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1月4日下午，融科大厦十二层，嘉阳大会议室。紫苑扶着欧阳爸爸出现时，林聚雪、Johnson、Yoshida、狄律师、戚律师、杨小文、葛穆青都已然在座，不仅如此，椭圆会议桌一角还有一个紫苑怎么也想不到的人——鸿飞集团的总工李工。几年不见，这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并没什么变化，看到女大十八变的她，李工却是眼神一亮，闪烁目光中似有深意。众人见欧阳爸爸进来，不约而同站起来迎接。戚律师等大家重新落座完毕，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只密封的文件袋放在桌上，请狄芳打开封口。

　　“今天上午，我和欧阳宝华先生一起去法院办理了欧阳俊先生的死亡确认手续。”戚律师低沉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旋，“现在，我以欧阳俊先生遗嘱执行人的身份宣读遗嘱。”

　　紫苑环视一圈会议室，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而坐在她斜对面的林聚雪，似乎更有一层寒冰凝结在那张美丽的面孔上。两人目光一接触，紫苑本能地垂下眼去。

　　戚律师视而不见会议室里的暗流涌动，依旧不紧不慢地念着，“立遗嘱人，欧阳俊，身份证号3502051972xxxxxxxxxxxx，遗嘱如下……

　　“……本人名下所有银行存款、有价证券、Soho现代城房产一套（房产证号XXXX）及房屋中所有财物，由父亲欧阳宝华，母亲陈燕共同继承。

　　“本人名下车辆及位于中国银行北京市分行XXX号保险柜内的财物由程紫苑继承。”

　　众人或深或浅朝紫苑看了一眼。年轻的女孩低眉坐在欧阳爸爸身边，一动不动。

　　戚律师停了停，将视线从文件挪到室内众人脸上，扫视一遍，低下头继续念道，

　　“本人名下嘉阳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所有股权，由欧阳宝华、陈燕共同继承百分之五十，程紫苑继承百分之五十……”

　　紫苑猛地抬起头，万分讶异地朝戚律师看过去。

　　阿俊哥早就说过，将来要拿一笔嘉阳的股份给她当嫁妆，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把一半股份留给自己，一夜之间，她成了嘉阳的大股东！

　　“我置疑遗嘱的法律效力！”一个暗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齐刷刷把目光从紫苑身上移开，只见林聚雪已站起来，脸色铁青，目光锐利，“欧阳俊年轻力壮，身体健康，为什么好端端的会去立遗嘱？按法律规定，遗产本来就是直系亲属继承，紫苑跟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能拿嘉阳一半的股权？”

　　众人纷纷露出同样的疑惑。戚律师站在她对面，压了压手，示意她坐下，“林小姐稍安勿躁，我把遗嘱念完再回答您的问题。”

　　余下的便是些无关痛痒的内容，戚律师得以一口气念到了最后一句话，“签名，欧阳俊。见证人，戚时骄，李卫军。时间，2003年5月7日。”

　　林聚雪在戚律师念出遗嘱日期的刹那骤然苍白。2003年5月7日，她和欧阳俊分手不足一个月的日子，在那之前，她高烧病倒的时候，他不顾可能被传染的危险日夜陪护，甚至慨然说出只要她愿意他就一定会和她结婚——而一转身，他就订立了一份遗嘱，把一半财产留给他最心爱的女人……

　　林聚雪看向紫苑的目光，几乎已掩饰不住满满的愤怒和仇恨。

　　戚律师放下文件，交给狄芳，示意她传阅给诸位与会者，自己向林聚雪客气地颔首致意后方才开口，“林小姐，在座都是与嘉阳有利害关系的人，我就直陈事实了。2003年3月初，欧阳先生找我咨询婚前财产公证的事情，因为林小姐您当时已经拥有嘉阳公司30%的股权，如果您和欧阳先生结婚，双方持有股权的收益在归属界定上比较复杂，我就告诉他我需要查询相关法条，并请他提供一些材料，然后再和他讨论公证的具体内容。但随后他因故频繁离开北京，和我约好的时间一推再推，直到5月他按照约定时间过来，才告诉我他已取消结婚计划。不过还是把我已经准备好的一些资料给他了，他看过后决定立一份遗嘱以防万一。”

　　说到这里，戚律师转向李工，“7号当天欧阳先生和李卫军先生一同前来，由我和李先生作为见证人立了这份遗嘱。至于您的第二个问题，首先欧阳先生将至少一半的遗产留给父母，确保了两位老人今后生活无虞，其次在程紫苑成年前，欧阳先生担任其监护人长达五年时间，两人并非您说的非亲非故，这份遗嘱没有违反公序良俗，如果在座各位举不出在时效上更晚的遗嘱，那么这份遗嘱就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林小姐，您还有什么问题？“

　　林聚雪看向从进门到现在不发一语的欧阳爸爸，眸中莹光微显，“伯伯，这份遗嘱不公平，这一定不是阿俊的本意！伯伯……”

