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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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回 劳劳士盛推利国语冥冥弋谁荐返魂香


      世荣对曰:“仆久有考量:王文统在时,中统钞年有定额、库有金银。赋税出入皆纳以纸钞,印造无虚。故钞行如流水,百姓爱之若珍宝。然而自至元十三年阿合马用事以来,其为敛财,大增户部印钞数;又尽起随路平准行用库金银入大都以邀能。钞本无着,则相权之法尽废。今用一贯者,较十年前才当一百文数,中统钞数虚已极;此皆胡马为祸耳。
      为今之计,莫若制新钞,立币信为是。仆以为可依汉、唐故事,括铜铸至元新钱,裁绫制券,以作新钞,渐收中统旧钞;要在新者无冗,旧者无废。又金银自古通行民间,货直平准赖之。阿合马贪利,禁百姓私相卖买,只许与官家平准库交易,大坏钞法;今后宜听民间从便易金银。庶几钱有恒值,铸币有额,自然币信可坚。”
      和礼霍孙不禁点头道:“卢秀才所见极是。然而我等虽知其理、秉此心,未知细致施行之法。且国家财政用度捉襟见肘,君可能为我等善作此否?” 卢世荣道:“唯唯。”和礼霍孙知他心怀畏惧,因笑道:“你可随意而论,不必拘束。”
      世荣这才胆放大了些。道:“行新钞乃为还利于百姓。至于财政大事,诸公明见:今日中外用钱处多。圣意不许加税,各处税赋亦不能足国用。胡马党只得外托钩考之名,暗行敛财之实。到今江南三经理算,旧账已渐清了。某则以为,筹措经画,也不必定取于小民。与其求税赋之利,不如求贸易之利。再一件:如何设法只裁抑权势所侵、巨室所占,就可资国用了也。”
      这话正说到众儒臣心坎里。和礼霍孙颔首道:“此是总论。君试为吾辈详说。”
      卢世荣道:“愚以为财政第一件在盐法。今国家经费,盐利居十之七八。然而盐课皆用通商法。阿合马为增盐课,只知增产、提价,各地盐增太多,远超实需,遂致囤积。产增而卖之不尽,税课不足,愈行加价摊派;愈加价摊派,百姓都转买私盐。故而私盐愈滥,官盐愈难发卖;此是胡马才干不足,所以至此。阿合马又不要肚皮,子侄与各地官员豪富勾连、把柄行市,至于计口食盐,教百姓多受苦楚。
      然则盐课所有几分利,又都被盐商把持住:盐出场,官府所征三百文,除去盐本,一斤有两百文入官;至商人手里积场待价,就取到五百文一斤;市肆又征三分利;故民买官盐一斤,贱亦不下八百文。现盐引在京师每引一百二十贯;在潭州、赣州几处至于卖一百八十贯,十倍于出仓价:此中利息都不归国家,皆被有气力者夺去。此是盐法积弊,诸公欲行新法,可自此更张。”
      和礼霍孙听他侃侃而言,引据皆有确数,不禁大动了心;因问:“我等虽怀此心,未得更张之法。君有何策,请为我等说之。”
      卢世荣笑道:“此易事耳。愚愿更设新法:设常平盐局,使百姓都得盐吃,国家更得利钱。国家库存,计有三百万引盐,每引四百斤,价十五两银,共值九十万锭。愚以为,可以二百万引仍由商人经销,余一百万引,由国家散于诸路,常平盐局管销;价可使略低于市价,即为不小进项。江淮行省秋税粮才直五万锭,这般出售盐引,可收入百七十余万锭。铁、茶、酒等皆可如此例,国用可足也。”
      此言一出,在众人意料以外;和礼霍孙因遣人去架阁寻了盐簿察验,与世荣所说如出一辙;众人都大悦道:“上策也!不听卿言,我等皆坐井中耳!”和礼霍孙笑道:“卿止此一计,已解我等燃眉之急;我等更求卿与谋其余利国便民之法。卿休惮辛苦,请尽为我等一道,我等皆执鞭奉教也。”
      卢世荣笑道:“这止是区区小计。仆闻国家虽有常平仓,实无所蓄。仆以为,可取盐课铁冶等所得利籴粟积于常平仓,待灾年米贵时粜之:必能使粮价恒贱,百姓安居,方为国家大计。”余人皆道:“善哉!”
