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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三）
“应该开心的日子，不说这些。” 黎华回过神来，笑道。他并不善于安慰。他的所谓“善同人周旋”建立在拉开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之上，真得只是周旋：他不盘问、不打探，不追究，对于可能令任何一方感到不适的话题尽快收尾、不做谈论。看似体谅的绅士之举，有多少是出于明哲保身、出于怕惹麻烦、出于刻意讨好，没有人知道。毕竟，做到这些只要克制好奇、克己一定复礼，比起交心畅谈、解决实际问题要简单得多。
高明权表示同意。又见自己无处插手帮忙哄自家子，随手去翻看堆在茶几下层的报纸：“近来若绮的曝光真足，头版是她，‘星娱乐’是她，‘屋檐下’也是她。”
铺天盖地的报道，除去出于黎方二人的秘密婚讯浮出水面，还要归功于《那时花开》在威尼斯影展的大捷。王瑞恩在最后关头及时收手退出故事片的竞争，辑影片精华剪成20分钟的短片。避开竞争激烈的主战场，使得该片一经展出便令人惊艳，成为夺得最佳短片奖项的大热门。虽说这是一项颁发给导演的奖项，并不能像王瑞恩先前许诺的那般，以威尼斯影后的闪亮桂冠将方若绮推向国际影坛，其轰动效应，却也在很大程度上，将这个东方女孩介绍给了世界。
“我以为你是决计不再出现在大荧幕的。没想到你会特意去巴黎帮忙客串。”
黎华但笑不答：他也没想到。
首映前连演员都蒙在鼓中的“客串”促成了《那时花开》最受热议、出人意表的结尾：在舞会中途不告而别的蒂朵，逃过了程烨逃来巴黎、又自巴黎逃开Loulou的蒂朵，本以为丢掉一切的蒂朵，在雨中的街头、居然意外撞见在整出戏中原本只出现在回忆中充担线索人物的季雨铭。
命运或许残酷，引领人兜兜转转、走那么多冤枉路；最终却终于悲悯，又将蒂朵归属到最初的悸动。爱，是一场圆舞。最初的舞伴即是最后的舞伴。像逃不开的宿命。
蒂朵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季雨铭望了那么久，才敢一步一步怯怯地走上前去，走向那人等在对面张开的双臂。雨水的冲刷混淆了对话的声音，却混淆不了男人的怀抱中，女孩脸上划过笑弯的眼睛那一行澄澈的泪。
那一行泪，也许不足以使“方若绮”或称“Roxy Fong”的名号响彻世界、如雷贯耳，却足以令全球的观众为之动容，记住那个褐发褐眼的小巧女子。他们止不住要心疼她，他们唤她“含笑的泪花”。
“若绮最近的表现实在出色。”此语一出，高明权好笑地在向来自持内敛淡定的好友脸上寻到骄傲的光芒，类同于每每别人说“小笑非好可爱哦”，他自己那种得意忘形的表情。他继续说：“若绮和你签订经纪人之约之初，总觉得你们像在玩闹。没想到你竟真得将她的事业经营得令人叹为观止。”
黎华不宜觉察地皱一下眉：“我没有帮到什么。是若绮自己令人叹为观止。”
素来听闻“成功的男人背后的女人”一说，此句反转过来却鲜少听说。却也难怪：多数男人，出手低眼却高、肚量小心却大，不甘居于女人之后；但不能一概而论，另有万中选一，极其少数：他是真心愿她好、诚意以她为荣，愿为她做一切，至伟是不居功，总觉所为尚且不够。
高明权玩笑道：“先帮你戴一顶高帽，好教你日后多多帮忙敦促若绮。高某的舞台剧，还要靠你们伉俪二人提携。”
说话时候，高明权的舞台剧《黑雁山》即将在一月后赢来新一轮的巡演，届时方若绮将顶替原本的凌玮翎担纲女主演。
“若绮已将剧本熟读三遍。”
“剧本且放一边，同合作对手的默契度同样重要，这不需要我告诉你。”
高明权此语弦外有音。念及方若绮同关古威平日不需撮合也要凑到一起合伙祸害诸多餐厅的过往，高明权本以为这一方面是最不需担心的。谁知多次催促两人在正式排演前预先交流，那关古威只说“她不愿意，我无能为力”，方若绮就更讳莫如深。
不需专业心理分析，也能感到两人之间生了摩擦。两元大将相互摩擦，擦不出火花却擦出嫌隙，教高明权如何不为剧目前途忧心不已？
他叹口气：“不知若绮同阿威间发生什么，你看你能不能帮忙开解一下若绮，让她打开心结，至少暂时打开两个月？”
黎华默然。那高明权所言的“心结”，何不是也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月余已过，他同方若绮决定不再讨论巴黎的那个夜。“关古威”是那个夜中很难令人忽略的一部分，他们已有多久克制着自己，不向对方提及这个名字？
