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果篮、牛奶、蛋白粉。岑滢点点购物车里的东西，叉着腰叹了口气。
　　罗雪屏吩咐带礼品去闵桂家，她想问问这是相亲呢，还是上门提亲呢？怎么有种被亲妈当赠品送的悲催庶女待遇。

　　她推着购物车继续走，余光扫过货架，脚步刹住——
　　“双猴”啤酒......
　　以前想找，总找不到。眼前，在这个小城的超市里猝不及防以C位出道……她撇撇嘴，以最大的蔑视轻笑一声，走开了。

　　花茶一排码在货架顶层，岑滢踮起脚，奇怪不是说花茶的利润很高吗？
　　她伸手探向那个茉莉花茶的小绿盒，就发现自己够不着。
　　踮脚都够不着，我有这么矮吗？她和那一层对峙上了，这上面的东西是给人买的吗？我戳，戳戳，快下来——

　　不知哪里伸过来一只手，取了隔壁的一盒柠檬茶。岑滢望茶兴叹，长得高真好。
　　谁知那手，又隔着她再次伸了上去……

　　不知怎么，岑滢下意识就觉得，那手会曲起一根可恶的手指拨一下小绿盒，然后在她被砸到的前一刻，又伸手接住，她转头就会见到那个洋洋得意望着她笑的人。

　　下一秒，她看到那只手斯斯文文取下她戳歪的那盒茉莉花茶，递到她面前。
　　“谢谢！”岑滢接过茶，低着头失落了一瞬，抬头嫣然一笑。心说自己这是什么找虐OST自动播放。

　　男人很省力地颔了一下贵首，走过去，没说一个“不”字。

　　出于礼貌，岑滢的视线尾随了一小段。小地方难得一见这么干净的男人，那身质感很好的驼灰短大衣和高领黑毛衣，在这儿的三街八巷绝对买不到。
　　这是一个隐藏在小城里的杀手，然而他的衣品暴露了他不属于这里的身份。杀手组织已经发现了这个叛逃者……而她，也隐藏了自己杀手的身份……
　　好烂的桥段！岑滢抖掉一声鸡皮疙瘩，往收银台去付款。
　　*
　　到闵桂家时，餐桌已经摆齐了菜。岑滢进门前听罗雪屏八卦这位相亲对象顾源同学大学谈过一个女朋友，说是谈了好些年，不知什么原因没成，忙于工作一直没再找。
　　她乍想起房荟潆说的心里埋着坟的男人。转念这个年纪，谁心里还能有一片青山绿水洞天福地让你去开荒。
　　她只祈祷赶紧相完吧，一面定生死。让二位家长死了一条心，放两位孩子各自一条生路。

　　闵桂靠在躺椅上，脸色不大好，精神气却足，大概是因为儿子回来了。见岑滢就拉起她的手，一脸看儿媳的欢喜：“顾源，你雪屏阿姨她们来了。”

　　书房的布帘掀开走出来一个人。岑滢摆出准备好的假笑，眉毛一扬，嘴一咧，就笑垮了。
　　对方脸上，同款表情。

　　不用说，超市一面，虽然惜字如金，老同学也对她颇有印象。

　　饭桌上，岑滢和闵桂有说有笑，顾源和罗雪屏有笑有说。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岑滢完全不记得，装着应和。看顾源，也点着头，含着笑，若有其事接着罗雪屏的话寒暄。一派你欢我喜、心想事成的祥乐气氛。

　　吃完饭，闵桂说顾源好久没回来，麻烦岑滢带他四处看看。
　　岑滢欣然答应。娱乐圈影帝遍地，岑滢眼熟能详。他刚才笑成那样，其实积极性不高。大家都是应付家长，不必藏着掖着，正好借这个机会统一一下口径。

　　果然，出了门，顾源的脸拉得比马路都平整。岑滢也不见外，摆出一张自在脸。

　　“你喜欢喝茉莉花茶？”顾源先开口。

　　岑滢没料到对方还要铺垫，她本打算“杀青散伙”四字了结，听了这话，碍着来而不往非礼也，先刹了刹。
　　“偶尔喝喝。你喜欢柠檬茶？”
　　“给我妈买的。”

