旁的高凳与浴桶齐平,放着瓜果点心,托盘里盛着毛巾和干净衣物,都是仆妇们备好的,叠放的整整齐齐。料子摸着像绣罗裙,很软,不知道什么颜色,可能是当下姑苏时兴的样式。
浴桶热气腾腾,温度正好。
阮峥拔下挽发的玉簪,解开腰带,正欲迈入浴桶中。外头突然传来开门声,咿呀一声,似乎有人进来。很快门缓缓合上了。一丝细腻的风从屏风后钻出,吹得她头发微扬,并不生冷,也许外头是艳阳天,空气带着独有的温馨暖意。
光裸脚尖点着水面,涟漪幽幽荡开。
水中花瓣起伏着。
她保持抬脚的姿势停顿了一会儿,并没有惊问来者何人,或是恼羞成怒,骂一句混账,赶紧给老子滚出去!而是想了想,顺势往下一踩,整个人坐进水里。水声哗啦,在屋内旖旎传响,制止了那人走近的动作。浴桶隔着一扇屏风,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即便是误入,此刻也应该意识到屋里人在做什么。
洛云桢并不知道阮峥会白天沐浴。
他来的仓促,提着一个食盒,怕东西凉了,只匆匆同近卫点了点头,便推门而入。他以为近卫抽动的眼神,是在提醒自己公主今天心情不好。结果造成唐突局面,听到水声的瞬间,他也愣住,一时退避不及。
阮峥猜到来的人是谁,只有洛云桢只会一声不吭进来,怕打搅她休息。瑞王爷虽然也不敲门,但也从来不关门。她贴在桶壁上,头发全泡湿了,脸被热气蒸得发烫,一边摘掉头上的花瓣一边道:“今天来得早了些。”
“晚上有事。”
洛云桢欲转身出门,余光瞥见屏风的影子,提醒说:“眼睛别沾水。”
阮峥捧着娇嫩的花瓣,时而摊开,时而聚拢,任由水波荡漾。
“晚了,已经沾了。”
洛云桢闻言,脚步移了方向,走到桌边先放下食盒。他眼睛盯着地面,没有抬起来,只听到水声拨动,反反复复的响,阮峥坐在浴桶里很不安分。他皱起了眉头:“大夫嘱咐过,怎么又由着性子。”
“我若是任性,”阮峥攀上桶壁,正对着洛云桢的方向,脸湿漉漉的,“现在坐在浴桶里的,应该是你。”
屏风边缘位置,能看见一只手伸出来,白得像块瓷,从屏风里绘制的山水画里延伸,收聚大红的亮色。月季花握在掌心,滑脱出手,栽进桶边的铜盆里,水珠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滴滴答答的响。手臂搭在浴桶外,每一丝线条起伏娉婷绰约,仿佛精怪幻化,勾着人走过去,引诱人把她从禁锢的画里牵出来。
洛云桢打开食盒,端出一碗参汤,端到一半又放了回去。
“沐浴完把汤喝了。”他装作没听到她说什么。
花瓣放得太多了,水面荡着厚厚的一层。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阮峥总觉得痒,后悔方才吩咐时没提醒,这会只能自己动手捞出去。她打了个喷嚏,说话带着点鼻音,小孩似的细声细气道:“逃什么,我又看不见。”
洛云桢本打算退出去,被她这么一说,像是落荒而逃。
阮峥一手挑拣花瓣,一手杵在浴桶边,撑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屏风后的人影东倒西歪,一个没撑稳便跌滑进水里,稀里哗啦,水溅到外头。像玩水又像犯困,这个泡发让人怀疑她会淹死自己。然而她热衷于捞出花瓣,重复动作,一点也不在意。话音里的每个字眼都像糖扯出了甜丝,若有若无的撩拨。
“你想瞒着我,想做什么,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洛云桢合上食盒,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耳边,顿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在屏住呼吸。他漫不经心转过身,心想自己可能没法再待下去,“别玩水,地全弄湿了。”
阮峥将花瓣拨过来弄过去,勾着翻了个面,又翻回原样。她背对着屏风,并不知道洛云桢此刻正同手同脚走路,以为他要离开,还在喃喃自说自话:“你说好听的,哄骗我,我也只能听你的话。”
“当心摔着。”洛云桢撂下四个字。
“摔就摔了。”阮峥踢了一下水,更加肆无忌惮,无所畏惧,“伤在衣裳底下,你看不到的地方,也不心疼。”
洛云桢听见这话,脚步钉在那。
“伤在哪我都是要看的,”洛云桢回过头,这么回答。那只手臂立马缩回去,屏风勾勒出来的轮廓只剩下后脑勺。她把自己藏进了水里。他觉得有些好笑,眯起眼睛,带着点打趣补充说:“所以,不要摔为好。”
花瓣浮来荡去的,全部捞起的工程过于浩大。阮峥捞了一会,有点累,热水使人浑身犯懒。她悻悻收回手臂,抱着膝盖泡在水里,忍受自己正在被腌入味的事实。屋内的温度被热气升高了,呼吸都是烫的,让人想要吃点冰淇淋凉快。然而洛云桢绝对不可能让她碰冰的,只会把她捂在被子里喝参汤。
阮峥浮想联翩,长叹了一口气,故意反问道:“那要是伤在心上呢?”
洛云桢笑着问:“谁让姑娘伤心了?”
“当然是……心上人。”
“心上人是谁?”
“不告诉你。”阮峥整个人缩进水里,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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