      卢世荣又道:“除盐铁、茶酒以外,财政亦可取于市易。今天下之财多聚于富商之手。此辈聚敛成习,物货往往垄断州县,物微利重,富饶一方。取于此辈,可使给足地方财政,也不必入腹里。仆以为可于各都立市易司,领诸牙侩人,计商人物货,十分取一。再以十为率,四给牙侩,六为官吏俸,则外任官俸无忧矣。”
      众人齐声称赞。又听世荣论资羊马以充赐物;又说立平准金银周急库可贷放利息;和礼霍孙忙问:“方才已说过设平准金银库了,周急库复是何说?”
      卢世荣道:“平准周急库银钞取自平准库,可用去贷放利息。现今民间羊羔息多,贷钱者一时一刻还不及,羊羔利滚起来,多有至倾家者。今设官府周急库放贷、定薄息,教百姓不必再私借羊羔利。虽单利微薄,一笔钱多周转几手,一年却也是几倍利息。如此既遏制民间羊羔利,又可周急用钱小民,又可使国家得利钱,如此三得也。”
      和礼霍孙等都未听过这般议论,细一寻思,大为有理,都啧啧称奇。又听世荣说起军备、舶运、江湖鱼课、襄淮屯田等事,真个见在人先、谋多虑远,都大有可行之处。世荣又道:“还有几幢小事,未知肯听否?”和礼霍孙笑道:“但与民生计,就无小事;我等洗耳恭听。”
      卢世荣道:“从前中书诏有减赋税二分,此是惠政。然而江南多佃户,未必能惠及彼。不如令江南田主收佃客租倮,减免一分,则上下获益了。”又道:“近日闻人争论怀孟竹园事。愚见怀孟诸路竹货实系百姓栽植,有司拘禁发卖,使民重困,又致南北竹货不通。宜罢各处竹监,从民买卖,官止收税可也。”
      不忽木原见世荣是黑簿首列,因自己深知萨仁图雅为人,故不能全信世荣;今听世荣论钞法,与萨仁图雅从前所言若合符契;只是萨仁图雅今坚意党争,余事不理会了。世荣既言语中式,已有七分相信。又见世荣于财政多所奇计,是萨仁图雅亦不能及,不由生了三分钦敬;此时听他论起怀孟竹货,那是恩师故乡,也觉亲切,笑道:“这是好事,我等从前不知。足下为说真切,自当料理。”
      桑哥从旁笑道:“弟子也想起一事。现在南人都更造新法纺棉,暖厚过于绸缎。可于各路设木棉提举司,推棉布于四方;前曾提起一回,因张彻礼儿案未结,搁置了;今日重提,不知可以行得否。”众人笑道:“更好!足见上人衣被天下之心。”
      和礼霍孙知众人心服,自己是已立意举贤了;因道:“听卢公一言,使吾辈井蛙得见云天。烦公将今日所论具札呈奏,吾这里议定官爵,专候公同坐此间,计画天下大事。吾辈亦得常聆教、广学问也。”卢世荣称谢不迭,遂与桑哥同出。
      和礼霍孙满面都是喜笑,围拢了中书众人,意思要授卢世荣正四品参议,即日起襄赞省事。不忽木心中到底不能没防碍,因道:“不若先令之行走中书,如诸省掾例,且试其实材真干。俟有功时,再行拔擢便了。”
      和礼霍孙笑道:“卢公久在地方做实事的,即行超拜便了,何必叫贤人以岁月养资考?”不忽木道:“不是这等说。倘我每任意超授,岂不与萨仁图雅一体行事了?”
      白栋闻言道:“此人现是白身。虽说陛下准我每便宜,不如我每止引荐于陛下,听尊旨除授可也。”众人都说可以行得。
      不忽木仍道:“世荣毕竟是黑簿里的人。中书才有令,黑簿中人一概追还告身,终身不得入仕;都省才降了劄子,就要为一人食言,未免不妥;尚要斟酌。”鄂勒哲道:“却不是桑哥说的:是公主自家与他有仇怨,非干公事;但将他名字移出黑簿便是。”
      正说着,忽见叶李进来。他本告了数日假,此时销假回省,进堂先拍手笑说:“方才总制院使并一布衣秀士,可是从省里出去?你每猜怎生?”众人笑道:“原来郎中也碰见世荣了。是什么事?”
