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涿鹿城洪水退去，各地受灾情况不一，林将军在最短时间内整肃军队，集结力量救灾，修复官道，等待运粮车如期到达。张大人赶到姑苏，先去拜见安太守，谈了涿鹿城的事，连夜上书长安，消息十万火急，放粮赈灾的请求却被一件更为轰动的事情盖了过去。

　　永宁公主遇害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千里之外。

　　长安风云涌动，如投石坠湖，惊起巨大涟漪。各路人马去打探真相，得到的结论都停在“公主埋于塌山之下，生机渺茫”一句上。

　　是夜风雨急，大内密探的折子呈奉在太清宫，帝王逐字看完，听到殿外闷雷炸响。内监们疾步匆匆，禀报说太后娘娘来了。中宫亮着一盏孤灯，锦姑姑扶皇后起身，听到心腹宫女回话：“人全跪在殿外，只听到玉屏摔碎的声音。太后娘娘说：‘弑父杀兄逼死亲女，敢问陛下，几时轮到哀家？’”

　　皇后闻言，帕子掩住脸，呕出一口血来。

　　锦姑姑大惊失色，哭喊了一句娘娘，举宫恻然。

　　兰溪寺人去楼空，瑞王爷一行人如人间蒸发，再无音信。张大人根据约定在姑苏城等待接应，听到传闻，河边枯等三天三夜没看到人影，差点信以为真。正当他万念俱灰，准备写遗书交代后事时，瑞王爷从天而降，一胳膊肘把他拐进了酒楼。

　　“臣罪该万死啊。”张大人看清他的脸，瞬间崩溃。

　　瑞王爷饿得七荤八素，上楼二话不说，先点了一桌子菜。他掀下斗笠，含糊一笑，正准备操起筷子大快朵颐，却被扑通跪下的张大人拽得趔趄，身子歪到一边。他筷子使劲往下够，整张脸都在用力，就是碰不到那块泛油光的大鸡腿。

　　张大人抓着他，哑声道：“王爷。”

　　瑞王爷眼里只有鸡腿，挣扎伸手：“我先吃一口。”

　　张大人每个字都在颤：“殿下她真的……”

　　瑞王爷扯不动，只好上了手。袖子滑下连带着外袍脱掉。他来了个金蝉脱壳，灵活翻身坐到对面，一边啃鸡腿一边觑着情绪激动的张大人。两人大眼瞪小眼，空气沉寂了一会儿。张大人惶惶不安的眼神定在他脸上，没看出端倪，心中侥幸燃起，希望一切只是传言。就在这时，瑞王爷忽然眼神黯淡，满嘴食物还没咽下去，神情一下子哽住了。

　　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张大人手中袍子坠落在地。

　　半夜时候，瑞王爷潜回客栈，怀里揣着包松子仁，两盒云片糕，手里端着一盅热乎乎的莲子薏仁枸杞银耳百合粥。这地界偏僻，一入夜黑灯瞎火，连狗叫声都没有。他轻车熟路拐进后门，上了三楼最里间，同门口近卫点头传递了一个眼神，然后推门而入，腿勾了条梨花凳坐到床边，将胸口别着的菊花戴到床上人耳边。

　　帐子下静谧无声，躺着一个人。

　　这人似睡熟了。

　　外头有风，没点蜡烛，他在黑暗里跷着二郎腿，端详床上的人。端详了一会儿，他打开怀里的膳盅。勺子舀动热气腾腾的白粥，清香飘溢。

　　被子隐隐出现起伏。

　　瑞王爷看着她笑：“他没来，用不着装睡。”

　　阮峥是真睡着了，眼睛敷着药，冰冰凉凉的，药香有几分催眠效用。她病了一回之后睡得浅，夜里听见打更声就会醒，这些天以来没睡过几个囫囵觉。瑞王爷又推门又拉凳子，就差扯着嗓子喊本王驾到，阵仗十足。她听脚步声识人，瞎了也知道来者是谁。

　　“做贼呢。”阮峥扯下蒙眼白布，在黑暗中睁眼。

　　一天三次换药起了作用，眼睛状况有所好转，睁开没那么疼了。

　　“少没良心了。”

　　瑞王爷支了个枕头，扶她坐起身，“给你带宵夜呢。”

　　阮峥靠坐在床上，一低头，耳边别着的菊花滚落下来，掉进她手心里。瑞王爷带的这朵菊花有巴掌大，开的茂盛，香气冲天，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她不喜欢菊花，总是会想到梁静山送的那盆，花蕊里长满爬虫。

　　她把花随手扔了，头歪在床帐上。

　　“宵夜呢？”她眨着眼睛，一下又一下，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瑞王爷去开窗户，让夜风吹进来，道：“今天跟张大人碰面。他以为你死了，我陪他哭了一会丧，带香烛菊花去河边烧纸钱。我说你在天有灵，感受到大家如此悲痛，心里有了记挂，转世少些戾气，能投胎到富贵人家过安稳日子。”

　　瑞王爷给她喂粥，小口吹热气。

　　阮峥喝了一口，觉得糖放多了，有点甜。

　　“借您吉言。”她说。

　　“没心没肺的王八蛋。”瑞王爷轻磕勺子，笑骂道。

　　阮峥对这些事百无禁忌，道：“我死了，他们都听你的，岂不是皆大欢喜。”

　　瑞王爷被她怼得气闷，拿她没办法，呲牙咧嘴道：“我们快被你害死了，你还顺杆子往上爬。”