　　感觉这位老同学还挺孝顺，岑滢又多唠了一句：“你和幼儿园那会儿变化挺大。”
　　这话说的人是这个意思——照片上的小胖子眉目慈祥，您老人家拽脸战神啊！

　　听的人却听出了男大十八变的意思，自谦：“小时候胖。”又报之以李：“你也不像。”

　　“我小时候没现在好看。”岑滢坐实他的意思，一点没客气。

　　顾源撩眼看了看那位夸自己好看的人，不知是不是路灯光线的原因，眼中似含笑。
　　岑滢抓住时机速战速决：“其实我是为了让我妈安心来相亲的，你也是吧？”

　　顾源默了片刻，赏了个“嗯。”

　　“那你回去以后，跟阿姨说，你没看上我，拜托啦！”

　　顾源脸上终于多了表情：“为什么不是你跟雪屏阿姨说？”

　　“是你没看上我啊！难不成你看上我啦？”岑滢信口说完就下意识想，这要是庞焱，铁定是不要脸地弹回来一句“所以，你看上我了？”
　　岑滢用意念敲了自己一狼牙棒。

　　就发现身边这位陷入了良久沉寂。

　　“我的意思是，您一高学历海归，一表人才，我说没看上你，我妈会觉得我疯了。”岑滢诚诚恳恳。
　　“那你就让我做恶人……”顾源开尊口。

　　岑滢懒得废话，直接开启“为你好”模式：“我就是个小文员，现在又失业了，没什么收入，不想拖累你。”

　　“那我，试试吧。”顾源答得干脆。

　　“好嘞，多谢！”岑滢也不遑多让。心里默默给老同学授予“势利狗本狗”称号。

　　要说顾源的条件，加上闵桂这么好的婆婆，结婚是不错的人选。这种理工直男，投其所好撩一撩，谦虚点，她有八分把握。
　　实在是没那个动力。一半是没心情，一半是气味不相投。

　　话说清楚了，轻松自在，岑滢开启唠嗑模式。
　　“我记得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姓白的女老师，很漂亮——”
　　“大家都喜欢她。”
　　“我们班还有个小胖子，他爸是园长——”
　　“那时候我们管他叫菜花头，他头发是卷的。”
　　“对！”

　　岑滢想起那个样子，笑起来，惊讶自己居然能记起幼儿园那么多事。
　　看时间，出来快一个小时了，该回去了，不然两位阿姨该高兴早了。

　　过了一天，闵桂来电话，说顾源约她出去吃饭。岑滢听声音，闵桂并没有不高兴。心想这个顾源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

　　来到餐厅，顾源一脸严谨在点菜。服务生下去了，她忍不住问：“什么情况？”

　　“我还没跟我妈说——”
　　“啊？”

　　“你不会是……elles？”顾源似乎要问又有顾虑，最终出口含含糊糊临时换了个隐晦的词。

　　岑滢不懂法语，但这个词还是略有耳闻，秒懂意思，面不改色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我有个交往三年的女朋友。”
　　说完，看对面信以为真怔愣的样子，憋不住笑出来。

　　顾源拉下脸。

　　岑滢忙捂嘴，清嗓子，端坐。脑子里学机器人讲话：遮哥扔，么优，幽摸杆。
　　“我不是。”岑滢解释：“我只是不想结婚。”

　　“其实，我也不想结婚……”顾源一脸冷木也解释：“只是我妈……她肝癌晚期了……”

　　气氛一时肃穆。岑滢消化了一分钟，声音还是有点抖：“不是，阿姨说膝盖疼……”

　　“那是转移了，”顾源低下头，“医生说化疗意义不大，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她，挺喜欢你。”

　　帮什么忙，岑滢已经不说自明了。
　　“你想骗你妈？”
　　“我不想她遗憾。”
　　“如果她让我们结婚……”
　　“她是这么想的。”

　　事情太突然，岑滢有点懵。如果是普通的相亲对象，她拒绝毫无心理负担。
　　但闵桂阿姨......她知道这些年罗雪屏没垮没疯，多少靠这个好姐妹陪伴开解。

　　岑滢点了头。

　　可能顾源自己也觉得，这个“能不能”提得冒昧，见对方答应，那一脸冷木也松动了：“那，你想要什么？钱，或者其他，你都可以提。”

　　这是谈好价钱，怕她赖上他？
　　“唉，其实我现在除了孩子，也没什么想要的。”岑滢喝一口茶，存心想逗一下学霸。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捐精给你……”
　　顾源的声音不大，略磕巴，说完一脸真诚看着岑滢。

　　岑滢硬被他看愣了，也心思单纯地思考起来——这智商、基因确实合适，只是这情商……会不会遗传……
　　“你倒是个理想的天使合伙人。”岑滢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顾学霸勤学好问。

　　岑滢又一愣，妈呀，这还要她解释吗？一解释她不成女流氓了……
　　女流氓若无其事问：“你打算以哪种方式捐?”

