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高楼台

作者:崔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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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行行二十二


      一群百姓被人赶到一个寺庙里。寺庙里的佛像被人砸了一半,看不出原本供奉的是谁,只能从他惨烈的残骸看出行凶之人怨气之大。

      “这都什么事啊,如今怎么还有这种规模的盗匪,官府的人都不管管吗?”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这一声。

      步生莲原本还坐在墙角靠着濯清尘假寐,忽然身边一书生发了声,“大爷,谁家盗匪拿着这样精良的武器,一看就是南疆哪支军队前来打劫。”这人打了个哈欠,接着道:“官府的人哪里敢管军队,这一劫啊,恐怕是指望不上他们了。”

      此话一出,人群中便引发了不小的骚乱,间或还有几声哭泣声。

      书生见此,连忙安慰道:“莫哭莫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活到哪刻算哪刻嘛!”

      这人说话有趣极了,在此困境之中,不失为一个乐子,步生莲坐起来,打眼看去。

      那是个挺秀气的书生,左眼眉梢上一颗红痣。书生说完话,也不管外边是不是哭得更惨了,靠着墙闭上眼,安安稳稳地等死。

      “你不是本地人吧,听着有南方口音,可说话又是京城的腔调。”

      “你这小公子倒是明察秋毫,”这书生是个话多的,别人问一句,他能唠一筐。此时见有人陪他聊天,忙坐起来,“我跟你说,前些年我写了个话本,被皇帝知道了,不止禁了我的话本,还不许我再科考,我在京城又待了几年,盘缠用完,实在混不下去了,我就想……回乡吧。谁知道好好回个家还碰到这种事。哎,要死喽要死喽。”说着,打了个哈欠又躺了回去。

      步生莲是个酷爱看话本的,还是被禁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正要问他写的是啥,能不能给自个儿讲讲,就被濯清尘拦腰截了回去。

      “脱衣服。”

      步生莲碰了碰濯清尘拦在他腰间的手,“哥,在外边呢。”

      书生睁开一只眼瞧他们,像对富家兄弟,可听这话的意思,关系匪浅啊。

      怎么着,乱世中活一日算一日,这是要在人前苟且快活了。

      濯清尘没说话,似是气急。

      步生莲不再逗他,回到濯清尘身边,露出半截肩膀给他。

      他们剩余的路并不顺利,遇到同样往南走的商队,结果半路遇到了劫匪,劫财不说,还把他们关在寺庙里。甚至……还有混在商队里的人暗中对他们下手,一时不慎,步生莲肩上又落下一个伤口。

      衣服脱了半截,书生瞥见他身上的伤,“嚯!你挺能受伤的啊,还都是新伤?你们到底是干啥的?”

      他话音刚落,一截宽袍就阻隔了他的视线。

      书生一抬头,就对上濯清尘冷冰冰的目光,不敢造次了。

      “我就好奇。”

      步生莲笑道:“我们跟你一样,南下啊。”

      书生眼珠子一转,“你们和我们这些人不同,你们不是要南下,是要北上吧!”

      步生莲觉得这书生有趣,“何以见得?”

      “模样俊俏的小公子说的话一般都不能信,如你这般俊俏的小公子,一般一句话都不能信,得反着听。”

      步生莲笑了,继续问:“那我哥这样的呢?”

      那书生飞快瞧了一眼濯清尘,小声对步生莲说:“你哥这样的,适合写进话本子里。”

      这是什么说法?步生莲蹙起眉来,无端觉得这说法有些晦气。

      步生莲正要跟他再说几句,就被濯清尘捞了回去,濯清尘把他拽回来,一只手握住步生莲没受伤的肩膀防止他乱跑,这才回答,“在南疆做过几年生意,我们兄弟两个都没有经商的头脑,被人害了,身家都赔了进去,原想北上寻亲,见到商队打算顺手做笔买卖,谁知道碰上这等祸事。”

      书生连连点头,一个字儿没信。

      这浑身的气魄,非得是京城贵族从小滋养出来的才是,还经商?还寻亲?说不定这祸事就是因这两个人而起的!

