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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跟二蛮子打架了
“二蛮子”跟她的三个孩子就住在我家前头的土台子上,近水楼台,我妈妈最先和她亲香了起来。
“二蛮子”是贵州人,说话腔调儿跟此地人大为不同。常常在家里,就听到她在她家天井里喊她的两个儿子:“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通通、傲傲还小,比我妹妹还要小一点,两个小男孩儿长得黑乎乎,笑嘻嘻,像个缩小版的小老头儿。
我弟弟爱学“二蛮子”的口音:“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我妈妈说:“鸿雁,你别笑话恁二奶奶哈。恁二奶奶可不容易了。”
我弟弟说:“‘二蛮子’天天跟一伙男人一块儿打牌儿,她有什么不容易的。”
我妈妈说:“‘二蛮子’也是丈夫死了,她原先的丈夫是大先。大先死了,撇下小九儿、通通、傲傲,三个孩子。‘二蛮子’坐山招夫,招了她近房的小叔子凡楼。人家‘二蛮子’命好。凡楼种地、带孩子玩儿,她就搁家里跟一伙男人打牌。”
我弟弟说:“‘二蛮子’不是好东西。那些打牌的都跟‘二蛮子’相好。”
我妈妈说:“‘二蛮子’就是这种人。咱别说人家。与咱有什么?她跟咱一样,都是外地人,还寡妇失业的,她家小孩儿,跟恁姊妹仨差不多大,咱都是苦命人。俺见了她,都是‘二婶子’长、‘二婶子’短的。俺不管那些!人家都说她不好,只要她不辞蹬咱,那就是好人。人家都说她好,她光想扼咱,那她就是坏蛋!谁是‘人物’,我也不巴结他。谁没有用,是个下才烂,我也不跟旁人一块儿扼他!”
我家的外交政策,像极了新中国的外交政策。遭受大国打压,那就结交一些正义的“苏联老大哥”和一些“亚非拉”朋友。
“二蛮子”的确名声不好,有一回,她去赶集的路上,遇到了凡宫大爷。
她问凡宫:“凡宫,你去赶集的?”
“是的,婶子。我去赶集的。”凡宫说。
“你带了多少钱?”“二蛮子”问他。
“我带了五块钱。”凡宫说。
“凡宫,咱去玉蜀黍稞里玩玩吧?”“二蛮子”说。
“我不能去哦!我去了,我那五块钱就得给你了。我就没有钱赶集了。”凡宫背着手走了,不管她。
“二蛮子”很懒。每天早上,“二蛮子”总是睡到日上三竿。小九儿早上起来,熬个猪肉白菜,做了大米饭。我妈妈挑着水桶去“二蛮子”家打水,“二蛮子”睡够了刚起来。她去锅里盛了大米饭,又浇上菜汤,坐在那里闷闷地吃饭。
我妈妈说:“二婶子,你看你生活多好啊,肉汤子浇大米饭,还有小孩儿给你做饭。我就没那个命。”
“二蛮子”说:“你家的是没干惯。小九从小就给我烧饭,干惯了。”
我妈妈说:“还是二婶子会调教小孩儿。”
“二蛮子”说:“做母亲的勤快了,小孩儿就懒。做母亲的懒,小孩儿就勤快了。俺家恁二叔兄弟几个都会做饭,因为他娘懒。他娘好吃懒做,把他气的去跳河。”
“我听说过这事儿。二叔跟他娘吵架,气地去跳河。二叔会水儿,跳到水里就是不沉地儿,哭着游到这来,游到那来。真好笑!”我妈妈笑着说,“二婶子吃完饭干什么?”
“我没事没事儿,搁家里打牌。”“二蛮子”说。
“哦,我得回家补袋子去了。二婶子。种地,装粮食,装大蒜,都要袋子。”我妈妈挑起扁担说。
姓“凡”的几个娘们儿吃完饭凑到凡乐门前,一起叽咕半天。姓凡的那些女人,人家有男人,有靠山,又是嫁到凡庄十几年,她们的眼神儿里含有凡庄的主权。我妈妈有活儿就去地里干活儿,没事儿了就缝针线,补化肥袋子。装大蒜,卖大蒜,都要袋子。袋子用旧了容易坏。我妈妈舍不得买新的,就把装大蒜的化肥袋子缝缝补补,用了一年又一年。
“二蛮子”吸着烟来我家了。
我妈妈一看到她从她家土台子上走下来,就高兴地招呼她:“二婶子啊,恁来了,麻来坐坐!我一个人缝针线迷困了,刚想放下手里的针线,到天井里走走的。
“二奶奶!”我忙喊道。我家门可罗雀,有人来,我们总是受宠若惊。“二蛮子”跟我妈妈年纪差不多,我看到她也很亲切。
“二蛮子”很会打扮,她穿着一件撇领儿的绛红色的褂子,红褐色的脸上常年搽着粉,那白粉看着很显眼儿,像是驴屎蛋子上下了一层霜。
“二婶子,今天没打牌?”我妈妈问她。
“没有。”“二蛮子”说。
“二叔搁家带孩子的?”我妈妈问她。
“嗯。”“二蛮子”吸着香烟说。
“你看你命多好。先前的二叔对你好。凡楼二叔来到凡庄对你也好。拿着三个小孩儿跟亲生的样。”我妈妈说。
“凡楼这个人就知道干活儿,他不懂得女人的心。” “二蛮子”说。