      叶李笑道:“寒舍离省却近,来时正碰见总制院桑哥上人与那秀才的轿马。原来那坊间街旁倒卧一老丐,可怜穿得褴褛,不禁寒风。那秀才见了不忍,住马下来,却从怀里取钞,尽付与了老丐,又将外袍解了与那老丐穿。又与桑哥感叹说:‘必有一日,教世上再无冻寒饥馁之人方好。’下官听了赞叹,因上前见礼,才知他每方从省里议事回来。却不是好个秀才!”
      不忽木听了,也生钦佩,暗思:竟不料世荣是个仁蔼好人。众人都赞道:“通财赋而有仁心,可谓德才兼备。得士如此,我等可无忧矣。”和礼霍孙笑道:“我看中书财赋事可委于卢公。我辈不通的,实应退后。自今起专于科举制式,此是吾侪正业,休为眼前逼迫俗务,致遗千载之功。”众人称是。
      叶李道:“某明日赐问对,时机难得;愿去陛下面前举荐这卢秀才。”众人都笑道:“更好了,世荣又是个南人,由先生御前举荐最好。先生肯抬举他,他日后定会感念。”当时众人定议,都大觉欣然,谓无后忧矣。
      郭佑因笑道:“到中书后,满眼里看的只是帐,满耳里响的只是钱,竟连咱每也俗了。咱每从此还应做几幢大夫的事。”众人都称是,遂合计他事不题。
      次日,叶李、桑哥奏荐卢世荣,并以其本奏进于上。果见天心大悦,亲即香殿,诏卢世荣御前奏对。卢世荣遂具说制新钞、常平盐仓、酒铁专卖、市易取税等前言,道:“臣言天下岁课钞九十三万二千六百锭之外,臣更经画,抑权势所侵,可年增三万锭,且不损百姓。臣请立四品提举司,以总领天下诸项课程。”帝曰:“恁般的好事,可快快的照行呵,么道。”
      世荣又奏:“窃见老幼疾痛之民,衣食不给,行乞于市,非盛世所宜见;宜官给衣粮。立提举司后,宜委各路提举司正官管其事。”皇帝道:“乞丐每乃根脚不好的小人,不肯出力。长生天不救自弃的人,养赡他每什么来。”
      诏曰:卢世荣所奏,除给丐者衣食外,并依所陈。遂授世荣中书右丞,自入中书,即日奉理钞弊。因先行新钞,中书织造新绫券,降《颁至元钞诏》云:
      钞法之行二十余载,官吏奉法不虔,以至物重钞轻,公私俱弊。比者廷臣奏请,谓法弊必更,古之道也。朕思嘉之。其造至元宝钞,颁行天下,中统定钞通行如故。率至元宝钞一贯文,当中统宝钞五贯。子母相权,官民通用,要在新者无冗,旧者无废,上不亏国,下不损民。其听毋忽,朕不食言。
      又立提举司。世荣又上九事,说帝诏于天下:
      其一,免民间包银三年;其二,官吏俸免民间带纳,悉自商贾中出;其三免大都地税;其四,江淮民失业贫困、鬻妻子以自给者,所在官为收赎,使为良民;其五,逃移复业者,免其差税;其六,乡民造醋者,免收课程;其七江南田主收佃客租课,减免一分;其八,添支内外官吏俸五分;其九,定百官考课升撰之法。
