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楼夙跟着杨断从乐游山离开，来到一切开始的天子神京。

　　城门前的守卫换了一拨又一拨。曾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记得和傅东风寒暄的那两个高矮守卫，听他们正好换班说闲话，两人都已成家，高的那个妻子身怀六甲，凑到一起说些家常里短的琐碎。

　　楼夙经过的时候特意和那两人打招呼问好，被他诚惶诚恐的弯腰行礼和目不敢视弄得不知所措。

　　身披甲胄的守卫见了同行的杨断更是干脆单膝跪地，执军礼道：“杨统领。”

　　杨断矜持点头，指着楼夙说道：“这是我燕国的国师，仙山来的仙人。”

　　那两个守卫的头更低了。

　　杨断本该带他先去见燕皇的，被告知不用去了，楼夙年纪还小，没人指望他真的能做庇佑大燕的神。

　　尽管赏赐了宅子，楼夙还是住到了沈宰辅的家中。

　　沈征对此乐见其成，乐游众多弟子是他挑中了楼夙，而且，他的得意门生纪兰亭也在他府上。

　　沈宰辅年事已高，头发全白了，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比上次去乐游山还衰弱几分。燕秋衡体恤他，御前赐座，若有待处理的公文，让底下人送至府上处理，沈征依然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慌不乱。

　　明眼人都知道，宰辅府上有位不得了的人物，可陛下装作不知道，他们也不能戳破，不然没办法，以纪兰亭的身份、才华，难不成要当今陛下封他一个帝师做么。

　　楼夙入沈征府上，发觉不止是沈宰辅老则将朽，离开乐游山三年的兰亭先生华发早衰，再没有在乐游山上开怀，笑得沧桑了很多。

　　一惯懂事的小如小姑娘也是如此，她自来话不多，年纪一丁点，却提前有了很多的烦恼。

　　楼夙当然不知道，小如在短短三年中经历了什么。

　　在她老家，无论是县官还是小吏都不是她能够得上关系的人，骤然来了宰辅府上，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官服锦衣，威严十足，这个胡子尚书那个是御史……她分不清楚，也没有人跟她掰碎了讲清楚。

　　好在有纪兰亭撑腰，名义上她是他的义女，小如姑娘随了兰亭先生的姓，改名为纪如。

　　纪兰亭不曾娶妻生子，对她称得上有耐心，从读书识字教起来，才发觉，小如在乐游山上被陆云屏逼着背了些医书，学不进晦涩的策论，便开始习武。

　　纪兰亭请沈征寻了武学的名师来教，一学就是一年。

　　小如到沈宰辅府上第二年的时候，对纪兰亭说：“纪先生，这里不好。”

　　乐游山的哥哥姐姐送别的时候，纪先生说，过了那个冬天，等到来年夏天，他会回乐游山的。

　　她忍耐了一年，以为兰亭先生说话算数，一定会回去。

　　可沈老爷爷在夏末时节的一日咳血了，纪先生就好似忘了这件事一样，等到冬雪纷飞，又是一年，神京堤岸的杨柳飘起恼人的飞絮，他再不提回乐游山的事。

　　小如生闷气，愈发不愿意学策论，心底却悄悄记下了来往官员的身份长相，习武愈发勤奋，她不是不懂事的人，但还是想念乐游山短暂的时光。

　　“小如是更喜欢医术吗？” 纪先生笑道：“如此，世上倒是没有比陆云屏长老更好的师父了。”

　　小如满怀希冀地望他，还以为有机会回乐游山了。

　　“小如要是回到乐游山，就不要再下山了，反正你只想待在乐游山，不是吗？”

　　这话说得太严苛，尤其是对一个小小的姑娘而言，小如沉默了一会儿，坚决地摇摇头，说：“只是想回一趟乐游山，不想永远待在乐游山，那就……还是算了。”

　　她有自己要做的事，她信誓旦旦说过，决不能忘记即墨和仇恨，遗忘就代表了失去。

　　即墨半生深陷苦难的爹娘、乐游山的温暖、以及神京的复杂纷乱，组成了现在的小如，她不会忘记陆师父的教导，更应该清楚地知道，她是个凡人，纪先生能帮她。

　　纪兰亭再次拿起策论的书册，同她说起战守、盐铁、王公小民。

　　小如委实没有这上面的天赋，她想不到豪奢之户豪到什么地步，她以为乐游山上鸡鸭鱼肉已经很好，穷困的哥哥姐姐们还会在稷泽有集市的时候花上几文钱买颗甜滋滋的糖和点心。

　　她想不到公卿之家一道菜要杀百只雀，就为凑一盘雀舌，稍有不顺心，厨子可以拖出去杖毙。

　　而穷门小户，因为一碗素面多花一文钱，竟会起争执戕害他人。法网之下，不疏不漏，最后居然去药材铺抢夺砒|霜，拖一大家子下地狱。

　　小如没办法理解这些，幸好纪兰亭有教过乐游弟子的经验，对于后者，小如出身不显赫，讲解一二还能说透，前者，纪兰亭委托沈征家中女眷，朱门宴请见得多了，便不觉稀奇。

　　不见稀罕事，可她学着那些策论，看着纪兰亭日渐消瘦，沈老日薄西山，就觉得，这个繁华的神京，那座光华璀璨的黄金台，她早晚有一日要把那些金子全融了！

　　名义上的小叔叔也不轻松，杨断身为禁军统领，瞧着风光无限，内外缺钱，打得过的不能打，打不过的那就什么也不说了，夹或有无数投其所好来挑拨他和“沈征”关系的人。

　　“九等之户，富者税其钱，贫者役其力。宰辅竟然说，富者分户等高低，以所获财产收税。租户附庸不以人头计税，改按田舍资产收税，那岂不是说，那些无田无地的贱民，租了我们的地还要我们缴田税？”