      不过反正都要死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有何妨?好玩足矣!这书生正要再和这两位胡诌几句,就看这两位大仙已经闭目养神去了。

      书生自讨没趣,撇撇嘴回到刚才自己坐的地方睡大觉。

      “来了。”

      书生白天睡了一天,这时闭着眼睛却睡不着了,听那小公子声音压得低沉,与刚才聊天时全然不同,好奇心又被勾起来,眼睛悄默声地睁开一条缝。

      就见眼前一片黑影,突然闪过一道白光,步生莲从濯清尘腰间抽出长刀朝下劈去,那准备偷袭的黑衣人差点被分成两半,血喷了书生一脸,步生莲却被濯清尘拉过去,一点也没被溅到。

      “他板板的……”书生抹了一把脸。

      步生莲蹲下身去,把黑衣人身上不知做何用处的药粉都搜刮了来装备到身上。

      眼前又有几个黑衣人过来了。濯清尘捡起步生莲扔到一旁的刀,挡在步生莲面前。步生莲坐回去,拿着那几瓶子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书生摸过来,“我的娘嘞,你们哥俩,都挺能杀人的啊。”

      “嗨,”步生莲把其他的瓶子收起来,只留下一个,“混江湖的嘛,总得会个一技二巧,我哥还会胸口碎大石呢。”步生莲掐好时机,把落下的那个瓶子扔过去,那瓶子带了力,砸到濯清尘背后准备偷袭的那人脸上,药粉纷纷扬扬扑了他一脸,那人立刻吐了血。

      哟,不经商了,改混江湖了?

      书生无语。

      得,这哥俩讲瞎话之前连口供都懒得串!

      随即,寺庙之外也传出打斗声。

      等一切销声匿迹,有胆子大的推开门往外一看,外面的盗匪已经被杀死了。他们此行商队的行囊,也被妥帖地放在门口。

      这糊里糊涂的被劫之旅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书生偏头看去,那两位公子哥已经不见了踪影,再往外看去时,黑夜里只有两道不甚清晰的身影,时而身边出现几道影子,鬼火似的紧接着又消失不见了。

      书生一锤定音:我就说这祸事因这二人而起。

      人自然没有全部杀掉,这位邱晔将军劳心费力给他们送来把柄,他们哪里能辜负这份好意?交给十七这个专业户来审,步生莲也乐得清闲。

      步生莲进了房间,濯清尘看书正看得入迷,他问:“这是什么书?”

      “不知。是个残本,书名和作者都被人撕掉了。”

      “话本?讲什么的?”

      “阴间小鬼。”濯清尘笑了下,“讲冥界阎罗为了去人间救他遇难的妻子,罔顾轮回之理,用千年犀角为路引,心头血铺路,生开两界门……”

      听着怪血腥,步生莲蹙着眉凑到濯清尘身边接过书来,“这书从何处来的?”

      “许是卢府的人收拾行囊时,不小心带进去的。”

      步生莲草草看了几行,翻页时,那纸页却划破了步生莲的食指,在他指腹上留下一道细长的口子。步生莲忽然被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占满了。

      濯清尘看到他手上的伤口,捧着他的手,用巾帕沾走这小伤口上凝出的血珠。

      步生莲抽回手,把书扔到一旁,“有什么好看的?不许再看了!”

      步生莲准头很好,那本残书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擦着蜡烛,落下时竟然燃了起来。

      太子殿下爱惜书,除了实在忍不住时会拿书砸步生莲,实在不愿看书本凭白受此无妄之灾。濯清尘无奈地叹了口气,过去将那本书上的火苗熄灭,怕少爷毁书不成心有不甘,把书放到离步生莲远远的桌子上。

      “不看就不看了,烧书是做什么?”