      此中或是和礼霍孙等同奏的,或有卢世荣独自出新者。帝皆赞:“是为百姓好底,都依了者。”命有司照从。于是省部台枢俱喜得人。凡世荣所奏,诏颁天下,靡不施行。
      是日洛英将此新闻说与飞琼。原来飞琼自从罢任以来,一直杜门不出,亦无人来拜问。有投贴来者,尽教挡回,自已连房门不出,终日唯做些针黹,或躺在榻上出神。这几日唯摆弄一块羊皮,又命买来几两棉,要作件袍子加絮,朝事真个一概无听无闻起来。真金闻之颇忧,因赐下百样珍奇,又命传乐戏来演,飞琼一概辞免。
      此时洛英来陪他,又将卢世荣之事说了。因道:“阿姐再休为国事烦恼。虽然那一班儒臣不济事,天幸又得了治世的能臣,以后必定都好了。我说这善政与你听。譬如木棉提举司,就是头一遭善政呢。”
      飞琼合目打断道:“不过释怨邀誉之饰辞耳。”洛英惊道:“这是怎么说?”因说:“阿姐还是含怨难释,连旁人也怪罪上了。”半日,飞琼道:“他敢是要易钞法、通金银、设官营、放官贷、兴榷酤了?”洛英诧道:“原来阿姐早已知道了。”
      飞琼好笑道:“不是预先知道。是饰文之辞,只有这些说法。他要开金银买卖,且问百姓手中此时有多少银货?止是空口献好耳。官贷、榷酤,也不过是尽夺巨室豪强之利入官营。况再好制度,不得好人,只有更加误事。这卢世荣就是卢愗,在黑簿首列。他每到底不肯听我的。我相师曾记过卢愗一笔,我是以熟知此人:自商入仕,原有些经济的本事。他原是江西茶商,为邀官爵,五回献金于阿合马。阿合马尚嫌不足,他又向阿合马立了欠少课银一千锭的文券,拿这些借券买充江西道榷茶转运使,替阿合马在江西总管榷茶,一年中不独征回了一千锭,其余赃私,可考的也在万贯数上。”
      洛英听了惊慌,又道:“想胡马在时,上下风气不正,各地官职都要钱的,买官鬻爵也非罕事。不忽木原担心这卢世荣尸利怀贰,现也放了心,说他是被逼入邪途。此时世清法正,旧染污俗咸与维新,他自然可以归正了。”
      飞琼坐起来道:“我再与你说:所以不忽木看不彻。凭他是天好的人,禀不世出之才、善能经国纬政;要餍陛下之欲、足兵费、飨诸候,年年银耗如此,无底洞填不得,除百般的设计聚敛、刻剥百姓外,别无他法。你道阿合马就不爱个好名?倘真有生财的妙着,阿合马也乐得做个能臣哩。是他明白,天下之财,散济众人,聚餍巨室,此固然之道。于他只有顺从圣意,才能得好处。故阿合马敛了一世财,也死在财上。陛下容我胡做,也是阿合马得罪万方太过,要留地步。阿合马死已死了,陛下做顺水人情,借他推罪谢众罢休。我敢恁般狠辣,陛下肯容我,一如他容阿合马一般。
      何况卢世荣不过斗筲之才,稍出中人以上;打算得一番极动听,何啻纸上谈兵。撑不去几天,若办不出,说不得唯承奉陛下是要了。如今国库已虚,东方战事不歇,逼得紧了,他比阿合马做得还过呢。你且看罢。”洛英慌道:“这般说是不行的了。却如何?”
