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鸾枝

　　却说那边陆榕到三味斋去见陆相。

　　陆府原是极大，这三味斋因是陆家代代当家所用之书房，故而也造的极别致。竟要先穿过一座石林丘壑来。这丘壑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好不奇峻。远处便似绝路，至近前方看得隐约露出一处羊肠小道来。

　　陆榕自然知道此间奥妙，因自往那小道中逶迤，又绕了片刻，方从那小道中蜿蜒出来。

　　一出石阵，就见山口处一个青衣小帽，虎头虎脑的少年正含胸束手地候着。一瞧见他们出来，立刻便迎上来，咧着嘴，作揖袖手道：“大公子。”

　　陆榕识得此人，他是苏氏的小儿子，小名儿叫做天香的，便笑道：“许久不见你，你竟这样大了。怎么是你来迎我，你竟领了差事么？”

　　“小人今年也满十五岁了，也是能当事情的年纪了，总不好仍旧托庇于父母膝下。我有自食其力的心思，便求了我娘，使她给我寻个事情。”

　　那天香挠了挠下巴，憨憨笑道：“没想到竟被安排到老爷书房来了。”

　　他本是极老实忠厚的长相，此刻又三两句话就主动露了底，却是与他兄弟很不相同。

　　陆榕听他这一套说辞，心下也是诧异，心道这天香简直不像是苏氏之子。只是面上仍使一副淡淡神色，也看不出他的心绪，“我看你却是极合适的。”到底赞了这小子一句。

　　可这天香生来脑袋愚笨，他根本听不出陆榕话中称赞之意，只是呵呵傻笑了两声，“老爷正等着您呐。”便前边引路去了。

　　也是好笑。

　　陆榕也看出此子之愚钝，便对天香这番举动不置一词，只是莞尔，依旧随他往三味斋去。

　　倒是他身后跟着的阿大阿二兄弟两个相对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戏谑，这个天香还真是个大傻子啊。两人皆在腹内嘲笑天香愚笨，可笑过之后又都有些酸涩，便是这样脑袋不灵光的，仗着他有个好娘，竟也能被派到老爷跟前，还这真是好命。

　　只是叹过又能如何？不过依旧行路罢。

　　绕过葱茏嘉木，繁烁奇花，又穿过一带清流，两处幽泉，方到了一处山脚下，却见一弯碧水潆绕成池，池边便是一带斑竹林，池上架着一座白玉石桥，石桥三洞，兽面吐衔，又与此间清净之气相合，真是造化于无物。

　　几人过桥，往山脊上行去，就见脊上矗立着一座小院，形似展翅，却也是粉墙黛瓦的景州式样，这便是陆相的书房，三味斋了。

　　还未进门，天香便鱼入大海，一溜烟不知道哪里去了，陆榕也将阿大阿二两个打发到山下棚子里边，自己进去了。

　　这三味斋有一明两暗三间屋子，陆相正书房便在中间那座明亮大间内。

　　陆榕看了眼外头悬挂的匾额，上边三味斋几字笔劲雄浑，很是开阔。这是当今的笔墨，因当年陆相拟此处为书房，今上特意写了与他的，也是天家恩甚。

　　“不孝儿陆榕，给大人请安。”陆榕一进门，便跪下说道：“劳动大人大人等我许久，还请父亲责罚。”说完便又是一拜到底。

　　陆相正坐在斋内正堂里一张檀木雕花大案之后，冷不防便见陆榕进来就跪，一时也是愕然，恍然便又笑：“好啦，有没有什么外人，何必讲究这些虚的，还不赶紧起来，山上地气寒凉，不要坏了自己身子。”

　　陆榕也就是虚应礼仪，他并不是个真讲究规矩的，不过是因他行事一向周全，故而才行此大礼，毕竟他是来给父亲请安的不是吗？连日不见亲长，又怎么连跪也不跪
　　陆相捻须坐在圈椅之内，嘴角含笑，心中再了解陆榕此举不过了，自然与他一唱一搭。

　　只是这两人虽是心有灵犀，可屋内一人却眉头紧皱，张口便问道：“大哥，你何时竟也学会了这迂腐做派？”

　　原来竟是个十八*九的少年，正是陆榕的胞弟，陆橓。

　　却看这少年，鬓若云裁，色如皎月，唇若涂朱不染红，只是眼角眉梢皆有一股郁忿之色，使他原本十分的样貌顿时减到七分。

　　陆榕见自己胞弟如此模样，也是微一皱眉，心道不过几月不见，他怎么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

　　陆相亦是皱眉，眸中皆是郁怒，冷笑道：“谁叫你说话了！无知的孽障！你就又知道了，不过才几许年纪，识得几个古人，能读过几本书，竟也敢在此处犬吠，说什么迂不迂的！我竟不知，在你眼中，尊孝父母竟是迂腐了？更不要说方才你放狂言的竟是自己兄长，可见你连长幼有序也忘了，便也敢妄言礼教，还不快退出去，不要污了我的地方！”

