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帝后

　　这一日晚饭后，徐仪尚未歇下，谢佩英就来了。

　　她穿着一身暗青色的长袄，头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脸上的神色淡淡。

　　谢佩英在床边坐下，仔细端详着女儿的脸色，转头吩咐素秋去将厨房温着的燕窝粥端来：“即使伤心，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

　　徐仪久久没有说话，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笼罩着她，仿佛在窥见海面下的汹涌暗流后，忽然失去了所有方向。她所以为的安身立命之所，不过是权力与利益交织的漩涡；她所以为的夫妻情分，或许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的野心与算计。

　　徐仪咬了咬嘴唇，忽然开口，像是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母亲，女儿不知道现在该如何自处。”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对于父亲而言最大的价值，是不是就嫁给朱棣这一桩？”

　　谢佩英的手微微一顿。

　　徐仪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话语一句接着一句涌出来：“我从此只用做一尊不问世事的燕王妃，就够了，对吗？”她的眼眶渐渐红了，“我自幼读的那些书，谨记于心的规矩，费尽心思参透的人情世故，难道都只是为了在这桩交易里，显得徐家的筹码更高一些？”

　　她攥紧了指尖，泪光在眸中流转：“母亲，女儿这一生……难道就只能做一枚随人执落的棋子了么？

　　谢佩英沉默了片刻，抽出帕子，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你父亲他始终觉得，女子再如何聪慧，也该安然立于夫君身后，为他拾遗补缺，固守后方，便足已称贤。”

　　其实何止是徐达一人这样想，这本就是这个时代眼中的女德之至。

　　徐仪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谢佩英却握住了女儿冰凉的手，像是要将力量传递给女儿：“但是，你能做什么，能走到哪一步，从来都不是由别人来决定的。你的极限，不在于别人如何看你，而在于你如何看待你自己。”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徐仪，直到女儿纷乱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她才对着屋里的侍女和嬷嬷们淡然道：“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众人不敢多言，躬身鱼贯而出。

　　待到房中只剩下母女二人，谢佩英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到了徐仪手中。

　　徐仪接过来，展开一看，脸色骤然变了。

　　信上说，谢颖文出事那日，那个在宫中假传她命令的小太监，是东宫的人。太子朱标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耳聪目明，他一直悄悄在诸位亲王身边安插着眼线。

　　徐仪与王柔远的频繁接触，早已让他起了警惕之心，毕竟秦王妃的身份过于敏感。他本意是想借晋王朱棡和谢颖文的手，敲打甚至打压徐仪这个燕王妃。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谢颖文在慌乱之中，无意间撞破了定妃筹谋的阴私，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被定妃的人当场灭口。

　　徐仪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她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这是谁给您的？”

　　谢佩英平静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姚广孝。”

　　徐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和尚？”

　　“他能去皇宫，是拜我所赐。”谢佩英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做我的眼线，也就是报答了。”

　　徐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谢佩英继续道：“我已经密信让他把此事转告朱棣。这和尚有几分本事，不过和朱棣说了几次话就能得到他的青睐。看来你那位王爷，也有点识人的眼光。”

　　徐仪的心跳得飞快。她死死盯着母亲，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母亲，您究竟想做什么？”

　　“自然是让朱棣长个心眼，提防着他那几个危险的哥哥。”谢佩英的回答轻描淡写，“天家亲情，听听便罢了。”

　　徐仪却继续问道：“若只是如此，您又何必让姚广孝去接近燕王？”

　　“人心这东西，只能顺水推舟，岂能无中生有。”谢佩英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变得幽深起来，“姚广孝此人，野心勃勃，胸有丘壑，他想做什么，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只答应助他入宫，换他为我所用，却不能凭空让他生出他本没有的心思。他自己选择了燕王，只能说是为他自己的图谋。”

　　徐仪怔怔地看着母亲，姚广孝这人的城府之深，她曾亲身领教过，又怎会不知。

　　谢佩英见女儿垂眸不语，语气又沉了几分："太子既然比表面看来更为多疑敏锐，你与王柔远便该即刻断了往来。如今王保保已死，她这个秦王妃在应天形同虚设，和她来往无甚用处，反倒徒惹猜忌。"

　　徐仪的心一沉，忽然想起朱棡那句意味深长的"你早知定妃与朝臣勾结"，当时，她就怀疑过是王柔远身边走漏的风声。

　　徐仪莫名的烦躁，心中的郁郁之气又升腾起来，瞬间觉得力不从心。

　　“觉得撑不住了？”谢佩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却没有半分安慰的意思。

　　她伸出手，将女儿手中那张已经快要不成样子的信纸抽了出来，随手扔进了火盆之中。

　　火苗“噗”地一下窜高，瞬间将那写满秘密的信纸吞噬，只留下一缕青烟和几点飞灰。

　　“人这一辈子，十之八九皆是不如意。”谢佩英看着那跳动的火焰，眸光幽深，仿佛透过这小小的火光，看到了数十年前的风雨，“便是助陛下开国的皇后，也有她无能为力的时候。”

　　徐仪抬起头，静静听着谢佩英缓缓道出一段尘封的往事。

　　“洪武初年，朝局未稳，太祖皇帝杀伐决断，为了扫清隐患，不知多少人头落地。滁阳王昔日的部下绍荣，就是其中之一”

　　绍荣乃是当时的一员悍将，却因自恃功高，心生怨望，最终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绍荣谋逆，其罪当诛。可他的儿子邵佐，当年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却也受家族牵连，被充入军中，发往安康卫那等蛮荒之地。”谢佩英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温度，“马皇后于心不忍，她知那孩子无辜，给了他一条活路。”

　　“西平侯是皇帝的养子，也是马皇后看着长大的，他对皇后有绝对的忠诚。这些年来，邵佐便一直跟在西平侯身边南征北战，从一个懵懂少年，磨砺成了真正的将士。一次仁义之举，却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甚至能够建功立业，有朝一日平冤昭雪，也未可知。”

　　谢佩英将女儿的震惊尽收眼底，没有停顿，声音依旧平淡如水：“皇后能够成全她心中的道义。是因她手握权柄，深谙人心。不曾逾越帝王权威，却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见女儿神色动摇，谢佩英语气转沉：“你如今是燕王妃，但若因一时意气与燕王离心，他大可以转身寻觅新人，可你呢？”

　　她唇边掠过一丝苦笑，“这世道给女子设的牢笼，我比谁都憎恶。可既然挣脱不得，不如先借着它的规矩，站稳脚跟。待你手握足够的筹码，才有资格谈破局之道。”

　　徐仪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从道理上，她无法辩驳，毕竟她也不知道，除了这条路，自己是否还有别的选择。

　　“仪儿，记得天家亲情的本质，不过是为权力而聚，最终也为权力而散。这几个藩王都不是心思简单的，权力之争是迟早的事情。你与燕王离心，正中了他人下怀。”

　　谢佩英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淡淡道：“早些歇息吧，你如今还有一儿一女，即使不为自己，也得为了孩子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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