      飞琼出了半日神,道:“我不能知。且看天命罢。日后国事,休说与我。”洛英半信半疑,只得道:“我告诉殿下,请他提防。”
      飞琼不答,穿了线来锁袍角。洛英轻轻退出,却见门上伴当走来,递了一封信函。说是有人递到府前,要呈公主的。洛英接过,重进门来,向飞琼说了。飞琼亦自疑惑,取信拆了封。看里面有一张帖子。帖上止有数字,写作:
      未正见于报恩寺。
      后未留款,亦不书押。
      飞琼心中十万面鼓齐齐擂打起来:那宇似极了宋复手书。想去年携手江南,雅集觞咏、酬迎往来之际,乌丝朱栏之间,正是这一笔字:极潇洒极中正,极契合元任为人。以飞琼私心窥度,松雪尚逊三分,旁人再写不出的。
      此时拿着贴,手都抖战起来。隐隐知书贴人心思,禁不住仍生了一星妄想:自己是不曾见着他死的。吕师夔说他已死了,然则吕师夔也死了。觉万事似幻如真,昏昏沉沉,不能为辨。
      忽然门开了,走进一人,正是元任;仍是从前模样,笑向前来道:“琼儿,我不曾死。他每寻不见我,故说我死了。我实实还在。”飞琼恍恍惚惚中,道:“旁人说的我岂会信?我实知道你活着。”
      向前要拉他手,听一声清响,惊醒了:元是南柯一梦。自己尚伏在案上,手伸在了案下,还攥着那贴,脚边一个定窑白瓷熏炉打作粉碎。怔了片时,疾忙起身更衣,梳发画眉,施粉为妆;直到未初时分。出的门迟了,也不教笼车,骑马便往报恩寺来。
      这报恩寺在南城嘉会坊,万寿寺之西;原名报恩精舍,乃金国时为一女师圆通全行大师修行之处,皇统中思锡寺名。原来金元两代寺观衍继,颇有些能弘道传法的比丘尼、女冠,或掌寺、或阐扬诸法,学者从游,信众极广,深得朝廷礼重。如西域中头陀妙真院、崇仙宫、崇禧观、遇真观、女天王寺、连这报恩寺,俱以女师隆名。
      这圆通全行大师,乃金朝燕国公之孙、秦国公之子、兖国公之弟、蜀国公之姑,门楣贵显。临诞前夕,其母张夫人梦神人来告:辩才天女当生汝家。生下女儿,遂字之“辩才”。后七岁通经,十二业成;覆试高第,说法于中都,诸和尚、大师都赞叹深服。后来惊动朝廷,为立碑记,故这报恩寺又号“天女寺”。寺中有观音殿、藏经殿,祖师、圣贤二堂,钟楼、寝居、门庶、厨廪,俱是前金遗存。如今香火早不及前朝旺盛,却也规模宏大,格局可观。
      飞琼一路飞马扬鞭,进南城,入嘉会坊。至寺前,见人烟颇稀,亦无甚车马往来。命洛英牵去马,自入寺中,绕过影壁,入目便是大悲观世音殿。闻说前金时,此处观音造像为都城之最,宝相庄严,端妙无双,却是依辨才天女形容作了菩萨化身。
      飞琼且无心赏鉴,在正殿外立住,双掌合十,向上默祷一番。方才转进西边圣贤堂内,却看有三四个人在彼观经。听见他进门,都转过身来。
      飞琼遍视一周,那有什么元任?却是谢翱、徐任公几人。心下明白了八分。众人见飞琼,且拊掌道:“我等见鞑子邸闻,许飞身死,平沙公主系狱待对。我就料着,必是元任公代你死了。”
      飞琼闻言,眼角一滴痛泪滑了下来。谢、徐几人略知他二人的事,也不好再提宋复,故揭伤疤;因改口称“许小姐省烦恼”。飞琼早拭了泪,微觉惊心,因道:“辱蒙相召,必有见教。”暗思:彼怎得知我原身?文山必不会多言,自是张千载多事说与的。这些人久想恢复赵宋社稷,今番来大都,恐又有谋干。
      果然听谢翱道:“许小姐身世已明,到如今真个还肯屈事鞑靼,享爵禄于敌国?”
      飞琼不语。谢翱复道:“今尊元是大宋忠臣,不得已而蒙冤。倘要为令尊洗刷名声,唯可在我朝洗刷,方能正令尊之名。从前元任公深知此理,许小姐也应理会得。”飞琼道:“我理会不得,倒要请教。”
      谢翱便道:“小姐是明理的人。一世在敌国享尽荣华,看鞑虏凭陵、百姓蒙难,小姐良心岂过得去?后世史笔直书,恐许氏之名不得洗雪,尚要被小姐带累。况小姐年青,来日方长,从前过失尽可补救。倘与光复大业出得一分力,来日吾皇登极,江山复姓,必追赠令父兄哀荣,小姐也可请得旌表。较为贰臣,岂不胜多?”
      飞琼道:“赵姓除瀛国公外,其余俱为旁支,非高宗、理宗之裔,恐不足服众罢。况何得军马?侈谈兴复,岂非儿话戏言?”
