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

作者:宿念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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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来到颜真卿栖身的“定风居”。
      进门之后,我被一个丫鬟引至庭院。
      庭院之中种植翠竹数竿,恰是颜公高风亮节之风骨;另有不规则的磐石一块,能显颜公顽强刚直之意志。

      见颜真卿到来,我立刻请礼道:“学生陆羽,拜见颜大人。”
      颜真卿让我不必拘礼,并让我快快入坐。
      “学生匆匆而来,只为在去长安之前,当个赶得及的传讯之使,向颜大人您递交两物。”
      我将锦袋拿出,倾倒芦荟干和枸杞于茶杯的杯托之上。
      颜真卿是朝中老臣,多谋善断,自然是一眼就看出了此二物指的是谁,也明白了:那人与颜公你“水火不容”,你须提防以自保的暗示。
      “颜大人耳聪目明,一看便知当下朝堂风云如何,学生深感不及。”我请教道,“不知颜大人接下来做何打算,可有要对学生的提点之处?”
      我不敢也不能直言“可有需要陆羽帮忙之处”这句,否则有逞能之嫌,也不易叫颜公把己之所想全盘托付。
      “圣上有意叫本官回朝之事,本官早已听闻,恐怕是因此惹了卢党的猜忌,所以卢杞暗暗酝酿大计,欲寻机加害于本官。”
      颜真卿看着盘中的东西,继续道:“本官是个看重朝中和气与天下安定胜过自己性命的人,所以后期不管卢杞如何在圣上面前进谗言,只要圣上用得到本官、有需要本官背负的朝廷使命,本官都愿意去做、去尽一个忠臣的本分。”
      “陆羽你无须为本官担忧过多,也切勿因为本官对你有知遇之恩而得罪朝中势力。回长安以后,你做好自身司职、不入是非,就是最好。”
      “学生不明,为何颜大人你说自己甘愿为皇命赴汤蹈火、不计生死?”
      我看着眼前之人,心中对他既肃然起敬、又带有几丝“过忠,则不智”之感。
      我接着道:“若是圣上为小人所蒙蔽,叫颜大人你去劝降毫无人性之敌,入敌营就相当于是去送死,颜大人也觉得无妨吗?”
      颜真卿大义道:“本官已是一把年纪之人,能够死得其所亦有价值。来日真若发生你所预测之事,也只是本官的宿命罢了,不可怨圣上糊涂、怨天地不公、怨敌寇无情。”
      我仍是持不妥与不可行态度,劝道:“为忠义而死,能够青史留名无错;然以退为进,不然自己的性命枉送敌手,才是大智慧啊!”
      “陆羽,你还年轻,许多事,你不懂。”颜真卿的神情间带着开然与豁达,“本官站在一个历史的节点上,注定了后半生要与卢杞所斗,且要历经不止一场的血腥风雨和寒剑冷刃啊!卢杞有心借刀杀人,本官仰不愧天,最后结局如何,就交给天来定吧!”
      “学生信佛,不信逆天改命之说,却认为人可以自己选择结局。”我诚恳道,“并非学生疑颜大人您的‘忠’与‘勇’,而是在学生的角度——明知赴险阻而不拒,明知乾坤有失而不谏,可真的是对?”
      “其实本官根本没得选。”颜真卿意味深长道,“也许真的到了那一天,你就明白本官今日所说之话了。”

      拜别颜真卿,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茶庐。
      见侍茶姑娘已经为我收拾好行李,我就谢了她,并对她道:“代我问候陈老爷,我此去,大抵最快也要秋季才能回。”
      “侍茶等待陆公子平安而归,共守明月。”
      “那我就先入屋休息了,饭点的时候叫醒我。”
      “是。”

