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仇敌都对我心怀不轨

　　-离殇线-

　　1.
　　万物有阴有阳，阴阳平衡，从而产生秩序，规引大道，繁衍生息。
　　世上每一个人都自成体系。群体总分阴阳，个体内在亦有阴阳变化之数。
　　虽然未被其他同胞承认，但墨染也还是如此，身体依旧是血肉之躯，灵魂依旧是三魂七魄。
　　分魂之时，他硬生生地将三魂撕扯开，其中对世间恨意最重的那条，恰恰也是能力最强的。

　　从被分离幻化出独立个体的那一刻，离殇便明白，他存在的意义仅为复仇。
　　带着心里埋藏的所有怨恨，拉所有生灵一同陪葬，让他们尝尝自己受过的痛苦。

　　轮回开启了，他是唯一知道所有事情真相而记忆不会被抹消的人。作为天地人三魂中的天魂，他对另外两个懵懂的分魂有绝对的领导作用。
　　地魂安闲对自己归属的土地有本能的热爱，人魂梦陨还是孩童形态，身上一点负面情绪都没有，不哭不闹，不悲不喜。
　　一开始，离殇嫌带着这两个太麻烦，一手一个拎着后领把两人随便丢到一个角落自生自灭去了。

　　在无人引导的情况下，前几个轮回果然很快被怨恨吞噬。离殇做的不过煽风点火了一把，人们便不约而同站到了墨染的对立面。
　　事情完成得太顺利，在成功让人们在诅咒里越陷越深之后，离殇非但未觉得爽快，反而更愤怒了。

　　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所有罪责推到一个死人身上？
　　凭什么他死之时你们一个屁都不敢放，死后却打着他的名号各自吹捧？
　　凭什么千万人的偏见愚昧要一个人来承担？

　　他孤身一人走在犹如炼狱的人间，业火焚烧，将黑夜映如白昼。
　　房子被烧得噼啪作响，人们的奔逃哭喊声不绝于耳，嘈杂一片。
　　这么喧闹的声音，落在他的耳朵里却好像是寂静的。
　　人们惊恐地看着他，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嘛，实际上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无所谓了——他欣赏着人们或惊恐或愤怒或绝望的神情，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只要有人让他看到人性善的一面，他就大发仁慈，放过他们一次。
　　——无论是谁，哪怕只有一个人都行。

　　只是越看越失望。
　　他看到有男人为了活命，将自己的妻子抛下，甚至亲自推入火海。
　　他看到有人大难临头却趁火打劫，宁愿和钱埋葬在一起也不愿对困在绝境中的人伸一把手。
　　他看到有人把亲朋好友家的小孩扔进火海祭天，希望能平息老天爷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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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静静地坐在屋顶上看着，火光照亮他的半边侧脸，他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这就是你所爱的人间吗？”

　　他喃喃自语，忽而又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在嘲人还是在嘲自己。

　　“有什么值得爱的。”

　　2.
　　或许人性本就不该考量。
　　你去考验别人的时候，难免觉得他们可以做得更好。在未成为他人之时，你总觉得，自己来一定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离殇渐渐想明白了。
　　世上众生，到底都庸碌无聊，远不如他自己有趣。
　　他终于折磨够无趣的人间，转而折磨自己了。

　　他把梦陨送进了天影阁，江湖第一杀手组织。

　　你不是最善良吗？你不是他对天下苍生的全部爱与包容吗？
　　那我就把你放到杀手组织之中，让你成为最冷血最残忍的杀手。

　　我倒要看看，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你还能不能保持你对人间的善。

　　梦陨，跟我一起堕落吧。
　　你看，人间根本不值得。

　　3.
　　过去的影像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终于，最后的画面结束，神明轻声问梦陨：“看到了吗？”
　　梦陨点了点头。
　　“即使这样，你也要选他吗？”
　　梦陨默了默。
　　“但是，他也是我。”他轻声道，“尽管如此，最后救了所有人的，不也是他吗？”
　　红衣神明笑了笑，复现了后面的影像。

　　4.
　　很快，大聪明离殇发现梦陨就是个小傻子。
　　他不知道好与坏，善与恶，对与错，整个人像一张白纸，你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他对杀人这种事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滚热的血溅了一脸，他的眼睛还充满了懵懂，茫然地看着你。如果你责骂他，他就会不知所措，把自己擦干净上来逗你开心；如果你夸他几句，他就很高兴，露着掉了一颗的牙冲你笑。

　　离殇反复试验观察，最后得出结论：他不懂得“杀人”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离殇饶有兴味地教他世理，教他普世意义上的道德，随后发现，梦陨并不是不懂，而是觉得无所谓。

