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甄嬛此刻正在榻上歪着，一手握着杯杏仁儿蜜露，槿汐尙在旁陪着闲话。二人见眉庄走来，都诧异不已，甄嬛连忙下榻笈了鞋子，起来迎接道：“姐姐病体未愈，怎么就来了？快坐！”
　　“你身子有孕，不要动了。”眉庄客气道，自己福身大礼拜了下去，“还未恭喜妹妹有孕晋封之喜，姐姐这厢有礼了。”
　　甄嬛连忙搀扶道：“姐姐这是怎么了，病好了，倒与我生分了似的。”她伸手扶眉庄的瞬间，忽然意识到，站在眉庄身边的侍女是我。目光如刺般盯了我须臾，含笑对眉庄道：
　　“姐姐快坐！”接着又命槿汐倒茶。
　　“不用倒茶了。”眉庄的声音还显虚弱，“我身子才好些，每天都要吃药。太医说了，不宜用茶。”
　　“既如此，姐姐坐吧。”甄嬛复又让座。我扶着眉庄的肘，教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便侍立在她身畔，只觉得好尴尬——看起来我像眉庄的丫头。可偷眼看向甄嬛，她目蕴杀机的样子，生生让我不敢过去，且讪讪道：
　　“容华小主怎么一人走来了，彩星彩月怎么没跟来？”
　　眉庄温和侧头：“这些日子我病着，只有彩星彩月在身边侍奉，今早我来时，看她们都瞌睡着，便没有叫起她们。”
　　“原来是这样，”甄嬛低头沉吟了下，道：“既如此，姐姐何苦刚好些，就急急的赶来？倒像有什么大事似的。”
　　“你有了身孕，可不是天大的事吗？”眉庄笑道。
　　“这么说，姐姐是专门来看我的？”甄嬛有些受宠若惊。
　　“哪里还有别的事？”不知为何，眉庄有些掩饰，且笑道，“是我高兴的过了头，也忘了为你备下些礼物，就这么空着手走来了。若是陵容，必不会这般草率。她昨儿也听说了你有孕的事，欢喜的不得了呢。正愁拿什么贺礼恭喜你，轻了怕人笑话，重了怕人说她显摆。”
　　甄嬛面作笑容，却略有所思。我忙插口道：“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小姐才不在意这些。姐姐妹妹的，人来了比什么都好。”
　　“浣碧说的是。”甄嬛笑的合体，“若不是我昨儿受了惊吓，真想叫陵容一起过来乐一乐。这下，且等过两日再说吧。”
　　我微微呆了呆，才想主动请缨去明瑟居请陵容过来的。眉庄笑道：“你不请她，下午时候她也该来看你了。”
　　“倒也是。”甄嬛略有所思，转移了话题，“姐姐此番死里逃生，可要想想报仇的事。我想姐姐心里应当明镜似的，此番姐姐身染时疫，绝非偶然。”
　　“这个我心里自然有数。”眉庄有些恍惚，“嬛儿，不瞒你说，进宫也有一年多了，我却累的像活了一世。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退出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也不愿为仇恨活着。”
　　她这样的话，我有些诧异，但想此是心灰意冷之语吧。又想她莫非已经从陵容口中得知事情经过，误以为玄凌不肯救治于她，因此而心灰意冷？那她对甄嬛……
　　甄嬛亦是诧异：“姐姐竟然不想报仇？那么恩宠呢，这宫里没有恩宠的人是不能立足的。”
　　“这宫里没有恩宠的人那么多，她们都能立足，我如何不能？”眉庄淡笑笑，不自觉流露些许淡薄凌霜的冷味来，声音却是平和的。“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不提也罢，眼下我只想如何调理好自己的身子。”顿了顿，又道，“我醒了之后，听实初说，多亏了你在皇上面前举荐他为我救治，不然的话我已经……”