      躺在榻上,我不辗转、却难眠。
      我倒是奇怪,卢杞把颜大人视为眼中钉、纵容礼部侍郎处处刁难智积禅师,为何他独独不针对于我呢?难道是因为林党已将我视为肉中刺、设法拔除的缘故,所以他不屑把我放在眼里?
      忽然间,我意识到那个给我传信的人,正是前采风寨的寨主!
      他乔装打扮让我认不出他,但是声音未变,的确是他没错。
      一想到前采风寨寨主编入军营之后,行事风格对比以前的莽撞已经改变不少,身形也比之前要矫健和威武了许多,我就知道这信件必定是出自兵部尚书郭子仪之意了。
      兵部尚书信任于我,刑部何大人以友待我,工部侍郎肯助于我。
      是不是意味着朝中: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界限划分明显?
      然我陆羽所在的茶阁隶属于司农寺,司农寺归户部所管,我的立场岂非两面尴尬?我既能说自己是户部下属的一个官僚,也能说自己独立于六部之外、只对圣上负责,难怪卢杞没向我发难。
      原来他不是不料理我,而是时机未到啊!
      估计他是想:等到颜大人一倒,那些跟颜大人沾边的官僚就会成片倒下,好让自己来个一手遮天。
      若是如此,他就是个比林阁老还要可怕万分之人。

      出发当日,我、李季兰,以及随行的兵卒们早早地就来到码头等船。
      朱放写了一首饯别诗给李季兰,当着我的面交到她手中,她未拆开来看,朱放也未提及里面的内容,所以我不好多说什么。
      刘长卿坐在食摊的挡风帐幔下面饮酒,以此来抒发自己的送友情怀。
      钱起和侍茶姑娘一并站在江岸上,好似在替我和李季兰望船。我只见他俩的背影,不知道他俩之间是否诉说着什么悄悄话。

      等到船来,兵卒们就先一步把我和李季兰的行李搬入了船舱。
      我怕寒凉,坐入船舱之后也未解身上披风。
      船行水漾,我探头出窗外,招手与岸上之人道别。
      我庆幸船内有长榻可躺,这样一来,多换几个姿势也好,不会因久坐或久卧而晕船。倚着着长榻,观江景听涛声,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问兰儿:“你如何在船内消磨时间?”
      她答:“多是入睡与神思,但也会拿出七巧板或是九连环之类的玩意儿来解闷,时间便是快过。”
      “长卿呢?坐船之时也是类似吗?”
      “他是个随遇而安、极易适应环境之人。我觉得,对他来说坐船跟乘车马无别。”李季兰想了想,“要真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爱好,那应该是会在船中沾水练字。我见他指法刚劲,无笔胜有笔,所写之行书极好!”
      “说到沾水写字,我倒是想起幼时在龙盖寺内,我爱拿不同的茶碗搁置在桌面上,然后往茶碗的外壁洒水,看水珠顺流碗外壁而下,在碗底形成一圈圈水渍来。我把茶碗拿开,盯着那看似相同实则不同的水渍圆圈看,自以为乐。”
      “能将茶碗玩出此花样,智积禅师可是赞许小陆羽有慧根?”
      “我将此事写入《谑谈》中,莫管师傅表扬了我什么,能给后人增添一份乐趣也好。”
      “在江南的这段日子里,你挂念智积禅师吗?”
      “嗯,挂念在宫中的师傅,也担虑在宫外的颜大人。”

      李季兰问:“是因为书信的深意吗?”
      “书信的深意倒是其次,至少我已经知道,在朝中有比林阁老更危险的人物。”我犹豫着该不该对她讲,“只是颜大人的大局观和生死观让我不解,不解他因何会抱有‘为国遵君命,赴死也不惜’的心态。”
      “你可以理解为颜大人想留给后世一个忠义之名,也可以理解为是:时局所迫,生死抉择不由己。”
      “兰儿,你后半部分的想法跟颜大人很接近,这正是我想不透彻的地方。”
      “陆羽你是不是想说:假设遇见这么一种困境,领皇命等于是去敌营送死,拒皇命等于是抗旨而死,那就不如选择后者,毕竟颜大人年纪也大了,圣上不该为难他。”
      “且不说圣上不该为难他,朝中真的无别的能人了吗?真到了大敌当前之时,派一个老臣出去劝降,岂非朝廷也颜面尽失?”
      “你这心态错了。”李季兰温婉否认道,“你说卢杞想害颜大人的根源是什么?在我看来,一切往事家仇皆是幌子,关键就在于他嫉恨颜大人的名望啊!说白了就是他对颜大人看不惯。”
      “看不惯。”我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李季兰的话一下子把我惊醒。
      这就是卢党跟林党的不同了,同样是看不惯——
      林党厌恶的是一些将要凭实力出头的年轻官僚,就好比是我;卢党排挤的是一些已经威望赫赫的老臣,以颜真卿为目标。
      前者易,后者难。
      林党无法对看不惯的年轻官僚都彻底斩草除根,卢党却能把看不惯的忠良老臣永绝后患。因为新官可再出,老臣难再有啊!
      明了之后,我对李季兰道:“颜大人对卢杞的意图看的非常清楚:宁愿以己的慷慨赴死收场,来揭露其奸佞面目;也不肯自保而活,来容其为非作歹、根深难除。”
      “舍己为国,颜公风范,朝中无人能及。”
      李季兰对颜真卿如此评价。

