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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定天下
外使馆嘈杂得尤像夜市,景言甫一回来,便皱眉进了安庆王的房间。
安庆王刚与使节团点算后天运进宫的贺礼,见景言外出整天才归,脸上已有不悦,看到他是孤身一人,更是忍不住教训皇侄:
“你又搞什么﹖那贴身护卫呢﹖”
景言随意放下一物,大马金刀就坐进太师椅内,半点没讲皇族长幼的规矩。
“灵飞以前是有得罪你,但你既然和我们同一条船,就不能对他宽容一下﹖”
安庆王瞥他一眼,目光又扫过几上的物事:
“你搞个大半天就是为了这玩意﹖”
皇太子五指抚过一件挂饰,由红线编成结纹,手工倒挺精巧,中间还穿了一颗翠碧色的小石。
“在寺庙求的。”
“寺庙﹖你去了拜神﹖”安庆王满脸不可思议,这简直刷新他对皇太子的认知﹗
“入庙不一定要拜神。”景言微微一笑:“近来灵飞心情不大好,我想哄一哄他。”
安庆王下巴几乎掉在地上,皇侄长期被爱情冲昏脑袋,这简直比上战场打仗还要心累。
“……你下次还是去求神拜佛吧,我总觉得你是被鬼魂附身了。”
“这符能保平安,你便当是为南楚而求也好。”
安庆王心内都快崩溃了:重点不在平安符,而是你明知自己是众矢之的,还要四处晃悠找人讨打好吗﹗
“难得来了洛阳,不妨带件纪念品回去,毕竟这也是当年怀阳帝和昭国元帅的都城。”
景言左思右想,悠然自若的加了一句。
安庆王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哄人是你的事,跟我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景言睨他一眼,淡然说道:“我用使节团的银两买的。”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讨媳妇欢心还得打国库的主意﹖”
“我没你在扬州养尊处优的福气,这些年全都拿来南征北讨,哪有空去弄什么私库﹖”景言翻一翻白眼,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眼神霎时变了。
不妥,是个高手——他用唇形比了一句。
安庆王心里也是惊疑,不止自己,就连景言此前也感应不出门外有人,那么这来者的武功,起码是与白灵飞不相上下﹗
虽知个中凶险,但他平生历经百战,也不慌张,对门外淡然扬声:
“贵客请进。”
门扉应声而开,来人步入室内。
安庆王神情一愣,房内的景言却是骤然变色。
白衣悄然就消失在洛水上,霍其峰从河里捞回佩剑,在岸边怅然失神。
其实如果他入河去追,白灵飞是断然逃不了的,但他就是没有。
这徒儿在拔地入云的奇峰绝谷上长大,从小没有习过泳术,既被他一剑刺中,即便有闭气之术,不消片刻也会用尽真气浮上来。更何况白灵飞遁河之时,被他闪电般出剑钉中小腿,此刻是绝不可能逃远的。
可惜千算万算,他就是算漏一点:
自己这徒儿品性虽纯,鬼点子却特别多,怎可能乖乖在河里等着被抓回去﹖
白灵飞不懂闭气,又接连受他所伤,眼见在河里走投无路,当即便走回头路——
他拔出了腿上的剑,胡乱拨几下河水,便探头出来,迅即翻到一只小舟上躲藏。霍其峰只顾目注河面,竟也没留意他早已乘顺风舟离去。
小舟缓缓驶出这段洛水,他悄然飞身上岸,很多念头逐一掠过脑海:
马车车帘掀起的时候,他认出了师父,师父同样在人海中一眼认出自己,于是乎便故意在中途下车,在长孙凯的别院外截住他。刚才他们以“断水”交招,师父也没有狠下杀手,否则他早被一剑穿心,而不只被废了一腿。
上次在建中城,他们隔月不相见,这次师父突然现身洛阳,不惜拔剑相向,便是拼着断绝师徒恩义,亦要自己重归忘忧谷。
童年时的栈道云海,是他心里最隐秘、最向往、唯一没被血腥纷扰的梦。哪怕铁马戎征了大半个中原,那里还是他的一片净土,在被师父扼颈逼迫的时候,他几乎便点头想要回去——
只是他不能,他早已不属于他自己。
这么多年,他竟没一次能守住对师父的诺言,还是要愧对师父的一番苦心。
他微微摇一摇头,撇开思绪,在近郊觅了一处清静之地打坐疗伤。
——后日便是明怀玉的登基大典,在此之前,想伏杀景言的势力绝对会有所行动,他不可在这个时候带伤在身,否则不但无法保护景言,更随时会成了拖后腿的累赘。
师父想必并非初到洛阳,大可能已跟师兄见了面,至于他和长孙凯之事,今晚赴会或可分晓。