      谢翱是诚实的人,直说:“若要兴复义旗,举南方百万人户,哪个不是义军?若说立主,乃是苍天洪福、先圣庇佑,幼主尚在。”飞琼问说:“谢公所指敢是卫王否?陆秀夫负卫王蹈诲,早是葬在鲸波里了。”
      谢翱笑道:“小姐不知!此是列位先帝在天护庇:我主虽投海,天幸却未陵崩,为厓山渔民所救,隐匿多年。昔日泥马渡康王,而高宗皇帝成中兴之主;今我主罹大难而犹生,福祚绵长,不可量也!”
      飞琼略思前事,已知景了。道:“公意欲使我,借在北朝职务便利,就中作为?我不在地方,未必得力。况从前的圭塘公案,也不必我说了。”谢翱道:“历一堑长一智,我辈岂是愚人。”方要再说,徐任公拦住道:“许小姐肯襄助,便同在此堂设血誓,共谋大业;倘不肯,别有分教。”
      飞琼叹出一口气来,半日,自笑道:“我非全无心肠的人。然而我食北国之禄多年,又亲率军征讨南方,错已铸成。如今再要为南谋北,反反覆覆,那还成人?况多少事出来,我于世事心已冷了。容至我死日,自向地下领罪罢。”
      几人相视一回,谢翱便道:“许小姐既坚心如此,我等不好勉强。竟另求小姐承应一事,闻说小姐早已留心。倘小姐办成此事,待江山复姓,一般的追赠许氏哀荣,光复家声。”飞琼故问何事。
      谢翱道:“求小姐拔文相公出狱——只管教相公出兵马司衙门,其余一概不劳费心。”
      飞琼明知是此话,叹说:“我也不瞒,实告公等:我是早有赎文文山出之意,也安排过几回,皆被人搅扰决撒了。倒不消公等来托请——公等来说,我反倒有了顾虑。”谢翱拱手道:“还请小姐一力承应。”
      飞琼叹道:“出脱得、出脱不得,实非我能作主。我只想着:文文山劳碌半世,有宋一朝节义、风骨一概是他一身承当,其实太苦,盼他余生安稳顺遂些而已。但求公等休强出头,生出节外祸端便罢。”谢翱等得他允诺,都长揖为礼。
      飞琼转身出寺,折返家来。洛英一日不见他,急的立在街前候着,见人忙迎上来问:“这是去了哪里,跑出这一头的汗?”飞琼恍惚笑道:“我去见元任来。”洛英惊问: “阿姐必是吃人赚了!则今日见了什么人?说的什么话?”
      良久,飞琼道:“无甚相干。只是我想着,我临来的时候,竟还想倘是元任活着,这过往从来,不过是他设局,现他来教我叛元复宋,我该如何。及至见了不是元任,我才省悟:我所求唯是想他活着。但得他在,他待怎般便怎般,他教我如何我便如何。我全不必费别心,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便好。”
      片刻,复道:“是我妄想了。元任早已不在了,活着的是这些人。”
      洛英听他说话没首尾,回思在宋时分,竟成隔世,也出神不答。只道:“为阿姐向来的事,大都城里来寻仇的人不少。日后出门还带宿卫罢。”
      飞琼自顾自道:“宋幼主倘在,今年该有十三四岁了。”洛英理会不得,只拉他回家。飞琼因思叫伯颜发付人探访去,转思:他到底不是我亲兄;我到底是个南人。身世已明,断无替北方设法诛灭南方之理。况江山一统七载矣。赵氏复祚,不过是一干遗老文臣梦语。纵出甚事体,北方国势正盛,较宋季国难民困,不啻天上地下。事乍出必遭翦灭,不过另一桩圭塘公案而已。终局既可料见,又何须自己妄求息事,一味苦心?