      船行数日,我思用新水泡茶饮用。
      李季兰便去向船家询问:“何时可以靠岸?也好让陆大人离船暂歇,出去透透气。”
      船家道:“前面就是扬子驿站,可请陆大人下船歇下,饮茶吃食补充体力。”
      听了李季兰的告知,我心中欢喜,“有道是:蒙顶山上茶,扬子江中水。我向往之。”
      “那便在下船之后,命人去取。”李季兰笑了,“好吃的不能解你馋,南零水却一瞬间入了你的心。”
      “兰儿,你喝过就知,扬子江水南零段最佳。”
      “水是茶之源,我当然信你。”

      来到驿站坐下后,我与湖州刺史李季卿相遇。
      李季卿道:“能逢陆大人,本官甚喜!又闻陆大人已经开始《茶经》撰写,在书中:考茶源、讲茶造、定茶器、述茶方,行前人之所不能,为后人之所不及,实乃我大唐之幸啊!”
      “李大人过奖,陆羽只是执着一念,发挥所长罢了,并非要开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天之举。”
      “陆大人你是第一个发现茶的纯粹之美的人,去佐料,存本味,才有了今日之茶道,何须自谦?”
      “呆在船中数日,只觉得想饮些好茶,奈何罐中水皆是存储,风味口感欠缺,陆羽这才到驿站来歇下,再寻好水。”
      “寻好水有何难?”李季卿大气道,“陆大人你善于品茶、天下闻名,这扬子江中段的南零水又是难得的好水,二者相逢,岂非妙哉?本官命令军士执瓶操舟,为你取来就是。”
      “多谢李大人!”
      趁着军士寻水期间,我摆好茶具,拿出亲挑的好茶叶,只等:
      香茗逢好水,主客共斟茶。
      江阔同天际,云雨尽舟发。
      待到相饮尽,还笑春色佳。
      行客不舍别,此情长安夸。

      军士取水回来,我用茶杓往瓶中一舀,当即道:“水,的确是扬子江水。只是水质,却不尽像是南零段的,反有临岸充数之嫌。”
      军士辩解道:“我乘舟深入南零,是许多人看见的,哪敢在陆大人面前做假?”
      我端起水瓶,倾倒半数,在将茶杓伸入瓶中一舀,平和微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南零水。”
      军士大惊,跪地请罪道:“我原本的确是将南零水装满了罐子,奈何小舟回岸边时摇晃的厉害,瓶中水洒出不少,我怕陆大人你嫌弃不够,才混了岸边之水来滥竽充数,还请恕罪!”
      我怎会怪他?
      “你起来吧!”我和气道,“外力之因不可抗拒,不是你的错。水少也无妨,取其精髓来出细茶就是。”
      军士不解,遂询问:“陆大人何以辨之?”
      “色与味。”我言简意赅道。
      “本官并不觉得啊!”李大人道,“你倒出之水,跟瓶中之水极其接近;气味也不尽相同。”
      我细道:“江中段水清,江岸侧水寡,虽看之相近,瓶底亦无泥沙,但茶杓杓柄伸入瓶中之后,却折变为两色,可见瓶中存二水。江中段水远离人烟,故而清爽自然,江岸侧水多有船舶停靠,难免沾惹尘浊,不可单凭鼻子来辨,而应是以心识之。”
      李大人和军士同时曰:“陆大人辨水之功底,世人弗如。”

