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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心尖儿有刹那的颤动,堀川斋很好地控制住了,宋懿涵用一种似懂非懂的眼神看着他,看他羞怯地红了脸,再向上,是那双眼,如海底,深不可测。
树欲静,而风不止。
“小少爷……”宋懿涵好笑地站在他面前,碰他,“你怎么回事啊?”
堀川斋握住他的手,低着头:“我让下人们都休息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隐隐期待,“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他说,“要跳舞吗,先生?”
他发出正式的邀请,就好像他在邀请真正的绅士跳舞,宋懿涵第一次听他这么称呼自己,有些意外,有些惊讶,更多的困惑,他不明白这种感受,只觉得面前程华弌陌生极了,堀川斋再次发出了自己的邀请:“我只跟真正的绅士跳舞。”
宋懿涵反应了几秒,听他说,缓慢地点了点头:“啊,那跳吧。”
堀川斋从匣子中取出黑胶唱片,放入机匣,打开开关,将唱针拨下去,唱片慢悠悠地转着,轻轻的,柔柔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宋懿涵回过头,堀川斋就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离得很近、很近,近得能够能从对方的瞳孔中发现对方的倒影,他执拗地要将上次中断的舞跳完,带着偏执,带有笑意。
宋懿涵嘀咕着,觉得这不是程华弌能做出来的事,但他还是按他的意思,硬着头皮去配合。
他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踩到对方的脚,有多少次在对方低头贴上来时躲开。
唱片慢慢悠悠地转动,歌儿晃晃悠悠地暧昧:“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堀川斋碰着他的脸,执拗地盯着他,带着某种不舍,如果可以,他希望这唱音机永远地转动下去,这支舞便永远不会结束。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那双手从他的脸滑向他的脖子,堀川斋爱怜地抚摸了一番。
空中都是清冷的香,宋懿涵闭上眼,头晕得厉害,他要化成一滩水,拽着堀川斋的胳膊,但两手使不上劲儿,“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儿到了尾声,曲毕,堀川斋捧着他的脸,无限温柔地道:“谢谢,陪我跳了这一支舞,我很满足。”
今晚的程华弌温柔得有些奇怪。
送他樱花,和他跳舞。
宋懿涵努力地抬起头,看着他,刚说的话在嘴里转了一个弯儿,忽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傻乎乎地对着人笑。
只是一支舞,就这么开心啊。
他可真是奇怪又容易满足的人。
******
宋懿涵还没有天亮就醒了过来。
他感到窒闷、眩晕。光着脚下了床,推开窗户,直到风灌进来,吹散了一屋子的清香。
过了很久他才渐渐地清醒过来。房间安静,没有声音。
宋懿涵站在窗口旁边。手腕本能战栗,他想不清,想不清昨晚打开他房门的陌生男人是谁,究竟是真的有这个男人,还是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都说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到如今,他也分不清了。
脚落地的感觉充满了不真实感。宋懿涵摸索着穿上衣服,慢慢起身。地摊厚实而又温暖,就算光着脚,他也并不担心凉气侵入身体,慢腾腾的,他转过身将屋中所有的香都灭了,那混沌的感觉好了许多。
没有灯光,天空是蒙蒙的白。
他靠在旁边走着神,任由冷风吹得他的身体,吹得他喉咙开始发干发疼,但宋懿涵恍若未觉,大大地把窗户拉开,让凉风将屋子里所有的都吹散。
天亮了,门口传来敲门声。
是堀川斋身旁贴身的下人。他站在门外,一手拿着怀表,一手还保持着开门的动作。他微微弯下腰,说:“先生,您该下楼了。”
“嗯,你先下去。”
宋懿涵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那迷乱的香让他的身体尽力地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过了许久,他才把窗户缓慢合上,披上外套,下楼去了。
尽管他很克制,直到一双大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堀川斋几乎是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并没有任何逾矩,反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宋懿涵抽回了手。堀川斋低头看着宋懿涵,并不见尴尬,温声解释道:“抱歉,你的脸色不太好,我很担心。”
他自然而然的,搞得宋懿涵真就以为自己想多了。宋懿涵不说话,低着头不去看人的脸,他刚刚的反应确实有些僵硬过激,算得上是失礼的举动。
堀川斋动作一顿,接着微微偏过了头。宋懿涵握着筷子的手紧紧地绷住,对方并没有说话,矜持而优雅。
“冷吗?”