关于那个夜、那个人、那一吻，方若绮并没给出应给的解释。黎华不允许自己怪她，因为是他不允许自己向她索要解释。他那所谓的自尊与骄傲不允许他向她索取一个解释：见到一点驿动就疑神疑鬼、疑心对方不忠，那是何其可悲的一件事情？然而，满嘴的“不需道歉”“不需解释”，借这些重重冗冗之言辞以骗世，却连自己这一关都骗不过，又当算何其可悲？
“大导演，自己能做的事情，何苦要别人代劳？”黎华牵强地一笑。勉为其难亦有极限，他可以靠理智判清禁止关、方相交是多么小肚鸡肠、多么滑稽可笑的行为，进而禁止自己这样做；然而，那已是极限。谁还能大度到亲手促成二人联系？方若绮，是他的妻子。
“你是要你的新任女主角为新戏不遗余力，还是继续留在厨房发光发热？”
高明权笑：“不就是让她帮帮筱筠的忙？至于这么担心老婆累到？真没出息。”
高府的宅子大抵是隔音不错，听不到厨房之内，女人们的世界是怎样一个慌乱、莫筱筠对于方若绮的死皮赖脸又是怎样一个嫌弃。
“相信我，我担心的绝不是若绮。” 黎华右眉微扬，“凭切身经验说话，厨房内诸多器具，都需若绮-proof，小心水火无情。”
“我觉得若绮菜还烧得蛮好。哪有笨手笨脚到那么夸张？” 高明权自是满脸疑惑、满脑子不信。
怨只怨那打着方若绮的旗号、万恶的黎方府上家宴，愚惑了多少人竟误以为厨艺直索人命的方天后，是一位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贤妻良母？
“要求不要太高。妻子并不欠你，外边一样闯世界、顾事业，回家免费提供家政服务，还要被挑三拣四。你该学会感恩、学会欣赏。”
感情世界中，高明权入行早于黎华，难免以学长自诩，觉得有责任感敦促后辈不犯自己犯过的错。
“嘴上要留德。” 高某叹口气、喘口气、歇口气之后继续感慨，“明明平时待人那么好，为何偏待若绮那么苛刻？她的包容，不是你肆意而为的理由。总有一天，你会把她逼到极限。”
小恩小惠最易惑人，好处一见深度，反而不易察觉。谁对谁好、对谁不好，哪有那么简单看清？然而，一辈子中，谁都有这么一时半刻，自以为是，打着旁观者清的旗号，自认为一语中的地道破别人的纠葛。
黎华不作分辩，他不觉将事情分辩清楚有何增益，于是只是拘着笑说：“受教。‘三好先生’，如果这么一番长篇大论，只是为你去厨房帮忙做铺垫，那么大可放心。我一定积口德，不称你作‘没出息’。”
高明权遁去厨房，事情恰恰这么可巧，刚刚搅得一塌糊涂的方若绮偏在这一刻上了轨道，虽说仍然只是依照配比负责揉面、挑色之类下手工作，却显得与莫筱筠颇为默契。高明权心中更加坚信黎华的评论纯属刻薄，暗骂那人一句“朽木”，大有恨铁不成钢之势。
适逢一笼云片糕出炉，高明权便凑过去尝那第一勺鲜，一边跳着脚急喊“烫、烫、烫”，一边仍是吃得爽利。莫筱筠在一旁温柔地帮他将糕点轻轻吹过。即便明知有旁观客在侧，都像是置身无人之地；甜蜜得那么轻松自然、恩爱得那么自由自在。
方若绮不胜感慨。
退一万步，不去同高、莫这对圈内街知巷闻、人人称誉的模范夫妻，即便只是同古芊菁、童靖阳这对火星撞地球的冤家相比，她所拥有的，又如何比得过？童、古二人，纵有千般不合，至少整个过程，都不对彼此有所保留，爱得光明正大、吵也不遮遮掩掩。
爱本应开诚布公，本应是一件极其明朗、极其简单的事。只想单纯透明地去爱，这样的一个要求，难道真得是奢求？如果不是，为何方若绮只觉羡慕不及、求之不得？
是她太贪心吗？
不，女孩。无需苛责自己。很多时候，贪心不是我们的错。一山望着那山高，老公永远是别人的好。这几乎是常识。
高明权的声音似那糕点、蜜里调油：“老婆真是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味道好好。”
莫筱筠面色微赧，即便身为人母，受到自家夫婿称赞，还是带那么一点小女孩的娇羞：“我有秘密配方。”
“什么？”
莫筱筠踮起脚尖，高明权附过耳朵，如此琴瑟合奏的一个喃喃耳语的姿态，尽管声音不低，并不至于借用耳语才可听到。需要与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不想要。
她说：“加入浓浓的爱。”
方若绮唏嘘不已，也有一点做电灯泡的尴尬，但更多的，还是唏嘘。她轻咳一声，试图唤起高、莫两人“此处有三人”的认知：“你们夫妻还真是幸福得让人嫉妒，当然，也有点肉麻得让人恶心，不过，更多的，还是令人嫉妒。”
鉴于高明权在场，莫筱筠有温婉形象要维持，不好同多年好友肆意吵闹，只说：“我们有什么好嫉妒？黎华和你不是一样幸福得像芭比和肯。”