霍其峰几十年的功力绝不儿戏,待到白灵飞完全调息完毕,洛阳早已入黑。
这个时候,要回外使馆一趟已来不及,白灵飞稍一细想,便抄起九玄起行,直接去那天与明怀玉见面的别院赴约。
木门敞开,来者稍露面容,倒即令房内两人没了言语。
那人将斗篷的风帽掀了起来,缓缓掩上房门。安庆王千想万想,也断料不到来的竟会是他:
“安帅﹖”
安若然神色自若,对他先致一礼,却易了容的景言脸色极其难看:
“今早有人用你的身份,约了灵飞在洛北的皇家别院见面。”
安若然心中一沉。
“我没派人联络你们。”他皱眉低道:“那是个陷阱。”
“明教和灵飞仇深似海,他十有八/九是被烟岚设计中伏。”
景言是何等样人,就在安若然入房的一刻已知出事。他没有犹豫,立刻执剑站起,对安若然沉声道:“你我之间或有猜忌,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们放下成见,合力把灵飞救回来。”
——白灵飞如今千钧一发,莫说眼前是安若然,即便是八辈子的宿敌,只要能助他救人,天大的芥蒂他也是认了。
安若然瞇眼看他,心里对这不计旧怨的皇太子由衷敬服。
“小飞是我师弟,我当然要和你去。”
安庆王几番思索,也微微向景言点头。
——洛阳内有针对景言的杀局,以白灵飞作要挟来引蛇出洞,对景言必定奏效,可是刻下谁也拦不住他去救人,有安若然在身旁,也算是不得已的折衷之计了。
两人二话不说,立即离开外使馆,在洛北飞身纵掠,匆匆往别院赶去。
十里坊与皇家别院虽同于洛北,却恰恰分处西南和东北角,足足隔了半个洛阳城。然而两人是最顶尖的年轻高手,更兼救人心切,皆都用上全速,只消一刻钟,便已掠至这座僻静的湘竹院。
两人足点主宅瓦顶,交换一个眼神,心里立时剧沉——
院内已经全无活人的气息了。
他们不敢作半分停留,立即抢去当日四人见面的庭园,只见数十具尸体散落在潇/湘竹林,血溅满了大片雪地,逾半竹树彷似是被利刃一下削断,全都颓然倒下﹗
鲜血还未冻结成霜,尸首尚有体温未退。安若然迅速将现场检查一遍,便断然低道:
“打斗结束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全都死在九玄手上。”
景言徘徊在竹林外缘,弯腰捡起沾有血珠的银线。
“这些杀手都用钢丝做武器,竹树就是被丝网阵削断的。”
“是明教的天界杀手。”安若然走了过去,一边细看被削下的断竹,一边低声解释:“明教培养的死士杀手分天、地、人三等,最高为天界,全教能晋此级者不出八百人,当年我曾受当中二百人在高津渡伏击、最后失手被擒,此后才被囚于光明顶。”
景言倒抽一口凉气。
——以安若然的武功,哪怕是中原域外的首席高手合力围攻,也未必能把他生擒,这钢线阵的威力到底有多可怕﹗
安若然蓦地“咦”了一声,把景言招了过去看竹枝。
“很多竹上都有剑气刻痕。”
景言为之骇然:“灵飞用了不止一次‘无蕴’﹗”
御剑七式极秏内力,更何况是已臻达剑道极致的“无蕴”,可见白灵飞当时身陷围攻,战况之惨烈、甚至逼使他多次拼险动用终极剑招﹗
“这里死了近百杀手,埋伏者更应不止此数。”安若然脸色极其沉重,“明教是倾巢而出,想一击将小飞置于死地。”
景言不敢想象当时的剧斗画面。每次白灵飞为他积满伤痕,他都打从心底疼到骨子里,但此刻不是怜惜情长的时候,他必须不能放过眼前每个细节,方能将白灵飞从险境救回来。
他灵机一动,带安若然再次绕行整座别院——
“竹林的脚印很凌乱,余下的杀手是匆忙撤去的。”
两人一致停定在后门,视线落到雪地的两行车轮印痕上。
安若然知有蹊跷,与他对望一眼,两人同时沿痕迹全力追踪。
车痕是指往洛北的回头方向,他们追到十里坊的高墙入口,见一辆马车停在墙垣旁,不假思索便掀起布幕——
车厢遍地赤血,重伤的人却已杳无影踪。
“小飞和明教杀手激战之际,有人刚好从后门闯入了别院。”
景言紧握拳头,“就是这个人使明教匆忙撤出,在别院带走了灵飞。”
安若然在月色下垂头思索,半晌后低道:
“那人入了十里坊,证明小飞应该还在洛阳。”他重重叹一口气:“我们回去再说。”
两人披霜冒寒、在洛北穿行整夜,仍找不到半分蛛丝马迹,如此来回搜索,直到天将破晓,他们才在后门翻墙潜回外使馆。
安庆王彻夜难眠,一见两人回来,立刻焦急的问:“怎么了﹖人在哪里﹖”
两人明明是沙场神将,此时却都一脸沉重,安庆王脸色一变,顿时想到最坏的可能:
“难道——”
景言摇一摇头。
“我们去得太迟。”
安若然接着他的话,说道:“小飞被明教杀手围攻重伤,最后被一个神秘人救走,我们追了一整晚仍然没有头绪,但他目前肯定还在城里。”