　　杨统领算是他们富者的阶层，沈征当然也是，那这个滑天下之大稽的公文出自谁手？

　　即便这个人的学识学问天下皆知，可这么着急就将刀尖对准了他们所有人，不怪他们挑拨他与杨断的关系。
　　杨断和纪兰亭的立场对立。

　　现在楼夙来了，他来当国师，这滩浑水更分不清了。

　　小如知道的，兰亭先生是一招占了先手的棋子，楼夙小哥哥背后站着乐游山。

　　沈征卧床养病之时，常常让纪兰亭侍候跟前，他对这个学生始终是爱惜不忍的。

　　初出茅庐时才惊天下，恪守君子道，两为帝王师。

　　“有时候陛下的决策让我恍惚以为他是你亲手教的姬曜凌。”沈征淡笑，接过茶盏来，轻咳的血染红了碧色的茶叶。

　　纪兰亭怔然，沈征笑道：“早至末路了，多亏了你带来的丹丸，否则连这苟延残喘的两年都没有。”
　　纪兰亭不知道该怎么说。

　　“陛下给我说过一本手记，前太子太傅尚年轻的时候恐不堪教导君主之职，罗列详尽教授太子的内容。他说，是一位路过的先生无意落下的。”沈征黯淡的眼神忽地锐利，道：“我曾想过，你许是故意的。”

　　“陛下能又今日之势，你功不可没。”

　　纪兰亭苦笑，“不是恐不堪当大任，那年回乡探亲偶然落下的。燕秋衡没有告诉您，不知道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那本手记上写的是姬曜凌想要的结果，和与之相对应的治国之策。”

　　姬曜凌要天下寒士有屋可庇风霜，要乞儿有家，要百姓欢颜，要兵强马壮，还要大周之民不惧天灾水火，还要他们仁义温良。

　　他想要的太多了，难以置信他是怎么想到的。

　　年少轻狂的纪兰亭听了垂髫小儿伟岸的童言稚语，得遇明主，自以为穷尽一生之力，耗尽一生心血，能做到五成。

　　“错了。”纪兰亭喃喃道：“燕秋衡做了这么多，果然证明我的策略是错的。”

　　沈征不知其中内情，只好沉默，从结果来看确实错了。

　　如若没有太和山，大周仍在，是对是错，也许未可知。

　　“那你前些时候那道几乎得罪了天下所有有权有势之人的折子，是有什么打算？”

　　纪兰亭不言语，反问道：“老师，您要楼夙做国师又是有什么打算？”

　　为了重蹈覆辙，然后不再重蹈覆辙，为了挡住一些窥伺的目光，让最不可能人以大燕建国一样的强势推翻燕秋衡，然后，绝不允许再有第二个太和山！

　　沈征说：“不要让周天子复辟。”

　　纪兰亭没有说话，他懂沈征的意思。即便当年的姬曜凌有何等的雄才伟略，他“死”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如今身陷囹圄，生死不知。

　　乐游山并未发丧，那就说明他还活着，活着的傅东风，终究不是姬曜凌了。

　　沈征幽幽一叹：“因着乐游山的仙药苟活时日，没想到竟是要做这忘恩负义之人了！”

　　楼夙不知道那师徒两人在做什么，按照兰亭先生教给他的那些浅薄的东西，大概还是一切矛盾与争斗的起源，仙山、燕秋衡、姬曜凌。

　　他知道，这座神京，黄金台的护龙阵是大师兄以血为阵画下的，挡的人也是他。

　　这里的百姓把周哀帝看作一个笑话，把他屈膝下跪的行为钉在耻辱柱上，翻来覆去地耻笑。

　　这座城、甚至这个府上的人……所有人，都不是简单的人，包括曾经单纯执着的小如。

　　他们不一定想让自己当国师，还有更好的人选。

　　利用完了他身后代表的乐游山，还能一脚踢开他，再选择别人。

　　但是，乐游山也在利用他们啊！仙山是你想踹开就能踹开的吗？

　　太和山如今不还是安然无恙。

　　楼夙打定主意一切先等傅东风回来，他相信他大师兄一定能回来的。此前，他会做一个燕秋衡眼中牵制太和山的棋子，然后让人尽善尽美地利用。

　　但纪先生始终是大师兄敬重的先生，楼夙想请他教他乐游山还没来得及教的事，纪先生依然会倾囊相授。

　　纪兰亭去看过沈征之后半月，沈府向宫内报丧，沈宰辅薨逝，享年八十又五。

　　出殡日，黄金台落雪翩然似琼瑶美玉，辉煌如昨昔。

　　一任阶前，重楼飞雪孤夜明，远山冷寂寂，神京繁似锦屏画，泠然不与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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