      步生莲却有些急躁,拉住濯清尘的手,“你跟我说过没有冥界的。”

      步生莲最爱看这样神鬼志异的话本,倒是濯清尘一时无聊偶然才对这本书起了兴致。步生莲这样堪称激烈的情绪就有些反常了,濯清尘按住步生莲的手握在掌心里,“只是一本荒诞不经的话本而已,我不看了。”

      步生莲神色稍缓,但很快又不放心地攥住濯清尘的手腕,瞪着桌上的那本书,好像这本书也会跟他抢人似的。

      濯清尘无法,过来坐到步生莲身旁,挡住步生莲试图用眼神烧掉话本的目光。“莲少爷有朝一日竟然还能被一本话本气成这副模样,当真是少见。”

      濯清尘说着,拿了墨条在旁边研起磨来,要把这少爷的表情给留存纸上。

      步生莲看着他,想着他刚刚看话本时的表情,并非濯清尘平日看书时贯有的认真模样。带着几分戏谑,甚至……轻狂。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也觉得这本话本过于怪诞,还是他觉得生死……步生莲脑海浮现一个画面,他惊觉,这并非他第一次看到濯清尘这个表情。上一次就在不久前,他们因邢水楼手下南越弯刀走散,他找到濯清尘时,濯清尘正与南越刺客打斗,他当时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步生莲恍然:可能连濯清尘自己都没有发现,每一次在绝境之中,遇到危险时,他的反应既不是恐慌,也不是想办法救援。濯清尘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生死,等哪一天濯清尘嘎嘣死在半路上,好像就算完成了他这一生的使命。

      被濯清尘牵着的手忽然反握住他,“哥,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濯清尘手里的墨条脱手落在桌上,断成两截,濯清尘被这清脆的断裂声唤回了神智,他低头看了一眼身首异处的墨条,这才重新看向步生莲,他撑出一个笑来,“怎么……突然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他顾不上画了,也顾不上手上是否沾上墨了,他把手盖在步生莲的手背上,“我不看那话本了,上面都是假的,我这就把它扔掉。”

      步生莲打断他,“你若不喜欢京城,我们就不回去了,你若不喜欢当太子,我们就不当了……”

      “阿莲……唔……”

      步生莲突然吻住他,不肯让他有反驳的机会。步生莲替他做了决定,“我们不回京城了,皇帝还活着,大昭也不会即刻就被攻打。我们去西域好不好,上次没来得及带葡萄酒回来,我们一起去西域,跑马喝酒,做什么都好。通商线如今很繁华,你还没去看过呢。”

      什么都不管了又能怎么样?世人评说与他们何干?濯清尘这些年为大昭做的还少吗?难道等到哪一天濯清尘突然死在他面前吗?他不要这样……

      “阿莲,别说了……”

      如果这话是说在十年前,濯清尘可能丝毫不会犹豫,如今他仍然对此抱有无限的憧憬,但是四域钉子已经铺下,他脚下的路已经被铺好,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一切可能把步生莲往另一条生路上推。

      步生莲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为什么不可以?过了十年,当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失去效力了吗?

      可是……濯清尘死了怎么办?哪一天突然死在他面前怎么办?他来不及救他怎么办?他救不活了怎么办?濯清尘巴不得自己哪天死了干净,他若是走向那叶扁舟、走上奈何桥不肯回来了怎么办?

      “我已经不想死了。”濯清尘并指在他额头上一点,“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已经活过来了吗,我们不会死的……还没从梦魇中醒过来吗?”

      “那你跟我走好不好?”

      “不能走……”

      “为什么?”

      濯清尘垂下头,这是一个无能为力的话题,他给不了步生莲承诺,甚至很难给他解答。

      步生莲急切地拉住他,追问:“为什么不能走?”

