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宫门口恢复了寂静，我低头木然的跪着，仿佛只如门口的石狮子摆设。我从不知，我会如此恶恨一个人——玄凌！杀我家人，累我一生者，是他！是那个表面风流俊秀，至高无上的，人中之龙，九五之尊。我从不敢用心直面的人，如今，他干脆欺到自己的头上来，洋洋得意，威风八面！他竟是如此恶毒，如此恶毒！
　　可是，我竟是如此卑微懦弱，我什么也不敢作，不敢反抗，不敢报仇，唯有任人欺凌而已。世上竟有我这样悲哀的人，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棠梨宫地处偏僻，并没有多少人经过此处。偶有人经过，诧异于我是宠妃的陪嫁侍女，却受这等罪罚，不免嗤嘲唾弃。想我到宫中，只一卑微宫人，并不曾得罪谁，我为何，要经受这些？是啊，因她是宠妃，人红招妒，我自然也是被人憎恨厌弃的。真是好笑，真是好笑。
　　忽听一声冷哼，好似阿晋的声音——他去梅园找他的主子吧。我也没有抬头去看他。
　　足有半个时辰，玄凌从宫里出来，我纵不抬头，亦能料得对方如何趾高气扬，上撵扬长而去的样子。
　　我为何要独自衔仇饮恨，为何不能杀了他报仇，为何要怕天下大乱，为何要顾及他人？若是，为了这个世界所谓的秩序，要我一生卑若至此，我为什么要甘心，为什么要这样活下去？用自己全部的能量，毁天灭地，岂不痛快？仇恨之火，仿佛要烧的人痛不欲生，灰飞烟灭。或许，我已经不存在了，跪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躯壳而已。
　　远处，似朦胧幻影一般——折枝芙蓉的青伞下，伫立个淡粉荷裳的纤丽女子。她手扶着侍女，默默向这里望着。春雨淅淅沥沥，冰冷若人情，我竟不知何时降下的。她会为那日冒然引荐我，感到内疚吗？我也并不想连累她，但扭开头，不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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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流朱将我搀回了卧房。我靠着床头，见黑暗中，她将灯火挑亮，放在床头桌上，然后坐在床边，轻着手将我裤腿挽起，又将桌上的药瓶拿出来，波的一声，去了瓶塞儿，清香的药气立刻飘散出来。她伸手蘸了些药膏，便要为我涂抹。
　　她动作那样细心，轻柔，竟仿佛一个母亲在呵护她心爱的孩子。满是冰冷仇恨的心，此刻似乎有些复苏——不管世人如何待我，流朱她依然待我如初啊。
　　她的手指就要触及我的膝盖，我忽然探手挡住了她的手腕——“等等！”
　　“怎么了？”她惊讶道。
　　“哪来的药？”
　　“小姐赏的。”
　　我气了个倒仰，险些昏去。伸手抓了案上的药瓶便要摔出去，流朱手疾眼快，抓住了我的手，吃惊道：“你疯了，这一摔，是要把咱们两个的命都摔碎吗？”
　　我呆住了，执拗还要摔那药瓶。流朱用力抢过，弯腰又从妆台下拿出个珐琅细腰的小瓶儿，向我促狭一笑：“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小姐赏的我放在妆台下了，给你上的药，是我为你备的。”
　　“你……”我越发气的昏昏，喉间似乎塞了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倒是眼泪一串串不可阻碍的奔流出来——“你还戏弄我，干脆杀了我算了！”
　　“唉，”她叹息了一声，“见你还会落泪，我便放心了——便知道从前那个和我一起到甄府的那个小浣碧，还在的。”
　　她的话像杆极有力的枪支，瞬间杵碎我心里的坚冰，同时，亦杵的我一颗心好痛，好痛！我才不要是儿时的浣碧，所谓的天真，柔弱，善良，又有什么用，留着让人践踏的吗？我奋力的打着自己的膝盖，只求体肤之痛能盖过心里的痛。
　　“别这样，浣碧！”流朱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我——“浣碧，我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亦哭了，眼泪簌簌落下，打湿了我的鬓发。心还是好痛，却木然了许多，任由她抱着，抱着……
　　静夜，枕上。棠梨宫里白天发生的事情，零星从流朱口中得知。甄嬛有孕了。凤仪宫里赏花，众妃正在牡丹芍药的花丛中流连赏玩，突然一只猫扑向了正在花前炫耀香粉的恬嫔，甄嬛奋不顾身扑了出去，救下了恬嫔，自己的脖子却受了抓伤。皇后赶忙找来太医为恬嫔和甄嬛诊脉，还好恬嫔没有落胎，又得了甄嬛已有孕两月的喜讯。皇上龙颜大悦，立刻晋了甄嬛为贵嫔，并亲自陪护她回宫。
　　“这些都是我从皇上和小姐的对话里听出来的，只是，令我不解的是——恬嫔素来与小姐不睦，小姐怎会舍身救她？”流朱不解道。
　　我讽刺笑笑：“若是连你都不信，可见不是真的。依我看，只怕人多手杂，有人趁乱推了她一把，倒是有可能。”
　　“我更信你。”流朱陪笑。我不过随口一说，她倒向了我一回。黑暗中，我微微苦笑，默而不语。上了药油的膝盖此刻火烧火燎的痛。
　　“不管真的假的，在皇上眼里，就是真的。所以白日里亲自陪着小姐回来，呵护的像个宝。我冷眼瞧着，皇上虽然无情，但对咱们小姐却是情意深厚，发自内心。即便对他真正的妻子皇后，也没这般情意。”
　　能想象的到玄凌深情款款的模样。心里一片恍惚——为什么这个人时而狠毒无情，恃强凌弱，时而深情款款，仿佛人间情圣？或许，他是魔鬼吧。我要杀了他，这个毁我一生的魔鬼！……