方若绮一怔。这是她驳不倒的一句悖论。诚如莫筱筠所言，世人眼中的黎华与方若绮，公开情侣身份之前已有过从甚厚的绯闻、公开婚讯前亲密照片已经屡见不鲜、近日更是公开秀戒指、秀恩爱。耳听或虚，眼见为实，由多少摄影录像的记录来看，他们无疑是值得别人艳羡的情侣范本。高过童、古，甚至高过高、莫，就像历久弥香的芭比和肯。谁会去追究，谁能追究得到，逃开世人法眼之后，除去那些亲密的姿势、故作满足的笑，肯还肯不肯对芭比说话？
那人向来有这种本事：他只给别人看他想被看到的那一面；他不想为人所知的，谁也不会知道。
方若绮记起巴黎当晚，黎华站在门口那一声：“抱歉，打扰到你们。”
关古威被目击的那一吻，根本是偷袭，她本无心为之，却那么巧，或说那么不巧，偏偏被他看到。
被除开黎华之外或是朋友或含敌意的任何人看到也罢，被报纸杂志拍个正着也没有关系，哪怕最终会传入他的耳目，经过若干缓冲，可信度早已减半。万万不幸，也留出时间准备充分信实的理由用以狡辩，不，申辩。再详实可信的传闻，只要当事人拒不承认，就只是流言。
甚至，方若绮带一点罪恶感会想：如果一定要被那人亲自撞破，还不如确确实实是蓄意偷情。至少，蓄意偷情的人会提早编好说辞，不会像她这样，在毫无预期的情况下，被杀得狼狈不堪、措手不及。满脑子空空如也，只剩黎华的那句“抱歉，打扰到你们”不断回映。
说那一句话，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嘴角是带笑的，语气中毫无兴师问罪的意思。
就“罪案现场”而言，不过是一个吻，足够冷静的话，完全可以靠哪怕是“真心话大冒险”这种蹩脚的理由遮掩过去。怪只怪两个骨子里的乖孩子完全没有经验、没有预谋、也没准备，未被声讨已然自乱阵脚。
方若绮记得她舌头打着结想唤黎华的名字，向他走过去，不想被沙发绊了一跤，就那么摔在黎华面前——跪在他面前。好像不打自招。
局面已够难堪，彷佛还嫌不够令人误会，跪在那里，她又好死不死说了一句：“我可以解释。”
汉语体系，何其之大，那么多词那么多句，她偏偏选中那句最像是背叛后狡辩的开场白。
这还不算最糟，在这句开场白之后，足足冷场三分钟，她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有冷汗顺下来。要她如何解释？她还想问一问谁能向她解释，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单纯的一个吻，也许不足以使人忧虑；这糟糕的“善后措施”，却着实够得上令人起疑了。
方若绮兀自维持在冷冻状态，身后的关古威情况并不比她好许多，显然是自身难保根本无暇救场。最后，还是黎华将她扶起。他的双手触到她的胳臂时，她感到一阵颤动，难道是那人在发抖？
似乎不太可能，大概是自己吓得在抖吧。
否决前一种推断，因为，一瞬之后，在她解冻后形成惯性一个个不间断蹦出来的“对不起”中，她听到黎华对她说：“为什么要解释？为什么要抱歉呢？”
他说：“你们不过是在为电影排练。我知道。”
他说得那么肯定，彷佛确定，又像在催眠。不带一丝半点疑虑。
方若绮一直不敢抬头，看不到那人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是沉静的。近乎是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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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出“三心二意”中的五个句子，加一个提示：“无独有偶”。
有人找到了吗？
p.s. 计划要给本篇结局了。还有一二章（不是节）的样子，已经一年多这么多反复，再不收尾，彷佛对黎方、对大家都不公平。不仅像好些读者大大所说愈来愈想不通，其实快写到信心崩盘、连我都烦。
原计划中，还有一折，还有一些情节来不及写完。也许会再开一个新篇吧。续篇的续篇……？囧。
这样安排，应该前段的表态，持两边意见的宝贝儿都比较满意吧？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迷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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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