      濯清尘的泪流了下来。“魏源死了,阿莲。”

      步生莲一愣。他伸手擦掉这滴泪,“别哭……”

      然而这样说着,步生莲的泪却也决堤似的流了下来,他嘴角往上提了一瞬,又接着落了下去,是一个苦涩又委屈的笑,“我就知道……当初钉子跟我说十一下落不明……我就知道是你让钉子骗我……”

      “殿下,这帮假扮盗匪的士兵已经……”

      步生莲忽然拿过桌上的茶杯往墙上掷去,茶杯碎成渣,外面的人声陡然停住了。

      濯清尘闭了下眼,吩咐道:“都下去,明日再来汇报。”

      等钉子走了,濯清尘抹掉步生莲脸上的泪,“我送你离开好不好,你去天南海北走一遭,写信告诉我你去了哪里,看了什么风景,尝了什么美食……”

      步生莲恍然大悟,“你早就想这么做了是不是?所以被邢水楼围堵那一次,不是你被人盯上了,你是故意把他们引开,你觉得他们杀了你,就会放过我是不是?”

      步生莲攥住濯清尘的手腕,“你一直对魏源的事避而不谈,是因为你压根就没打算让我去战场,对不对?你这一趟南下原本就打算赶我走……你想怎么赶我走,让钉子绑了我吗?还是把我打晕了送出去?或者……我昏迷的时候你怎么不送我走?”

      濯清尘不答。

      “你现在还要送我走吗?”

      我好不容易明白了你的心意,好不容易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你还要送我走吗?你还舍得送我走吗?

      “这是两码事。”

      “不送我走好不好?我梦到了很多怪东西,我要是不在你身边,我又做噩梦了怎么办。你想到我做噩梦,知道没人在我身边,你不会着急吗……你压根舍不得送我走,所以不要送我走好不好,你答应过不送我走的。”

      “阿莲,不会让你等很久的。你等我……”

      “等你清理了北狄和南越,再让我回京?你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凭什么想要我的命?”步生莲眼睛直直地盯着濯清尘,“为什么不借着秋猎场对南越北狄一起出兵,除却大昭无将,两边一块打起来劳民伤财。还因为,你若御驾亲征,两边一块打起来,你会顾不过来,对不对?”

      “我害怕了,阿莲。”濯清尘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你昏迷的时候我做噩梦,梦到我捧着你的……捧着……你的……”

      他试了很多次,还是没法把“头颅”两个字说出来。这个噩梦他已经做过很多次,梦中濯清尘两只手捧着眼前人的脸颊,下一刻,步生莲的整个身体却轰然倒下。濯清尘抱着头颅,俯下身把地上无头尸体翻了个面,让尸体的正面朝向他,可是尸体不会说话,只有他身上空洞的箭孔流出冰冷的血液。

      从北将军谋反他看到步生莲的身影被士兵们淹没开始,这个梦反反复复地出现,熬打着他的神经。白无生其实猜错了,濯清尘并未因步生莲的锋芒初露而松口,他如此迫切地把军政握在手中,把皇帝送进酒池,是害怕若战争来得比他料想中的早,皇帝会派步生莲上战场。在他心里,从来没有送步生莲上战场这个选项。

      “我害怕了,阿莲。我做不到亲手送你去战场,做不到日夜提心吊胆着你的生死,我真的害怕了。就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你听我的话,不要选和魏源一样的路……”

      “可是,哥……”步生莲拉下濯清尘的手,在他掌心落下一吻,可是濯清尘手心里沾染的全是步生莲的眼泪,步生莲想,这个吻可能也是凉的,步生莲抬头看着濯清尘,笑容有些苍白,“魏源死了。”

      魏源死了就意味着,他们谁都退不了。

      濯清尘退不了,步生莲就能退了吗?当他已经被魏源传授了一身的本领,不再是当年对河州城西被围困的百姓无能为力的娃娃,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旁观,眼看着大昭危难却坐视不管呢?

      濯清尘睫毛微微颤动,那浓密的睫毛下便涌出更多泪水来,他下意识低下头,不让眼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那样的泪落,让步生莲想起雨天时挂在太子府屋檐簌簌而下,怎么也落不尽的、接连不断的雨珠。

      他不喜欢雨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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