　　黑暗中，我暗暗咬牙，只咬的牙根也痛了。而流朱的手臂，一直紧紧的搂护着我的身体，仿佛怕我随时被什么恶物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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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自携了扫把，打扫中庭的落花。心事如麻，手上也无力，只一帚一帚的挥扫。流朱起了大早去了莹心堂，很快就被撵了出来，吃了早饭后，便一直房里默默的作针线。没过多久，见佩儿品儿，晶清也从莹心堂里退了出来。堂外也无个奴才把守。自木薯粉事件后，小允子，小连子代替我担当起去内务府领份例的职责。
　　这么早就把所有的奴才都撵出来，莫不是有什么秘事？于是，趁人不防，我亦托了一盘果子，假意去莹心堂侍奉，才走到外堂，要挑开竹帘进去，却听到这样一番话。
　　“娘娘也别生气了，仔细动了胎气。”槿汐道。
　　“怪本宫一时疏忽，让皙华那贱妇捡了便宜。”甄嬛愤然道。
　　“恕奴才多嘴，这事要怪就怪温实初，娘娘叫他只要沈容华一醒来，就来禀报，他偏偏糊涂，先回了太医院！这才叫江慎有机可乘！好不容易借着沈容华假孕的事，才将他哥哥江诚赶出宫去，这下子，他哥哥制出医治时疫的方子，立了大功，自然要重返宫廷了！”
　　“哼。”甄嬛气恼哼了一声，“本宫也难怪他，他本来就对官场上升迁任免之事，不感兴趣。只是他如此蠢笨，实在叫本宫……”
　　“是啊，”槿汐同情道，“娘娘的话说浅了，他不明白；说深了，又不是娘娘想说的。其实，他为娘娘效力，娘娘自然也不会亏待他。温大人不通时务，又自作多情，实在叫娘娘费心劳神。”
　　“唉，本宫从不知道，一入宫廷，竟有这许多的心要操劳——要时刻思忖着如何伺候皇上开心，要时刻警惕着其他妃嫔的算计，要联合其他妃嫔结盟立足，就连太医和宫里的这帮宫女太监，也还要本宫一一费心。不知什么时候，从何处就会冒出一股暗箭，叫人非死即伤呢。”她冷声说着，颇有几分疲倦之意。
　　“说到这个，奴婢又要多嘴了。”
　　“你说就是了。”
　　“奴婢想，娘娘这许许多多的不顺心，或许，只是因为一个人的缘故。”
　　“谁？”
　　“奴婢不敢说，娘娘自己想就是了。”
　　“你是说——浣碧？”
　　“娘娘恕罪！”槿汐语声惶恐，仿佛也跪了下去，“奴婢真的是为娘娘着想，娘娘请想——若非她的缘故，安小主和沈小主会与小主生了嫌隙吗？那流朱又为什么与您离心离德？娘娘昨晚叫流朱好好刺探那蹄子为什么跑回宫时哭哭啼啼，可一早她却说忘了问了。连主子吩咐的事，她都敢忘，是为了什么？而娘娘自身又屡遭皙华夫人算计，从皇上因杏林的事质疑小主，到木薯粉之事，再到除夕桂花酒的事，难道，都是偶然吗？不瞒娘娘说，奴婢上次在宫门口，还看见皙华夫人宫里的镯儿把个荷包交给浣碧呢，若非奴婢亲眼瞧见，实在没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吃里扒外之人！”
　　“你说的是真的？”甄嬛吃惊道。
　　“奴婢不敢欺瞒小主，当时她正在门口焚烧艾叶，喷洒烧酒！”
　　“怪不得，怪不得！”甄嬛连连冷笑，“我说她这么爱干粗使的活计，原来不愿在我跟前侍奉是一方面，抽着空子联合外人害我才是最重要的。世上就有这样的贱人，好好抬举她作我贴身人她不乐意，偏要作昧了良心的白眼狼！”
　　“小主，若是从前，自然不好办她。可小主如今都有了身孕，还怕她做什么？她只是个丫头，难道还能比小主肚里的龙胎更重要吗？”
　　“说实话，就算从前，也没什么不好办的。无非本宫顾虑太多。细究起来，皇上会为一个奴才而跟她正经的主子闹么？传出去，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是啊，都是娘娘从前心地太过仁善的缘故，不过如今娘娘明白了就好……”
　　我无法再听下去，颤抖着手将一盘果子放在一副几案上，转身轻若轻着脚，如狸猫一般逃离了莹心堂。
　　执着扫把一面挥扫，一面想起昨晚——流朱并不是忘了问我，只是我太过伤恸，乃至没有回答她。可她为了护我，就只好说自己忘了问……
　　她果然对我动了杀机了，她会什么时候动手？我一面扫着落花，一面心思难定。忽然见宫门口人影娟娟，走来一人。我抬头一望，竟是眉庄孤身走来，她病体才愈，身上只披了一幅素色云纹的白纻，面上不染铅华，头上云髻偏垂，仿佛擎不住一只白玉珠钗，她整个人憔悴单薄，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卷走她。我忙抛了扫把，抢步上前，扶住了她道：“容华怎么来了——这病才好！”
　　“我病好了，总该来谢谢她。”她恬然一笑道。
　　“呃，”我愣了一愣，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退了一步道，“那，她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眉庄却近前走了一步，握住了我的手，“她是她，你却是我的好妹妹，别怕，扶我一起进去吧。”她竟然唤了我一声妹妹，我吃惊的呆住了。错愕着，竟由她拉着向莹心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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