他说完这句话,身旁的人便将窗户合拢了些,香雾腾腾升起。他看上去温柔、优雅、彬彬有礼地扮演着属于他的角色,温热的手抚上宋懿涵的指尖,然后是脉搏,声音低缓而好听:“以后不要再吹冷风了。”
一杯热茶递了过来,想要宋懿涵服下去,就听见宋懿涵忽然说:“我房间里面的香,是你让人点的?”
堀川斋抬起眼帘,漆黑的瞳孔无害极了,定定地望着。宋懿涵继续说:“你擅自让人在我的屋子里面点香。”
“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为什么要这么做?”
堀川斋默然保持着凝视着他姿势,宋懿涵已经开始紧张了,手心沁出了汗,那人却一动不动,依旧从容。
堀川斋开口:“是我逾矩了,我向你道歉。”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反而让宋懿涵不知道该怎么办。
堀川斋说:“前几日我看你的精神状态很差,有些担忧,所以让人点了香。”他落落大方地承认了,还聊起了这香料的来源,“这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我并没有用过,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叫人把你房间的香撤了即可……”
堀川斋低下头,不去看宋懿涵。
宋懿涵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可他说不出来有那里不对。
这种感觉让他恐慌,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他没有注意到,
堀川斋抬起头,看宋懿涵惨白着脸,笑着问他:“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了,宋懿涵一瞬恍惚:“我,我没怎么……”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昨晚,你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堀川斋更加茫然,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昨晚都在房间里,并不清楚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他侧过身,余光瞥见了候在一旁的人,“最晚是你们当值,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吗?要如实交代。”
那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宋懿涵心都凉了半截。
看来是他最近的状态出现了问题。
他只好跟堀川斋道歉,为自己不礼道歉:“对不起,是我最近太紧绷了,总是胡思乱想。”
堀川斋摆摆手,那个笑,艳丽得像是一把刀:“没有关系。”他侧过身,“你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不要有压力。”他的语气温柔得像是潺潺流水,听起来很舒服,“也不要对我如此怀疑。”
“我们是朋友。”
“不是吗?”
宋懿涵膛目,堀川斋把他当作是朋友,可是他并没有,他坐在那儿,有些无措,艰难地动了动嘴:“啊……”
更加羞愧难当:“是,对,我们是朋友。”
他不再说话,吃完了饭早早地回到屋。
******
约莫中午的时候,管家敲门传话,说是要与折木良视鬼先生抓阄,确定第二轮比试的主题。
太阳刺眼,但各个报刊的人都守在关东街的南国茉莉。首先,宋懿涵纸面上写上自己最擅长的两个主题,折木良视鬼也会在纸面写上他擅长的两个主题。
两人写完之后,会有专门的人将纸收走。
抽题的人,是折木良视鬼。
只见他跪在地面,从纸箱里面抽拿。宋懿涵心揣揣,看着纸一点点被打开。
看完纸上的字迹,折木良视鬼说:“第二轮比试,画鬼。”
第二轮比试的主题:画鬼。
宋懿涵听到此主题时,耳朵嗡嗡,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他从未画过鬼。他急切地抬起头,想确定是否是听错了,然而没有,就算是听错了,但他绝不会认错。
没有任何思路,宋懿涵想不出来能画什么鬼。他知道折木良视鬼最擅长画鬼,因为他本身就是个非常诡异的人,最爱画这种阴邪古怪之物。
思索半天不得方法。
返回途中,脑袋昏昏涨涨,他决定独自走一走,尝试以折木良视鬼看这俗世的眼睛,去看街上的每一个人。
他要看他们身上的贪婪,看他们身上的欲望,看他们身上藏着的鬼。
只有亲眼看到了,才能画出来。
面摊前面破败的巷子挤满了人,吵吵闹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宋懿涵叫来了人问发生了什么,那面馆的老板说,昨日官老爷抓到了偷窃的贼,那贼偷了日本人的东西,现在要被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呢。
巷口什么人都有,大都是来看热闹的,还有些人,跑了几条街,专门来着巷口看斩首。
跟看戏似的。
“这么年轻都要被杀头啊?”