　　实初？我微愣，这称谓似乎有近密之嫌。见甄嬛只是笑笑，目光在我脸上飘了一下，道：“姐姐这话就见外了。此一病，姐姐气血大亏，可要好好补补。可巧昨日皇上命内务府送来不少血燕，一会姐姐回去，带上几包。”
　　“那更要多谢你了。”眉庄盈盈而笑，自然道，“可巧我没带丫头来，且辛苦浣碧为我提回去吧。”
　　“容华吩咐，奴婢自当效劳。”我自然的答应，心里似乎有些恍然了悟。
　　甄嬛的脸色一滞，淡笑道：“浣碧还有别的事要忙。”说着吩咐，“槿汐，你去叫晶清去库房取两包上好的燕窝，这就送去存菊堂。”
　　“是！”槿汐应了一声，便要走。
　　眉庄一急，连忙道：“嬛儿，你这性子也太急了些。反正我过一会也要回去吃药，叫浣碧扶我回去，顺便就提了燕窝。何必差人白跑一趟腿。”
　　甄嬛一时没了话，只静静盯了眉庄片刻，忽然道：“姐姐这样憔悴，可惜身边只有彩星彩月。这一两日内皇上必然会来，我一定叫皇上给姐姐筛选些好的宫人送过去。”
　　“总是你这样体恤我，”眉庄笑道，“我正要跟你商量呢——彩星彩月累的不清。因此我想，叫浣碧过去帮衬两日，赶我好些了，再叫她回来。”
　　她的话说的极是婉转，我却越发明朗。抬头看甄嬛，只见她渐渐冷了面庞，口角的笑容尤为突兀道：“姐姐这样体恤下人！——姐姐要借人，我当然要给。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从家带来的丫头，无论好使不好使，是一概不外借的。不然外人还以为我这个主子不好相与，苛待下人呢。”
　　眉庄吃了一惊，两分尴尬，两分不悦：“凭他外人说什么，你只要问心无愧，不就成了？外人素知你我姐妹情深，我此次生了重病，你派自己贴身的丫头来照看我，方才合情合理吧。”
　　不成想眉庄也会有这样的口齿。我看了眼眉庄，一时也是尴尬，无言调和。
　　甄嬛无语了片刻，呵呵的笑起来，脸上有怒色似潮水一般滚滚而来，汹涌直至不可遏抑——“姐姐倒是与谁姐妹情深？陵容，我？还是她？”她竟挑明了话语，一手矛头直接指向了我。顿了顿，又道，“我说姐姐怎么这样急，一大早就来看我，原来都是为了她！”
　　“小姐息怒！”我矮身拜了下去。
　　“息怒？”甄嬛不怒反笑，“浣碧，你可真是好手段，昨儿才罚了跪，今就有人急着来救你了。我倒要让你看看，若我真的要除了你，谁能救得了你！”
　　眉庄吃惊道：“嬛儿，你说什么啊。你真要杀浣碧？”
　　甄嬛一笑，一字字道：“本来还不想，不过她请姐姐来这么一闹，我是想容她也容不得了。”
　　我吃了一惊，但抬头看着她，事到临头，心里只是茫然，却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小姐明察，奴婢并没有请容华来。”我缜静分辩。
　　“你没有，那么陵容呢？当着你平日往存菊堂明瑟居跑的勤快，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如今，你的目的达到了，是不是？”
　　我抬头看着她——是啊，彼此近距离相处，素有隔阂。她料得我心怀二意，便如同我晓得她一直对我提防忌惮，乃至终有一日，彼此至互不相容之境。今日，她断不许我带着秘密走出莹心堂的。
　　“不是浣碧，也不是陵容，陵容根本不知道此事……”眉庄急急的辩解，“是，是昨晚小施去关宫门，听见往宓秀宫方向去的太监说的……”
　　宓秀宫？我未知眉庄是否有意为陵容开脱。只是关宓秀宫何事？棠梨宫主仆失和，于她们有利无害。或许，死个奴才实在微不足道，但离间敌人盟友失和，会更好？
　　“是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今日浣碧决无可能离开莹心堂。”甄嬛字字如铁，昂然逼视着眉庄。