“二叔对你恁好,还要怎么样。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人家就带着三个小孩儿一块儿玩儿。三个小孩儿围着凡楼二叔,可亲了。”我妈妈说。
“你不再找一个吗?” “二蛮子”问我妈妈。
“我是带着三个小孩儿,不好找。俺因为超生罚款,还欠着账的,没人愿意替我还账。”我妈妈说。
“二婶子,我跟你说实话。我不喜男人,阎王爷爷没封我那一块!”我妈妈皱着眉头说。
“你不喜男人,那你还跟恁小孩儿爸生了三个小孩儿?” “二蛮子”笑着说。
“那是俺俩儿感情好。俺小孩儿爸爸拿着俺一心。”我妈妈说,“就是死了。俺没那个命耽他。”我妈妈说。
“我不喜凡楼。我不想跟他一块儿过了。” “二蛮子”说。
“你可别,二婶子。凡楼二叔对你好,对小孩儿好。你上哪儿找个对小孩儿恁么好的去。”我妈妈说。
“总有一天,我把凡楼给甩了。” “二蛮子”说。
“你跟凡楼二叔一块儿,看着三个小孩儿过吧,二婶子。二叔对你恁好,你要是猛然地把他给甩了,他闪地慌吧。他得多难过啊。二叔得哭。”我妈妈说。
不久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妈妈在刷碗。她把一个搪瓷的洗碗盆子放在齐腰高的鸡窝上头,那是三姑姥娘原来的鸡窝,木头架子的,早就不养鸡了,搁在那儿,风吹雨打,快要散架儿了。我看到我妈妈脸上有被抓伤的血印子,像被猫抓的一样。
我问她:“妈,你脸上怎么回事儿?”
“我跟‘二蛮子’打架了。”我妈妈说。我一听就放下心来了,两个女人打架,没什么要紧,我也不害怕。
“因为鸿雁,鸿雁跟通通打架,‘二蛮子’要去揍鸿雁。”我妈妈双手格啦啦地搓着一把筷子说。
“我好好地跟她说的”,我妈妈说,“我说,二婶子,山羊羔子皮学生。小孩儿搁一块儿玩儿,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狗皮袜子无反正。小孩儿打架,你一个大人不能伸手哎。鸿雁还跟你叫二奶奶呢。”
“‘二蛮子’说,‘我就是要打他,你护着他,我也打你’!”我妈妈说。
“我把脸伸过去,‘来!你打!你打我试试!’”我妈妈边在盆里稀里哗啦地洗着筷子,边低着头说,“我是仗着跟‘二蛮子’好,跟她开玩笑的。哪知道‘二蛮子’伸过手来,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我也反手扇了她一巴掌。”
“你脸上怎么被抓成这样儿的?你抓她了吗?”我问我妈妈。
“我没抓到她。人家有相好的男人!人家屋里有一桌子男人搁她家打牌的,人家都向着她,都是她相好的。恶心也在。恶心拉着偏仗,从后头把我拦腰抱住,‘二蛮子’可得架儿了,她照我脸上又抓又挠,就这样把我的脸给抓破的。人家有相好的护着,我能打过人家嘛。”我妈妈说。
“那你就挨着啊?”我问。
我妈妈说:“后来,‘二蛮子’自己出来上厕所,我走过去又把她抓了一顿。这回,‘二蛮子’那一桌子相好的不在,急地直叫,‘通通——傲傲——’‘通通——傲傲——’”。
“你没把她打成什么样儿吧?”我问。
“没有。”我妈妈说,“你说这个‘二蛮子’,平时都稀好稀好的,说变性就变性。‘二蛮子’后来去找大队干部告我了。”
“大队干部怎么说的?大队干部向谁啊?”我说。
“大队干部公平判案,都有错。她不该先打我,我不该后打她。人家调解调解就拉倒了。娘们儿头子打架,能怎么样儿。”我妈妈说。
“凡楼没搁家吗?”我问。
“凡楼没搁家,凡楼被‘二蛮子’给赶走了。哭着走的。”我妈妈说。
“‘二蛮子’真狠,说甩就甩了?”我说。
“凡楼不会甜言蜜语。‘二蛮子’喜会甜言蜜语的。”我妈妈说,“幸好凡楼不在了,他要是在的话,他得帮着‘二蛮子’打我骂我。凡楼对‘二蛮子’那个好呢的。”
“人家对她恁么好,她还把人家给赶走了。”我说。
“‘二蛮子’不该把凡楼赶走的。她这步是走错了。亲叔伯兄弟,拿着孩子那个疼。‘二蛮子’这个人喜欢风流。老实的男人把戏不了她。她早晚得走。”我妈妈说。
“她往哪走?”我问。
“四外庄上,没有媳妇的光蛋汉子多的是了。‘二蛮子’把孩子一撂,到谁家里,人家不拿她宾客相待的啊。‘二蛮子’又不顾小孩儿,有几个像恁妈这样,顾孩子的。”我妈妈说。
从此以后,我妈妈彻底不跟“二蛮子”来往了。其实,打心眼儿里说,我没有那么恨“二蛮子”,她不是凡乐、大恶心之流,对我们没有多大的威胁。说到底,她也是个弱者。而且,因为她跟我妈妈亲香过,提起她,我甚至还是觉得有些亲切。
“二蛮子”照旧打牌,成天一桌子牌友,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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