      又分明想起:当年李璮叛北,金莲川汉臣俱有嫌疑;后史老元帅、耶律相公擒住李璮即斩之,帐下要紧将帅,没留一个活口到陛下跟前。人心不清,自己也混沌起来。南北之事,只落个无听无闻,全作与自己不相干,只怕还少几桩罪孽。因也不管顾了。
      是月,行至元钞法:自一贯至五十文,凡十有一等。以至元钞一贯,视中统钞五贯,子母相权。前有卢世荣奏国家虽立平准库,然而无晓运者;请各路立平准周急库、官贷轻息,以周旋贫民。此时业已立成,拨款贷出。
      旬月有余,世荣复奏:中书省兼总财赋,而知钱谷者少,事冗难行。请立规措所,经营钱谷。所司官吏,请以经商、善贾者为之,勿限白身人。帝从之。
      世荣又奏:“天下能规画钱谷者,向日皆在阿合马之门,今尽被黑簿籍录以为污滥,此岂可尽废?臣欲择其可用者,然惧人言臣用罪人、有异心。”帝曰:“何必言此!您自去选呵,可用的人用了者。”
      于是黑簿之人渐有起复者,尽入世荣规措所。地方各路不能一一核准,起用更众。御史台月儿鲁先奏:“罪黜之人,久而忘其名,今又复见奏用,乞陛下戒约。”皇帝道:“卿所言虽是呵,然而其间岂无罪轻、可录用底人?”月儿鲁道:“当以各人所犯罪状明白敷奏,用否当取圣裁。”诏准其奏。
      此时和礼霍孙等方有些疑心。都道:“去了国用使司,又立了提举司;罢了各地税课转运,又各自立了规措所,名虽不同,实则一例。如之奈何?”叶李道:“所谓‘花相似,人不同’;且看他行法如何。”又听说要起复罪人,和礼霍孙闻旨不悦,都来诘问卢世荣。
      卢世荣避而不见,使人谢曰:“理财政者,必处众人之所恶。君等幸勿将仆当胡马一类看也。”因复荐总制院使桑哥,言其聪明能理财赋。
      帝即召桑哥入奏,桑哥首言钞法:“中统钞行垂三十年,省官皆不知其数。今既已更用至元钞,宜差官分道置钞局,督促发行。”复言:“今中统钞尚未可急敛,宜令税赋并输。商贩有中统钞料钞,听易至元钞以行。自今收盐课,可卖以至元钞、收以中统,如此输官,然后中统钞可尽。”又说市易法可加以和买。
      帝深善其策,因命桑哥以总制院使出入中书,襄议大事。又命桑哥荐引人才,许预议大臣人选。自是廷中有所建置,人才进退,桑哥咸与闻焉。
      渐渐至元钞颁及两月,各地都奏新钞法滞涩难行,百姓不乐用,商贩不肯更换。至有地方小民自作实物券与引,不用官钞交易者。户部呈报都省,和礼霍孙命尽抄去与卢世荣看。
      不忽木且道:“据此看,卢世荣或只是纸上谈兵,并无实才。”叶李叹道:“他也不是神仙,钞法难行是真,也不能尽指望他。”郭佑先道:“不若使御史台参劾,裁撤了这二人,另择贤能为是。”
      众人皆称是。唯叶李与桑哥有故交,知桑哥极有真才情,劝道:“经济事或者逾年才能见效。这才头两月,不如再观后效。况他二人正值陛下宠信,纵使台里上奏,陛下岂肯罢之。”
      郭佑道:“怕只怕这‘宠信’二字。这桑哥虽领总制院使,实是帝师徒弟,陛下侍臣。这省厅按理不该内臣议政。况从前近侍预政,只是为人求官,咱每拦阻不的也罢;现今省中所有人事,桑哥都预先知道了,倘日后他也自断拟了付部施行,咱每竟不能更改,陛下仍可其奏,这岂不是祸根!”
      张九思道:“从前阿合马也以近侍得幸;这内侍乱政自古是祸胎。卢世荣或者可再议,桑哥可以罢去了。”
      白栋也道:“从前谕中书省臣陛下自择,其余诸司并从中书斟酌裁减。昨日我留心看,黑簿上的奸党,近一月起复的竟有三二十人。这是朝里,地方上更不知几何。倘有故意有迁延,还不及罢官的,又复拔擢;此辈一丝教训都受不到,就平安渡去了一劫。况我风闻圣意,是倚仗近侍为耳目,窥察我辈;倘省里有不法的举动,即行秘奏。此又非汉季中唐,省臣行的公正,安用十常侍乎!我看如今卢世荣不济,这桑哥所献策,也绝非什么好话。咱每不通,不如拿去请教公主。我尝听公主说起,币信不立,新钞必不通畅,会受旧币驱逐;旧币亦受其累,两相倾轧,恐全盘败坏钞法。看来是公主见的明,何不住问之?”