　　名义上阮峥现在算下落不明，没人知道她在这里养伤。

　　瑞王爷对外不承认公主还活着，各类传言听之任之，随便大家怎么猜，就是不松口。到了姑苏要办正事，林将军那边水洼地里泡着，耽搁不起。瑞王爷一到姑苏先跟张大人碰头，把一大摊子事揽到手上，逐渐挑起大梁。之后几天行程排得满满当当，不仅官商两道上的人得打交道，推杯换盏还得演戏，时不时揩揩眼角做出死了侄女的悲痛模样。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钦差大人本来写的就是他阮思危的名字，因为各种原因，一直由阮峥越俎代庖。如今阮峥休假养伤，退居幕后，他干什么都得自个兜着，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吊儿郎当，万事小心谨慎。

　　“人呐，总要学会独自飞翔，”阮峥握住他手腕，老气横秋，“您怎么能一直待在我的羽翼之下。”

　　瑞王爷反手拍掉她的手：“没大没小，我吃的盐比你走过的桥还多。”

　　阮峥笑起来：“那还怕什么？”

　　“当然是怕死。”

　　“皇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吹帐子罩住脸，阮峥感受着姑苏城的气息，调转话头开始吹捧他，“放眼江南，谁人不是俯首称臣。安太守得提着脑袋说话，来往富商上赶着巴结。出入随行没仪仗队那是您行事低调。白龙鱼服，谁敢让您出事？”

　　“南边是没有，北边就说不定了。”

　　“北边？”

　　“太后，皇后，梁静山，还有你府里的秦姑娘，”瑞王爷摆着手指头数，没好气，“哪个听到你死了的消息，不会想来砍死我啊。现在没动静是因为杀手在路上。要是他们到了你还眼睛还没好起来，我们肯定完了。”

　　“不至于。”阮峥摆摆手，哑然失笑。

　　“怎么不至于，”瑞王爷越说越悲愤，“我脱一层皮，张大人乌纱帽不保，洛云桢直接没命。我们提着脑袋东奔西跑，就为了完成你跟林将军的约定，把那块半死不活的水罐子救活。你躺得心安理得，还在边上说风凉话。”

　　他说的有一部分道理。

　　阮峥命是他们救的，昏迷不醒的日子，全靠他跟洛云桢照顾。如今她能安心养伤，无须操心外界，确实也沾了他们的光。

　　“是要谢谢皇叔。”

　　“不必谢我，谁让我是你叔，”瑞王爷掀开她脸上帐子，继续喂粥，道：“洛云桢才是真的差点为你死了。”

　　阮峥咬到一颗莲子，莲心泛苦，舌尖舔上去，仿佛在舔一块发酵了的苦胆。苦涩犹如毒素蔓延。她没有咽了下去，感受舌苔渐渐腐蚀的痛楚。洛云桢手上的伤一直是个未解之谜。问了很多次也没有结果。

　　“他不让我告诉你，怕你难受。”

　　瑞王爷叹了一口气：“你们两个真是……”

　　阮峥张了张嘴，风加剧了苦味：“他怎么了？”

　　瑞王爷犹豫再三，知道不说她必然不肯罢休，无奈放下粥，道：“那天你被埋在山上，把大家都快吓死了。谁没想到那半边山会塌掉，那泥又烂又软，还被水冲着，铺的木板子数量有限，下去挖土的人根本站不住，一个两个心惊胆战，保不齐连人带水冲走。时间紧迫，你在下面生死难料，云桢最先跳了下去。”

　　“他把我挖出来的。”阮峥说，陈述句的语气。

　　“刚开始什么都没带，他徒手挖的，手指全是血，”瑞王爷顿了顿，有些无以为继：“陆陆续续挖了四个时辰，还差点被水冲走了。我看他跟疯了差不多。”

　　阮峥咽下了那颗莲子，感觉像咽下一枚毒药。

　　瑞王爷没忍心提细节，“你要死了他估计活不下去了。幸好老天有眼，你被树根架住，挖出来的时候还有口气，就是眼睛进了泥水，泡坏了。兰溪寺没大夫，林将军手底下的军医来的迟，又缺少药材。你昏迷不醒，一直在发烧。云桢守了你三天三夜，也发起烧来。那个惨样我现在都不敢回想。”

　　阮峥没有接话，垂着眼睛，陷入不真切的回忆中。

　　她一直以为那是梦。

　　出现过多回，次次都相似。视线一次比一次脏乱模糊，像块十几年没洗的镜子，她被镜子封印，禁锢在死亡的黑暗里。有人慌乱无措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的擦，擦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世界氤氲成血红色，镜子嘭的炸碎。窒息感消失了。

　　“你们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交代，”瑞王爷摇头苦叹，暗自庆幸，“还好都过去了。你醒了，云桢也回了魂。”

　　他静静说完，听阮峥没声音，舀起勺子继续喂粥。

　　舌苔苦得发麻，她别过脸去，不想再吃了。

　　阮峥说：“饱了。”

　　瑞王爷只好放到一边。他是个达观之人，从不过多伤怀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大家好好的，一切如常。他收拾好心情，很快从郁闷中走出来，从凳子上起身，取出怀里的松子仁和云片糕，拿给她当零食，道：“他喂一滴不剩，我喂大补粥两口你就饱了。”

　　阮峥什么都不想吃，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

　　“你喂的是粥吗？”

　　“怎么不是了。”瑞王爷帮她放下床帐。

　　“料加太多了。”阮峥轻声道。

　　“你就是看人下菜碟，他喂你秤砣你都能咽下去。”瑞王爷隔着帐子渐渐退后，笑说，“我喂的不是稀了就是稠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