　　陆橓被父亲一顿呵斥，吓得连退数步，面上惴惴如惊弓之鸟。

　　陆相却还是不停，又道：“还不快退出去，没得在此乱放狂言。且去，且去！”

　　陆橓眼中已是汪了一包泪了，退至角落里，泪光闪烁，看向陆榕，其中求救之意溢于言表。

　　陆榕却只冷瞥他一眼，他虽不为方才胞弟所言生气，却明白此刻不该干预父亲教子，更何况连他也看的出陆橓此举无状，自骄自傲之气甚重，也欲让他知道些厉害。

　　但终究仍是开口：“阿槿，你且先去吧，父亲经不得怒气的。你莫要再激他了。”

　　陆橓这才看到书案后，老父面色红赤，气喘如牛，当下也吓得不行，心中也后悔起来。

　　陆榕看见胞弟如此，心知他也是赤忱少年，心又软了几分，便朝陆橓使眼色，让他趁机认错。

　　只是陆橓为人甚是顽固，虽知长兄一片好心，却是口中滞涩，只好胡乱行了个礼，逃也似的跑出去。

　　“唉，真是孽子！”陆相看着身边侍立的陆榕，又看着门口早已跑的不见影的陆橓，喃喃道：“幸亏你母亲去的早，不用让这孽障来气她，真是前世冤孽！”

　　陆榕知道陆相此刻正在怒时，也不想再惹他肝火上升，便只束手不言，只是往门边书架上翻翻捡捡起来。

　　陆相见此，也渐冷静下来，微啜了口桌上冷茶，看着陆榕挑拣书本的背影，目光闪烁：“你——”你果真不像我。

　　只是他今生唯有两子，方才已经骂跑了一个，此刻也不想让另一个心生嫌隙，察觉道自己欲说的这话很有些不妥，便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想必此时谢氏已经知道海晏司的事了。”陆榕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低着头，云淡风轻道：“调虎离山，嗯，此计用得极妙。”

　　此话倒是把陆相彻底从方才怒气中拉了出来，捻须笑道：“我儿何出此言呀。”

　　陆榕略翻了两页手中书册，便自顾自在下首椅子上坐下，笑向他：“父亲如何问我？”又拿手中书本敲了敲身旁高几，“何必说破。”

　　陆相只眯着眼，做昏聩不闻样，口中却道：“章吉真是老谋深算，此计一出，便叫我们多年筹谋皆化作无用，真是举重若轻的一手啊。”

　　章家借海晏司的手帮他们洗去多年污名，一下子就叫陆谢两家几年的布置都化作浮云，可谓是釜底抽薪。

　　“章家原是一株病入膏肓的老树，如今竟借着我们这些伐树之人替他修建枯枝败叶，反而沉疴尽去，重获新生了。”陆相面沉似水，曲指敲了敲桌面：“看来还是姓章的棋高一着啊。”

　　便听啪的一声，陆榕将书本随意丢到身边高几上：“父亲何须试探我？”陆榕抿出一丝笑痕来，看着书案后面似模似样感叹的父亲，“不过回光返照罢了。”

　　看着那人露出一个惊愕模样，陆榕却垂下眼帘，“再没人比我家知道的更清楚了，章吉此举釜底抽薪，实际上便如给一个油尽灯枯的病人下了一剂虎狼药，虽能在短暂时间内激发病者的生机，可内里却已是再无回天之力了。”

　　陆相捻髯微微沉吟，“你这又是从何说起，我可看不出章家有任何大厦将倾的预兆啊？”

　　陆榕见父亲仍旧装傻，便冷笑道：“章怀洁！”

　　“以庶充嫡可是大罪，更不要说章家居然还想以庶孽之子来与皇室结亲，可不是欺君大罪么？

　　陆相脸上的皮肤颤了颤，喉中发出呵呵的笑声：“你可有证据么？若只是空白白牙的臆测，只怕会激怒章氏啊。”

　　陆榕却是极笃定地笑道：“所以我说，再没有人比我们陆家更知道章怀洁的底细了。”

　　便听他悠悠吟诵道：“只因闺中孽障，方成世外因缘，那知一病命难全，辜负如花美眷。休道春兰秋菊，应怜雏风孤鸾，还望大力扶婵娟，免教黄泉抱怨。”

　　陆相呵呵一笑，轻轻握拳锤了锤大腿，道：“唔，这是玉蜻蜓的题词。你知道的倒挺多。”

　　陆榕宛然，敲了敲高几上的书本，那封套上恍然便是玉蜻蜓三字，因道：“这玉蜻蜓的故事，可不是空穴来风的。”

　　陆相眯了眯眼，亦笑道：“这样偏门的逸闻你也找的出来，怪不得你媳妇总说你促狭了。”好像这《玉蜻蜓》不是在他的书架上发现似的。

　　又听他悠悠叹道：“怀洁亦是我看着长大的，看他如今竟认贼做母，如何忍心，必要为他张目，还他们母子一个公道的。”
　　陆榕却恍若未闻。

　　公道？不过因势利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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