　　欧阳爸爸似乎还没完全明白遗嘱内容意味着什么，只是茫然地回望着林聚雪，“小雪，我们不缺钱，再多钱也换不回我们家阿俊……”

　　“伯伯，嘉阳是阿俊的心血，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分配给外人？”林聚雪声音哽咽，伤痛难抑，一道道看向紫苑的目光便复杂起来。除了葛牧青、杨小文，其他人和紫苑并不熟，Johnson还算知道她的身世，Yoshida则完全不认识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年轻姑娘。这份耐人寻味的遗嘱，加上林聚雪表现出的强烈反对，让程紫苑的身份在众人眼中多少有些暧昧。

　　戚律师低头问欧阳爸爸，“对遗嘱分配方案，您有什么异议吗？”

　　林聚雪再次打断老人嗫嚅着要出口的话，“伯伯，本来该是您和伯母完全继承的财产，现在只有一半了，您不和伯母说一声？要是伯母不同意呢？”

　　欧阳爸爸缓缓摇头，“别告诉她，你们都别告诉她……”

　　仿佛完全不把这数千万人民币放在心上似的。

　　戚律师又转向紫苑，“程女士，你有异议吗？”

　　紫苑略有局促地朝欧阳爸爸看过去，老人的眼睛对着她，眼神却飘忽不知远近。紫苑又转头去看桌边一圈人，有的迷惑不解，有的满腹狐疑，有的悲怨痛苦，有的则掩饰极好，无从猜测……她在心里默念，阿俊哥，在遗嘱上签字时，你可曾料到会有今天？

　　“紫苑？”戚律师又问了一声。

　　她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也摇了摇头。众人神色又有了些丝丝缕缕的变化，也许他们还等着看她惶恐不安，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收下这笔意外之财的忐忑模样？

　　不，她怎么会把阿俊哥交给她的东西拱手出让，即使是欧阳爸妈也不行。他给她了，她就要好好守着，护着，等阿俊哥回来，完璧归赵。

　　不不，阿俊哥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交给她的东西，再没有机会收回去。

　　还需要多久，她才能接受并习惯这个残忍的事实……

　　紫苑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在这个时候，这些人跟前流露一丝一毫软弱，直到有人在桌子下面轻轻拍了拍她攥得死紧的拳头，她才惊觉自己的指甲几乎戳破了掌心。

　　“立遗嘱的时候，他说你是他最信任的人。”李工在她身旁低语，“想开点，嘉阳还要靠你替他撑着。”

　　紫苑松开手，疼痛此刻才从鲜红的掐痕上扩散开来。她冲李工感激地笑笑，她是阿俊哥最信任的人，面前这个长辈又何尝不是？她抬起头看着表情各异的众人，一时之间迷茫掩盖了悲伤，思索压下了思念，阿俊哥信任她，她又能信任谁？

　　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欧阳爸爸憔悴晦暗的脸上。老人的目光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屋里各怀鬼胎的众人，悄无声息的暗涌，都与他毫无关系似的，独生子没了，公司、股权、上市，对他不外浮云一片，嘉阳对欧阳俊的意义，或许他这个做父亲的反不如紫苑清楚。紫苑心中叹息，除了李工和戚律师，这屋子里她竟找不到一个能信任的人。曾经和她同吃同住，分享小女儿心事的林聚雪，此刻更是直接站到她对面，唇枪舌剑，针锋相对。

　　她和林聚雪，一个是没有血缘的妹妹，一个是曾经的未婚妻，两人都与欧阳俊关系非比寻常，可两人又都没名没份……

　　谁又比谁强呢？

　　戚律师读完遗嘱，狄芳继而宣布股权分配情况，众人一时无异议，会也就散了。戚律师请杨小文和葛牧青送欧阳爸爸回去，单独把紫苑留了下来。

　　“这是保险箱钥匙，保险箱是用你和他两个人的名字联合开立的，你带着钥匙和身份证就能打开。”戚律师交给她一个小小的纸袋，看了一眼走廊尽头渐行渐远的众人，轻声续道，“明天下午，他们会把阿俊送回来。”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不是遗体，是骨灰。”

　　紫苑捏着纸袋的手指蓦地由红转白。

　　“遗体损坏得非常厉害，通过DNA比对才确认的。那边一切物资都非常短缺，连活人回来的机位都紧张，大使馆没有办法，拖下去状况会更恶化，只好先火化了。明天上午和一批归国人员同机离开印尼，下午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去机场。”

　　紫苑将纸袋按在胸前，心口一阵一阵抽疼。原来连再见一面都不可能了。那张自诩英俊潇洒却常常对着她涎皮坏笑的脸，她再也看不到了。

　　那双曾经赏过她耳光也给过她无限温暖的大手，她连冷却以后的温度都触不到了。

　　从此以后，所有音容笑貌，所有耳鬓厮磨，所有喜怒哀乐的瞬间，都只能活在她的记忆里了。

　　胸前的纸袋烙铁般烫得她痛彻心扉，可她还是笔直地站在原地，向戚律师点了点头。

　　戚律师轻舒口气，补充了一句“欧阳爸妈那边，还得靠你跟他们解释了。”