      许多时日之后,我和李季兰终于到达长安。
      我先送兰儿到长安客栈住下,顺便从高天威手下的镖师们口中打听这近两个月以来长安城的风向。
      镖师甲道:“不见有军队出动,一切祥和。”
      镖师乙道:“新长安令心有百姓,为官清廉,口碑风评俱佳。”
      “高镖头和张继状况如何?”
      镖师丙道:“他俩出宫次数不多,每次出来,也只敢用行镖道上的术语来表达在宫中的见闻,十分谨慎。”
      谢过镖师们,也暗托他们保护李季兰的安全以后,我就乘车回官舍去了。
      在路上,我把镖师们的话往深处去想:
      无斥之武力之事,说明大唐与邻邦相交友好;长安令谨慎,说朝堂风云翻涌未变;好友慎言慎行,说明暗处仍有危险潜伏。
      要说有什么应对之策,我想应当是少惹为妙。
      既然无法做到一尘不染,那就退而求其次,将染尘的范围降到最低。

      进入皇宫的那一刻,我不是想去“安善堂”见智积禅师,也不是想回官舍去看房间门口的玉兰花,而是想拜见郭子仪郭大人。
      但是,那股头脑发热的劲头很快就冷却了下来。
      我要是去兵部,将兵部作为返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必将遭有心人猜忌,有心人会认为:莫不是颜真卿教给了陆羽什么兵法,想要让陆羽拉拢郭大人并行居心叵测之事?又莫非是陆羽打了什么坏主意,迫不及待地到兵部去想与谁合谋?
      所以,为了避嫌,我干脆哪都不去了,只回茶阁去喝茶。

      见我回来了,茶阁上下皆欢喜。
      司农寺长官亲自来迎,道:“陆大人一路辛苦,归来后以司职为第一要务,果然是为官者的表率。”
      “谢长官大人。”我就坐,“学生在江南研得数味茶方、《茶经》写作之事也有所进展,由此便是觉得这一趟回去有所值。”
      一个茶博士问:“记得圣上已经叫陆大人你暂停《茶经》一事,不知你又因何坚持?”
      “为臣者,不应因圣上一言而放弃志向;为茶人,不应因舆论赞否而失去初衷;为自身,不应因不测风云而停歇。所以陆羽坚持下来了,除几章初稿以外,还绘制了多幅插图。”
      “陆大人坚韧的确是好事。”那茶博士道,“只是物极必反,你越是专注,就越是不为一些顽固势力所容。那么到时候,陆大人打算如何面对?”
      “当谋则谋,当避则避。凡事难求尽合人眼,只求不被刁难太过。”
      “比刁难更甚的,是暗箭。”那茶博士提醒道,“伤人于无形,毁人于不觉,才是真的防不胜防。”
      他的话,让我意识到自己不在茶阁期间,茶阁里定是发生了许多事。
      我歉意道:“一衣带水之责,陆羽在所难免。因己而让茶阁——遭逢不公、经历危机、陷入困局等过错,请诸位多多包涵。”
      “倒不是怪陆大人你。”那位茶博士摇头,复又鼓励我道,“如今严冬已过,尽可共盼生机。”

      见我倦乏,长官大人道:“不如先回官舍去歇着吧?”
      “学生还未遣人去告知圣上自身回来之事,请长官大人意思,何时去见圣上为佳?”
      “与其你主动去见,不如等候圣上传召。若是圣上得知消息后没有叫你去见,你也不必多心,等到后天上朝之时,再与文武百官一同面圣就好。”
      “学生明白。”
      “切记:律己不在独善其身,而在懂得明哲保身;明锐不在见风而行,而在未闻雷而先觉霹雳。”
      “多谢长官大人教诲。”
      “那你回去吧!茶阁之事,前前后后,林林总总,乃至未来,本官来日再找你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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