　　他杀了多少人都不会产生愧疚，同样，让他去对人好，把自己的糖葫芦送给小乞丐，他也只会照做，并由衷觉得高兴，他不会去问为什么。
　　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只要他做到了他就觉得很开心。
　　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哦，那就不应该吧，做都做了。
　　做了应该做的事？那很好啊。

　　离殇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看着对方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心里忽然产生了几分复杂而苦涩的情感。

　　为什么这样傻的人，会被称为“善良”？
　　这样冷漠而天真的作为，也能被称为最大的善意吗？

　　梦陨不知道离殇在想什么，歪着脑袋看他，想了想，把自己软乎乎的小手放进了对方有些冰凉的掌心。

　　离殇愈加沉默了。

　　赤子之心。
　　强行把一张白纸染得乌黑，他也会愧疚的。

　　他原以为会这样。

　　5.
　　但是梦陨这张白纸到最后也没有被染黑。
　　他先前是如何的一张白纸，到死时还是那样的白纸一张。

　　梦陨会死，离殇是脱不开责任的。
　　那些人不知怎么顺藤摸瓜摸到了梦陨那，而梦陨被离殇嘱咐看好一个东西，最后被骂了一通，因为学艺不精和年纪太小被成功偷袭了。

　　低头看到自己从后贯/穿至胸前的刀，梦陨有些懵逼。
　　“你和那个什么离殇在一起，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害，说不定也是被人哄了。”
　　“一个小毛孩，根本什么也不懂嘛。”几人大笑着骂了些脏话，扬长而去。

　　过了半晌，离殇才匆忙赶到。探查脉搏之后，他沉默了。
　　致命伤，没救了。

　　要死的人了，偏偏梦陨小爪子还不安分，一个劲朝离殇怀里塞，两只眼睛又大又无辜：“哥哥？”
　　离殇握住他满是血的小爪子，这才发现交代他看的小香囊没有丢。“你……”离殇的嗓子有些哑。
　　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要紧东西需要一个孩子看护，这不过是几颗相思豆的种子。
　　可这个孩子，总是把他的话当成圣旨一样对待，宁可拼了性命也没让人把东西拿走。

　　“我做得够好吗？”梦陨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我努力杀了好多人了，这个天下能得救了吗？”

　　“小梦……”离殇只觉得对方脸上的笑容刺眼极了。“你做得很好。”

　　后几世。
　　梦陨的记忆虽被抹消，却越来越聪明，再也不是那样懵懂无知。
　　他就好像一个轮回才能长一岁。

　　在后来的时间里，离殇不用再给他发号施令，他自己自然会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离殇也终于能够松口气，专一地布置好试验条件，核验他们之间的不同。

　　在不同时间线里，梦陨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间里，他漠然冷对千夫指，自发犯下杀孽，制造尸山血海。
　　有的时间里，他也会去救人。

　　离殇甚至复现过前几世他造出的业火焚世。而梦陨选择了救人。
　　隔着火光和烧焦的房屋，两人遥遥相对，那一瞬间，离殇好像从梦陨的眼神里看到了几分失望。
　　然而梦陨什么都没说。

　　“哥哥。”
　　他落在他的身边，面色平静一如往常。

　　“看着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你不觉得快意吗？”离殇不动声色地说，“为什么要救他们？”

　　静了片刻，梦陨小声说道：“我救的不是他们。”
　　离殇笑了笑，牵住他的手。梦陨垂眸看了看，没有躲开。

　　“你看，左边第五排第三个房子，那个男的姓王，你七岁的时候，他故意放狗来咬你，你把狗打跑，他不依不饶，非得找当时收养的奶奶要赔款。”

　　“我记得，后来奶奶把做了半个月的活的钱都给了他。”

　　“还有右边第四排第四个，住在那里的寡妇实际上是谋杀了自己的丈夫，之后跟骈头暗中做起了人贩子生意，你离两天九岁生日的那天，她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你还傻乎乎地跟她走了。”

　　提及往事，梦陨笑了笑：“后来是哥哥带着官兵在山头埋伏好，把一个团伙一网打尽，十几个人全送到了当地县衙。”

　　“还有北边的张癞子……”
　　离殇一一指过去，梦陨便安静听着。

　　“……他们死有余辜，你就算不救他们，也可以。”离殇最后说道。

　　梦陨摇了摇头，捏了捏他的手。
　　“他们只是世俗小人，况且那些事，我没有记恨过他们……哥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教过我的。”

　　离殇想，终于。
　　这家伙的善良终于让他看到了点影子。

　　“可是我在意！小梦，如果不是这些人，你小时候不会过那么苦的日子！”离殇说得自己都快被骗到了，“要不是每次发现得及时，我就失去你了！”

　　良久，梦陨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哥哥怨恨他们，那我就不救了。”他顿了顿，仰着脑袋向离殇留出笑容，“要我替你把他们都杀光吗？”
　　他乌黑的眸子里，透着火光，又说不出的温柔。