　　她杀我之心竟如此决绝？眼看眉庄倒吸了口凉气，“嬛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姐姐何尝和当初一样？”她笑一笑，“从前那个眉姐姐大度体贴，可从来不会用个低贱的婢子来打嬛儿的脸！”
　　“那件事你果然还在记恨我……”眉庄愕然，继而歉然。
　　此刻，我已然打定了主意，“两位小主切勿因奴婢争执。小姐，奴婢没想过离开莹心堂。容华小主身体欠安，还请小姐另选丫鬟送小主回去！”
　　两个人都惊讶的看着我，眉庄道：“浣碧，你……”她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难道不怕死？”甄嬛讥讽的接口。
　　“奴婢怎会不怕死？”我笑笑，“只是奴婢深知——小姐是不会杀奴婢的。”我一字字道。
　　“你怎么知道？”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说罢面面相觑，眉庄的脸色是尴尬的，甄嬛的脸色却是一片讥讽恶怒。
　　“这便是姐姐对我的真心了。陵容在姐姐面前，没少说我的‘好’话吧——尤其是姐姐时疫好了之后。”甄嬛冷笑道。
　　眉庄默然：“嬛儿，自你搏宠以来，宫中多有伤亡。如此，我仍愿体恤你的苦衷。毕竟宫中人搏宠如搏命。你会救我之心，我从不曾怀疑。陵容虽多心，却也是救我心切。如此倒害了浣碧。嬛儿，她虽是仆婢，但从小也和你一起长大。人有出挑之处，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的缘故。自除夕至今日，你凭一己之力复又宠遇，何其不易？眼下，万事也不及你腹中龙胎重要，我只盼是个皇子，这样你的恩宠才能愈加巩固。若是个公主……，你自幼聪明，想来不会因一时意气，而做出自毁江山的傻事。”
　　她句句婉转，警中含赞，如净瓶柳枝洒下的点点清露，只为将甄嬛的杀气一点点浇灭。果然，甄嬛的气焰降了一些，缓了半晌，才道：“姐姐信我就好。这宫里，我不会对任何人留情，唯有姐姐，是自幼和我相好的。只是陵容，我一向待她不薄，她竟疑我至此。实在叫人伤心。”
　　眉庄松了口气，继续道：“陵容现在亦是追悔莫及。如此，你亦肯饶恕浣碧了，是也不是？”
　　甄嬛眼瞄着我，只是无语。我道：“方才容华小主说，是宓秀宫的人在畅安宫前放话。依奴婢猜想——皙华夫人素与两位小主有恶，如今，只怕借奴婢的事，有意挑唆两位小主失和。皙华夫人略知事情始末，又晓得容华小主仁爱怜悯，有恩必报。所以，还请两位小主，千万不要中计……”
　　二人再次面面相觑，眉庄道：“嬛儿，我也曾如此料想，你我姐妹失和，是中了外人的计，若你自断膀臂，何尝不叫外人趁心快意？”
　　甄嬛点了点头，口角抻出笑意：“皙华夫人一向为难姐姐，妹妹不傻，岂能遂她的愿？有多少委屈少不得自己吞忍了。因此姐姐不必为此不安。姐姐身子不好，且早些回去吧。可还要我遣人送送？”
　　眉庄怔然，复又瞥我，我深深福地——“容华小主请回吧，恕奴婢不能相送！”声音有些哽咽，人世间有些至珍至贵之物，我终于获得了，通过用心。
　　“珍重！”眉庄说了二字，未知她是向谁说的，只是再抬起头时，门口已然不见了她娟娟的身影。
　　我兀自跪着，怅然半晌，直到一声冷哼刺耳传来——
　　“沈容华已去，看你倒是满面伤心之色，你今日这眼泪倒是为她，还是惶恐自己今日将死？”
　　我喟叹了一声，收拾心绪，以袖拭了下面颊，依旧半跪，只是转动足踝向她：“奴婢感怀沈容华品格贵重。小姐能有如此挚友，实在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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