      和礼霍孙不听,道:“何劳问他!我自知道。钞法实是时候不到。再有半年,必见其效。至于铨选用人,无个成章定例;总有奸私伺隙之机,不能万全。我等还以早行科举,为士君子登梯之阶为宜。”众口纷纷,莫衷一是,总不得法。
      时逼严冬。眼看至年底钱谷数不能照缴,东征等事一步紧似一步;又要备诸王正旦节礼赐赏,中书省日子益发难过。是日卢世荣奏:“各地酒课虽皆入官,办仍不实,为有司欺隐者多。比京师当居三分之二,计酒课用米,过于二千石。今各路但总计日用米三百六十石而已,其奸欺盗隐如此,安可不禁!臣等已责各官增旧课二十倍,后有不如数者,重其罪。”
      帝询于桑哥,桑哥即对:“世荣所言极是。臣愚以为盐课也可增额。江南宜增额十万锭,内地亦宜十万锭。如此国用庶可支,臣等免于罪矣。”帝命从之。
      于是盐、酒、茶、醋等课各增了数倍。卢世荣忧令下被各道按察司驳回沮挠,又奏:“江南行台并无文移,事无巨细,必咨内台呈省闻奏,往复稽留误事。宜撤罢行台,事归行省。诸道按察司可兼为都转运使司,总理钱谷,其文案宜从各路民官检验,递相纠举。此太祖时,临官者互相觉察之故事也。”
      此言一出,御史中丞崔彧、大夫月儿鲁、南台御史中丞刘宣、治书侍御史王约、王良弼、陈天祥、翰林学士程钜夫等纷纷上奏,言“行台不可辄罢;又按察司若兼转运职,事繁责重,则纠弹之职必废。”御史台自胡马罢后,新晋官吏甚多,俱是年青气锐,无所苟容者。是以连番上奏,语言甚激切,都指向卢世荣、桑哥。帝以为疑,询于众臣。
      伯颜奏曰:“江南盗贼常年屡起,皆恃行台镇遏,不可罢。”帝乃止。卢世荣深惮伯颜兄妹,亦不敢复奏。因进奏:“臣行事为国家计,多为人所怨,必有背后谮臣者。臣请先言之。”
      帝曰:“汝是孝顺底。要人每不言语,那有这般事!跛了脚的猎狗,狐狸不爱呵,主人爱底。你的功劳,朕自爱也,那奸伪小人不爱的有。你底职分定者,出门休凭一二侍卫气力,小心一门户者。”因诏与卢世荣增侍卫随从二百人,如丞相例。众臣不能再谏。
      恰逢北边复奏海都在草原讲练兵马,恐有异动。桑哥暗计,所增税课钱粮亦不足补兵阙。过几日,复请明年海道漕运江南米须及五百万石。诏从之,令朱清、张瑄督点运粮。卢世荣亦上奏,请立营田总管司总辖公田,据此征粮,免被巨室侵凌。诏皆允之。
      且说和礼霍孙等见桑哥、卢世荣渐渐专权独揽,皇帝纵容犹胜阿合马,如梦方醒,都懊悔不迭。且此时二人专意恣横,位虽在宰相之下,威权却胜过众人,凡事和礼霍孙等反不得与议。此时见卢世荣又署令,命回买江南民土田,仍以营田总管府主之。
      鄂勒哲先道:“卢参议向对我等说‘立营田总管司乃为厘清公田’,怎么倒先成了强夺民田的所在?”和礼霍孙气得捶案顿足道:“不料此人从前的言行,俱是伪作的,竟被他瞒过了。好恨,好恨!”郭佑怒道:“不消说,这必是那个桑哥喇嘛指使的。我看卢世荣自己还有些良心。这喇嘛却年年夺民田作寺田,早不是人心了!”
      众人正论,不忽木进省来,叹说:“诸公请看坊里传的乐府。”众人齐看处,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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