景言眉头深锁,对安若然喃道:“那人可以及时在别院出现,肯定对明教的动向了如指掌。洛阳城除了你和明怀玉,还有谁能有这般本领﹖”
“明教的动向,连我和怀玉亦未能做到了如指掌。”安若然轻叹,“那人在洛阳想必是举足轻重,势力比十大诸侯还要深藏不露。”
安庆王暗讶,他们各领南北,结怨在战场、相争于天下,分明是相克到死的宿敌。可是现在,这两个男人在城内潜行整夜,双眼布满红丝,却竟似相交多年的战友般,相谈自然,默契无间﹗
“你手掌伊洛十四关的兵马,难道没觉察洛阳最近有何端倪﹖”
“如果有,我早已悄无声息替怀玉解决,难道还会把人留住么﹖”
说到这里,安若然不知想起什么,眼神稍有一变,可是景言心绪紊乱,竟然没有察觉。
“如果那人在天明后将白灵飞送回来,就代表他是我们的朋友,不然他就是另有目的。万一他真是另有目的,最大可能便是用白灵飞来布置对你的杀局。”
两人是关心则乱,安庆王却是旁观者清,既打断景言继续念想下去,又将安若然的思考扯回来:
“安帅原本的来意是——”
安若然瞬即平静下来。
“我此行拜访,本是代替皇上答复景言殿下。”
安庆王立时凝气屏息,景言虽心系白灵飞,然而连手伐夏一事,关乎中原未来的走向,他记起自己肩上的一国重担、百万兵马,眉宇间自然回复皇太子的沉稳气度。
房内蜡烛刚好燃尽。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段光景,窗外开始泛起淡光,有如青磷一般的朦胧。窗花在房内留下剪影,印在安若然的脸容上,那左颊的剑伤划痕隐约呈现,份外显得眸里的采芒闪烁不定。
“怀玉的大典过后,我将会在洛阳整兵,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我便带军越过秦岭,与南楚连手夹攻关中。”
安庆王松开掌心,瞄了一眼手里沁出的冷汗,便胡乱拭在狐裘上。
皇太子正在直视这北方的军神,眸中的焰火炙烫得惊人。
“在下万分感激,因为安帅对天下的苦难还有恻隐。”他脸上慢慢有一抹宽慰的微笑,“你果然是灵飞的师兄。”
洛阳的隆冬中,皇太子伸出了手,其骨铮然,眼里倒影着中原的怒马与惊弓。
“如此我就在赤坂城,等待安帅溶雪后前来会师。”
安若然缓缓站立,后背隐在青光不及的阴影里,与他的手掌互相握在一起。
——洛阳城没人会料到,这刻南楚皇太子和郑国统帅会共处一室,而且就在这番对话里,毅然决定了全中原千万百姓、天下河山云月的命运﹗
“景言。”安若然低道:“如果可以与你并骑共战北塞,那会是我一生最快意平慰之事。”
一个人最高的评价与寄望,往往便是交托在平生的宿敌身上。
只有英雄,才更会珍惜能与之匹敌的英雄。
“我既有信心作你的敌手,便有信心与你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言灼灼的看着他:“你理想里的那个画面,我在、灵飞在,你也会在,不论阳世、还是黄泉,我们将会一同见证幽云光复的那一天。”
能有安若然这般对手,才是强者的不枉此生。
——他俩甫一开始便站在天下的对立面上,却无缘生出了如今的惺惺相惜。往后即便作敌,至少他们今天也曾作友过。
“我立刻命令全城兵马加强巡逻,一有异样,立时遣人通知你。”
安若然从袖里翻出一个木牌,甩手向景言抛去。
“你若需要兵马替你救人,便拿这个去找城门卫兵,他们见此信物,会全归你差遣调令。”
景言将他的军牌稳稳接住。
“谢谢。”
“该言谢的是我。”安若然忽又低道:“对不起。”
最初的曙光终于照进房中。
景言微微一愕,不解的凝看着他。
安若然没再说上什么,背身甩袖,便消没在破晓时分的暗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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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大家在担忧小飞的状况……下一章便有分晓的了ORZ
嗯,就如殿下的直觉一样,师兄会是他平生最大的宿敌。平心而言,殿下和师兄对天下的判断力,其实甩了小飞起码一个档次,故事里能与殿下看得同样高、同样远的人,除了师兄就只有另一个人了(然而最后一个家伙是开了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