“下辈子别再犯咯!”
“有馒头没有?大伙有馒头没有?”
“要馒头做什么?”
“蘸血啊,我给你们说啊,吃人血馒头包治百病!我孩子以前的肺结核就是吃了那人血馒头才治好了的。”
“哟,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
……
大伙儿听说人血馒头包治百病,纷纷拿着馒头,势必要沾上热腾腾的鲜血尝尝,是不是能包治百病。
手起刀落,众人“咦”了一声,有看尽兴的,也有没看尽兴的。
还有些人向刽子手买新鲜热乎的人血,蘸馒头。
“大伙们,赶紧,蘸血要趁热啊!”
“快快快!”
“谁家里人有生病的,快点,快点。”
“血冷了就不好了哦!”
就连面馆里面的老板,也赶紧从屋子里拿着碗出去接人血。这人血可是大补之物,人血馒头更是药中的极品。
面馆老板朝着他张开沾了血的五指,说:“客官,您慢走的嘞。”
……
突然间,宋懿涵汗毛战栗,发自内心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看着十几只长相似人的鬼,在瓜分和餐食人。人吃人,鬼也跟着吃人,意识到这一点,他跌跌撞撞地在街面上奔跑。
宋懿涵痛苦地捂住眼,刹那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逆流了一般,让他羞愧,也让他无比愤怒。
那些是鬼。
披着皮囊而餐食人的鬼。
他害怕,跑开了,迎面而来的老太婆被他不小心撞了一下,力气很轻,可她却倒地不起。
“造孽啊,造孽啊!”她瘫在地上,对着宋懿涵指指点点,“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来看有人欺负老太婆了。”
“看我是老太婆就好欺负是吗?”
“快来人啊!”
“有人欺负老太婆!”
不一会儿,周围便围了不少人,大多都是看热闹的。
老太婆一脸痛苦状:“腿腿腿,哎哟,腿好像被撞坏了,不行,痛。”
宋懿涵慌里慌张,他看到一只步履蹒跚女鬼,朝他贪婪的张着血盆大口。
老太婆见状,赶紧拉住他的大腿不让人走,两人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在大街上扯皮。没人上前阻止,只有不断起哄,企图让这场戏好看些。这是百无聊赖生活中少有的乐趣。
宋懿涵:“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老太婆一听两眼放光,普通人哪里有钱上医院看病,说医院的都是些有钱人:“哎哟哟!腿痛,胳膊痛,脑袋也痛……全身都好痛了!”
宋懿涵:“……”
“要痛死了,”老太婆沾沾自喜,以为榜上大款,但面上不显,“上医院贵,不如你给老太婆我点钱,我自己上医院看病去。”
“……你要多少?”
“五块大洋!”
“就五块吗?”
“十……十块大洋!”
“只要十块吗?”
“……”老太婆心想,这是遇见大款了,于是张口就要说,“五十大洋!”
抬眸就看见对方贪婪无厌的目光,宋懿涵发现,这只鬼在极速膨胀,膨胀得连他都看不清她的脸。
妖魔鬼怪都藏在人心。
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理解了折木良视鬼,他的画以丑陋为美。这种美坦荡、真实,丑陋。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面掏出钱递过去,那老太婆却抢走他的钱袋,跑了。
每一个看折木良视鬼画的人,都是在凝视自己内心深处。
意识到这一点,宋懿涵闭上的眼又缓缓睁开。他狼狈极了,擦了一把眼睛,像是流着泪,轻轻的。
他看不出来。
他也画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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