　　顾源似乎真的认真想了一下，随即很诚恳地问回来：“你喜欢哪种方式？”
　　那眼神清白得就像，他们讨论的是等会儿回家的交通问题。

　　岑滢怀疑他们是穿越回幼儿园了吧——
　　这是成年人该有的聊天氛围？
　　这也算是谈过女朋友的人？
　　“折磨你”民风如此朴实无华？
　　……
　　她也一脸诚恳回：“我帮你骗闵桂阿姨，你也帮我骗了我妈，不用谢！”

　　此后，每隔两天，顾源带岑滢回家报到。五一节，岑家请吃饭。端午节，顾家请吃饭。中秋国庆共襄盛举。
　　平日两个人互不干涉，也不联系。岑滢埋头搞自己的事，到点有人管饭，偶尔会冒起一个念头，生育结合是不是也不错……

　　中秋节这天晚上，两家人一起过完节，怂恿两个最年轻的中年人出去约会看电影。岑滢和顾源来到大街上，同时松了一口气。
　　“去哪儿啊？”岑滢问。
　　“看电影啊，不看怎么圆谎。”顾源说。

　　来到电影院，一对对情侣捧着爆米花交头接耳，气氛撩人。岑滢一眼看到售票厅正中的电影海报，原本还算好的心情就砸地上了。

　　顾源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听说这个电影票房很高，就是一直在国外，不太认识这个男主演。”
　　“我也不认识。”岑滢有气无力，“去河边走走吧。”

　　河边，皓月当空，人影双双。
　　岑滢望着似曾相识的月亮，呆呆就想那位曾多少次共过这一轮清辉的人。
　　怎么哪儿哪儿都是你啊……她放弃抵抗般在心里抱怨嘟囔 。
　　又对自己说，至少现在能把痛圈在一角了，再给一点时间吧……再给她一点时间。

　　“其实，我是个很慢热的人……”身旁的人说。

　　“嗯。”岑滢心不在焉。

　　“你谈过恋爱吧？”顾源问。
　　“都这把年纪了……”岑滢自嘲似地一笑，“你没谈过？我听说——”

　　没等岑滢八卦，正主主动证实：“对，我本科的时候有个女朋友……本来不喜欢，她很执着……”
　　顾源说得很慢，“后来我研究生出国，她留在国内工作。她一直希望我带她出去，可惜没等到……”

　　岑滢微怔，想问得什么病还是车祸，就听顾源说：“她劈腿，被我发现。以至于后来，我对太主动的人都有些……抵触……”

　　狗血从天而降，岑滢正神魂出窍，淋了一头。
　　却又同感，这世上，谁不想要爱情，不过是怕再摔跟头被人嘲笑罢了。

　　然而她还是翻了个大白眼表示不理解：“所以你就单身到现在？”
　　从他出国读研分手到现在，少说也该有七八年了，这哥们情感防御超强续航啊！

　　“她后来嫁给了那个人，又离婚了。年初，她不知怎么找到我的号码，给我打电话发信息，说很后悔，想复合。”顾源低头笑了一下，像自嘲：“我是不是很矫情，一个背叛过你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你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好说的，还说！岑滢腹诽得欢。又叹这要人命的白月光杀伤力啊！
　　“你在犹豫什么？”她问。

　　“我觉得，我可能，爱不了人了，我打算跟她结婚。但我妈知道当年的事，不能接受。”顾源顿了一下，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爱情哪有不疯的。”岑滢答得云淡风轻。

　　“你恰恰说反了，正是因为没有爱情了……从经济的角度，我和她，对彼此的了解最多，需要的磨合最少，因为愧疚，我以最少的投入就能获得她对家庭最多的付出……”