　　离殇久久无言。
　　他好不容易看到的那股总算可以称得上“善良”的东西……？
　　他也摸不准了。

　　直到后来，他才恍然明白。
　　墨染所说的包容与爱，指的其实是，不轻易对他人的行为评定善恶。

　　救世计划开始的前一个轮回，离殇本想带着梦陨过一世安逸生活，然而，被冥冥之中牵引，两人最后还是没逃出相似的下场。甚至因为没有提前准备，这一世比前面所有轮回损失得都惨重。
　　梦陨为离殇挡了一刀。
　　离殇差点要哭出来，梦陨却在微笑。
　　“哥哥，轮回到底什么时候能停止呢？”

　　离殇手指一下僵硬。
　　……梦陨他想起来了？

　　“我们下次试着救救他们吧。”

　　“……好。”
　　不能说鬼使神差，只是这样的日子，他自己也过够了。

　　6.
　　作为唯一知道全部的人，离殇的救世行动展开得相当辛苦和艰难。
　　每一次轮回就会重新开始，这意味着，前面所做的努力会付之东流，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布置。
　　怎样洗白或让人们认可前世的墨染，他试了很多次。
　　几十场轮回，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重新开始，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

　　更何况，万一成功了，迎接他们三人的结局就是魂飞魄散，他到底为什么要费这个心思……好好活着不好吗？

　　可是一直活着也太累了。
　　没有终结也太可怕了。

　　最后一世，他布局十三年，最后终于用他一个人的死亡迎来了一切的终结。

　　7.
　　梦陨进天影阁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如果不进天影阁，他就得不到自保的能力，也会少一方势力的相助。
　　梦陨五岁，离殇把他送到天影阁培养，到十三岁时接回山，删去他的记忆，唤醒了他身上的紫墨瞳，又用幻术手段把十三年山上生活的虚假记忆覆盖到真正的记忆上面。
　　做完了护理，他留下线索，安排好所有事情，故意逼梦陨下山。至此，所有布置皆已完成，梦陨和其他人的相遇已成定局。

　　而他，只要故意漏出马脚，就能让江湖和朝堂联系起来，之后苏裕那些人一环扣一环的活动方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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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明白了。
　　梦陨看着神明，意思很明确。
　　“好吧。”神明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很有欣慰的意思，“没想到他三魂里最厌恶世人的那个，最终也救了世人，该说真不愧是同一个人吗？”

　　梦陨却忽然问道：“神明，你也曾讨厌过人类吗？”
　　红衣神明歪了歪头：“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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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离殇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居然会选我？”

　　梦陨摊了摊手：“你还有好多事没告诉我。”
　　离殇轻笑一声：“还有很多账没算是吧？也太小孩子气了。”
　　梦陨不置可否。

　　两人的第一站，便是赶了个大趟，天还没亮就跟着人流一起到道观里拜了一拜。

　　“等等，为什么不去寺庙？”
　　“因为某些人不信天地，不信鬼神。”
　　离殇：“……”

　　梦陨轻轻念殿上的刻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他跪坐在蒲团上，眼神明净，轻轻吟诵有如梵声。
　　而离殇坐在一边，不拜神像，眼里只看着他一人。

　　“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样的程度，分明只有上苍或者神明才能够做到。
　　梦陨分明一介凡人，为何有这样宽广的胸怀呢？

　　天地自然，可否言明，何为爱憎？
　　喜欢为爱，讨厌为憎。
　　他所气愤的真的是他人的误解吗？
　　不，他所怨恨的，是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毁灭，或者拯救，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不是么？
　　既然由他决定，又为什么要看别人做的能不能令自己满意呢？
　　能救天下苍生的，只有他们自己。
　　能消弭他怨恨的，也只有他自己。

　　神思飘游间，梦陨已经拜完了神像，无比自然地向他伸出手：“好了，走吧。”

　　离殇看着梦陨伸出的手，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和黑白分明的眼眸，忽然有些动容。
　　苍生皆苦，每个人都在等待这么一个人，向自己伸出手，每个人都如此渴望一个能完全懂得自己的人前来救赎自己。
　　但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谈何有多余的爱分给他人？
　　人这一世最大的修行，原来是爱己。只有先拯救了自己，才能够拯救别人。
　　他突然有点想哭。

　　“还有下一站吗？”他忍着酸涩，将手放到了对方的手心，就像从前那个小小的傻团子把自己的热乎乎的小手伸进来暖他一样。
　　梦陨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样子，忽而笑着拥了上来。

　　他们是一个人的两个面，一善一恶，一个天魂，一个人魂。
　　本自同根生，也最是明白彼此的心意。

　　离殇愣怔片刻，终于轮回里头一次抱紧了对方。

　　天包容人，人也以善感天。
　　阴阳相济，善恶轮转，你终是我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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