　　不靠她，还能靠谁？所有的噩耗都通过她来传达，她已经十二万分相信明天以后，欧阳爸妈不会再希望见到她。

　　可对着戚律师，她除了再次点头，也没有其他回答。

　　戚律师怜惜地看着这个镇定得与年龄不相称的女孩，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回去。”

　　紫苑却摇了摇头，走廊尽头，周一帆已经等了很久。余安安认识高盛的人，不方便再在这里出现，虽然心里牵挂，也只好让周一帆一个人来接她。周一帆等戚律师告辞离开，才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搂近了，温声问道，“回家？还是去哪儿？我送你。”

　　紫苑定了定神，从纸袋里拿出钥匙和一张卡片，把卡片上的银行名字指给他看。

　　雅宝路中国银行北京市分行。紫苑填完表，和周一帆一起来到地下2层的保险箱库房。周一帆留在外间休息室，紫苑一个人握着号码牌走进一排小房间中的一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只小小的保险箱。

　　她深吸一口气，把保险箱摆到桌子正中，用钥匙开了锁。

　　最上面，是一个透明文件夹，厚厚的，里面有购房合同、完税凭证、过户材料、房产证和钥匙。这是一套位于建外Soho的公寓，04年4月全款购入，产权人写着她的名字。紫苑很怀疑现如今买房竟可以不需要买主出面，可话说回来，欧阳俊随便找个机会拿她身份证甚至签名一用，还是很容易的。

　　接下去，是一套存折和银行卡，也是她的名字，交易流水从00年4月打印到04年10月，不断有钱存入，也有可观的理财收益，最后一次记录的余额是八十余万。

　　再下去是一个小小的首饰盒，盒中一条全新的珍珠项链，紫苑读了盒里的说明书才想起来，那是阿俊哥当年因为和颜老师分手而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赔罪礼物。他叫她拿去戴，她却觉得本来不是送给她的，戴着也不合适，一直没收，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留给了她。

　　首饰盒旁有一枚塑料管编的苹果，多年风吹日晒已让它颜色褪尽，阿俊哥把座驾换成奔驰时，她自己都看不过去，摘了下来，他却就此赖着她又用欧泊设计了一个小白鼠吊坠，他是属鼠的，乳白圆滑的小老鼠挂在后视镜上十分可爱，她却没想到不知丢哪去的旧苹果被他珍而重之地放进了保险箱。

　　首饰盒和苹果下面，是她从小到大的成绩单，上面几乎都有他在家长栏的亲笔签字，报道后就扔到一边的澄夏录取通知书也赫然在目，甚至，还有一年前那场惊心动魄手术的知情同意书复印件，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些让人不忍卒读的警告条款，要到这时，她才知道在那上面签下自己名字的需要多大勇气，承受多大的压力。

　　和这些文件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里面是河北乐亭民政局签发的监护关系证明函，落款是1995年12月29日。五年后她都过了需要监护人的年纪，才知道他们之间存在过这样的关系。后来，她还为十八岁生日时表现出的幼稚可笑的失落颇羞惭过，当年的自己，是有多矫情才会那样患得患失。可如今，就连这患得患失的小情绪，也成了再也享受不到的幸福。

　　最下面是一个纸袋，紫苑从里面抽出一叠大大小小的纸张，待看清是什么东西，她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这些全是她随手画的草稿，白的黄的各种底色，铅笔圆珠笔签字笔各种线条，有风景，有静物，有人像也有服饰，画得最多的还是欧阳俊。最早一张是幅小小素描，画中他的侧坐着正聆听什么，一角有行稚嫩的笔迹，“阿俊哥第一次做面试官，1995，1，6。”

　　整整十年的时光，有那么多平淡无奇的片段都被她随手丢弃，又被他一一小心收起，珍藏至今。他伴着她走过成长的每一步，却在她终于长大成人破茧成蝶时不告而别，留下足够她一生锦衣玉食的财富，留下他精心保存好的所有回忆，他以为这样就真能以防万一，可他留下的何止这些，还有那些长在她骨血里的年轮，那些刻在她心头的印记，一旦抽离，便是皮开肉绽，肝肠寸断，如果可以，她只愿眼前所有这些，都从未出现过，她只愿自己一夜失忆，永远埋葬一切与他有关的消息。

　　紫苑伏在画稿上，无声地嚎啕大哭。

　　阿俊哥出事至今，十天时间里，人前人后，黑夜白昼，她流过无数眼泪，却始终坚持着不让自己情绪失控，直到这一刻，满桌交织着他与她名字的记录，满眼牵连着他与她纠葛的故事，而他，却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她终于亲手浇熄了心中最后一点念想，在绝望与幻灭中陷入完全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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