　　岑滢瞠目结舌，这逻辑，听起来毫无破绽，细想却反人性，反驳道：“她有可能再次背叛你哦。”
　　“何以见得？”
　　“没有人会因为内疚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人与人的关系，可不适用你的经济学‘理性人’假设，人心是活的，是不满足的。”

　　顾源沉默了一阵，缓缓道：“也许你说的对。”
　　半晌，他笑了一声：“很高兴，找回你这个失散多年的同学。”
　　岑滢哈哈：“很高兴，搭上你这个‘海外关系’。”
　　*
　　这天晚上，岑滢手欠地点开了庞焱在上映的悬疑电影《莫比乌斯破晓》的简介。然后她就睡不着了。因为电影剧情她太熟悉了。
　　那是一年多前她一时灵感乍现想的一个故事，理了粗纲丢在家里的台式电脑上。她走的时候拷好备份，把那个文件拖进了回收站。
　　很显然，有人未经她同意把它恢复了，又找金旗弄了个叫肖沃的什么鸟编剧，拿着她的心血赚钱。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岑滢浑身冰凉。
　　如果说被金旗做局诬陷她还有斗志，现在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心灰意冷。
　　冷到无言以对。

　　电影里有一段男主高光，被网友剪了视频广为流传。那是男主角遗言的一段独白戏。

　　场景在一个昏暗的废弃仓库里，破窗透进一缕光，灰尘飞舞。
　　镜头推进，男主坐在角落，头发凌乱，胡子拉碴，面色疲惫，对着手机录像的眼睛却温柔明亮。这让整个画面有种极强的反差感，很抓人心魄。

　　“他们说我贪赃枉法，我没贪过一分钱，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信我，我知道一定是你。
　　“证据链锁死了，我做了很多努力，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昭雪那一天......你说过，雨洗过的玻璃最干净。现在，有些脏东西，可能得用命擦.....”

　　客观来讲，能写出这样的独白，岑滢觉得这编剧还算有两把刷子。
　　但偷就是偷！抄袭就是抄袭！不是好人！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和你‘对话’，我想说，我很庆幸这一生遇见你！戒指找到了，两个都在我这里。”
　　剧中人伸手捞出衬衣里的链子，勾着一边唇角，眼泛泪光，把上面挂着的两个戒圈凑到摄像头前。

　　岑滢正咬牙切齿审视自己被人偷的孩子，忽然被那条链子闪了心神。等到戒指凑近来，她已经鬼使神差把手机举到了眼前，就看到戒圈上熟悉的纹路，还有内侧的两个字母“YY”。
　　她想起那个一直以为刻着“CY”的戒指，突然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现实还是剧中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吗？半夜的病房，隔着一个布帘，你陪我说了很多话。我说我感觉快死了，你说可以的话，你把命换给我......”
　　“那卡你为什么不用？不知道密码吧？你生日啊傻瓜！”

　　明知是台词，岑滢还是下意识对了一句，拿你的卡不是为了花，傻瓜，而是为了说服我自己，我不能像从前那样吃亏，我已经没有那么傻……

　　“如果哪天你看到新闻说我死了，别信，也别找我。如果有来生，我一定早早找到你......”

　　视频停止，岑滢才发现自己脸上有点湿。她用力擦了一下脸，缓了一会儿，骂自己是圣母心泛滥吧，这都能被感动？
　　以前他们只是分手，现在却是背叛。
　　背叛！
　　*
　　转眼又是春节，又是端午，又近中秋。
　　一天早上，闵桂突然想去给顾源爸爸扫墓。闵桂强撑了一年半，在医生看来已是医学奇迹。
　　秋老虎正发威，闵桂裹着羽绒虚弱蜷在轮椅里。她手里握着两本崭新的结婚证，脸上笼着一层柔和的光，像天边静谧的红霞，在墓前呆了好一阵。

　　下山的时候，岑滢接到了罗雪屏的电话，上来就一句：“你别让顾源听见。”
　　她妈的声音小得和蚊子打哈欠没差别，岑滢贴着听筒脑子都要嵌进去，才听清说：“有个男人来家里找你，说是你的朋友，长得很像那个明星……”
　　岑滢血液刹那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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