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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遇
北京的四月,春意初萌,却总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这种季节的更迭,对于某些敏感的心灵而言,并非万物复苏的喜悦,反而更容易勾动潜藏在心底的、不易察觉的暗流。是心理疾病容易反复的高发时节。
悸满羽穿着米白色的风衣,走在去往“北京安定医院”的路上。她是应学姐粟梓意的邀请,中午过来聊聊晚上吃饭的事情。粟梓意是这家医院心理科的副主任医师,也是她大学时代的直系学姐,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联系。
前天晚上,她刚结束一天繁重的咨询工作,就接到了粟梓意的电话。电话那头,粟梓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满羽,明天有空吗?一起吃个晚饭?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悸满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疲惫:“学姐,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我最近……”
“是关于一个心理学峰会的主旨演讲,”粟梓意打断她,语气认真了些,“主办方那边……很希望你能出席。你知道的,你的经历和现在的名气,对推动公众正确认识心理学,打破那些刻板印象,很有帮助。”
悸满羽沉默了片刻。这类邀请她接到过很多,大多婉拒了。她不喜欢站在聚光灯下,更愿意将精力专注于个案研究和临床实践。
粟梓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犹豫,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但这次……牵扯到一些资方,上面给的压力有点大。当然,去不去最终决定权在你,我只是……传个话,也希望能当面跟你聊聊。”
听出学姐话语里的为难,悸满羽最终还是心软了。她了解粟梓意,如果不是实在推脱不过,不会来开这个口。“好吧,学姐。明天中午我去医院找你,具体聊聊。”
于是,便有了今天之行。
走进安定医院心理科所在的楼层,环境安静而专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她轻车熟路地走向粟梓意的办公室,却在路过开放式办公区时,被一个激动的声音叫住。
“悸医生?!是您吗?悸医生!”
一个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刚二十岁的年轻女实习生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悸满羽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女孩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
“您是……?”
“悸医生,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吴星梵啊!”女孩激动地说,“六年前,在市精神卫生中心,是您……是您救了我!”
吴星梵……这个名字唤起了悸满羽尘封的记忆。那是她刚毕业不久,在一家公立精神卫生中心轮转时遇到的一个女孩。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自残倾向,情况非常棘手,经历与司淮霖有某些相似之处,都带着深重的心理阴影。当时,悸满羽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的责任感和一丝难以言明的私心(仿佛治愈她,就能某种程度上弥补对另一个人的亏欠),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尽了所学,耐心引导,一点点帮助那个女孩重建了对世界的信任和活下去的勇气。
“我想起来了,”悸满羽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星梵,你现在……在这里工作?”
“是的!悸医生!”吴星梵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红,“当年要不是您,我可能早就……是您让我看到了希望,后来我努力考上了医学院,也选择了心理专业。我一直把您当做我的偶像和目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您!”
看着眼前这个充满活力、眼神坚定的年轻医生,悸满羽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欣慰。这就是她选择这条道路的意义所在。
“你很棒,星梵。”她由衷地说,“能帮助到你,看到你如今的样子,我很高兴。”
简单的交谈后,悸满羽在吴星梵崇敬的目光中,走向了粟梓意的办公室。
粟梓意正在整理病例,看到她进来,笑着站起身:“来了?比我想的早,我还以为你晚上才到。”
“下午还有个比较重要的个案督导,就提前过来了。”悸满羽放下包,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粟梓意给她倒了杯水,两人寒暄了几句,话题便转到了晚上的饭局和那个演讲邀请上。粟梓意没有过多施压,只是客观地分析了利弊和资方的期望。
“我知道你不喜欢应酬,但这个平台确实不错,对你的‘心隅’和整个行业的 visibility 都有好处。”粟梓意看着她,“当然,决定权在你。”
悸满羽端着水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抽出嫩芽的树枝上,思绪有些飘远。
粟梓意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忽然换了话题:“说起来,满羽,有时候我真佩服你。大学那会儿,你就跟不要命似的。我记得你同时打三份工,还能年年拿国奖,我们都在背后说你是‘铁人’。后来出国读博,听说你也拼得厉害。现在自己开工作室,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你这身体……真的吃得消吗?”
悸满羽回过神,淡淡地笑了笑,避重就轻:“习惯了。学姐你不也一样,忙起来也没日没夜的。”
“我跟你不一样,”粟梓意摇摇头,语气带着关切,“你那时候……心里是憋着一股劲吧?还有你那心脏,可得注意点。”
悸满羽垂下眼睫,没有接话。大学四年,是她人生中最灰暗也最拼命的阶段。靠补助、奖学金和打工艰难求生,身体的病痛,对未来的迷茫,还有那份被强行压抑、无处安放的思念……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那些日子,不堪回首。
看了看时间,快到中午了。粟梓意一拍脑袋:“哎呀,光顾着聊天了。我以为你晚上才来,都没买午饭。这样,中午这顿我请你,就当赔罪了,晚上咱们再去订好的地方。”
“没事的学姐,不用麻烦。”
“不麻烦,楼下有家轻食还不错,你等着,我去买,很快回来。”粟梓意说着,拿起外套和钱包,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悸满羽一个人。她靠在沙发上,微微闭上眼,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连轴的工作和刚刚与学姐的对话,勾起了太多沉重的回忆,让她感到一阵疲惫。
与此同时,在医院另一端的走廊。
司淮霖(J-S)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运动服,出现在心理科候诊区。她刻意避开了固定的预约时间,选择在这种相对冷清的中午时段过来,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隐私,避免被狗仔或粉丝打扰。
她的应激障碍,在悸满羽不告而别后的这些年,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因为成名后巨大的压力、密集的行程、以及圈内复杂的人际关系而变得更加严重。舞台是她宣泄的出口,也是加剧她内心耗竭的根源。频繁的噩梦、对特定声响和环境的过度警觉、难以建立亲密信任关系……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之前在浙江长期跟进的一位心理医生因故离职,经过多方打听和团队评估,才辗转来到北京安定医院,找到了以擅长PTSD和复杂性创伤闻名的粟梓意医生。
今天,她比预约的时间来得早了一些。一方面是因为看错了日程安排,另一方面,也是内心那种急于寻求缓解的焦灼感驱使。她走到粟梓意医生的诊室门口,看到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没有人。候诊区的护士正在低头处理文件,看到全副武装的司淮霖,以为是提前到的病人,又见诊室门没关(粟梓意离开时以为悸满羽会在里面等,便没有锁门),便抬头对她示意了一下,含糊地说了一句:“里面等吧。”
司淮霖低声道了谢,没有多想,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诊室里光线明亮,布置得简洁而专业。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快速扫过环境,然后,定格在了靠窗沙发上那个闭目休息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那个身影,即使过去了十年,即使只是这样一个安静的侧影,也早已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是悸满羽。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在等粟医生?她们认识?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瞬间涌上司淮霖的脑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几乎是同时,仿佛感应到了那过于专注和震惊的视线,沙发上的悸满羽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被抽干,诊室里陷入一种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十年的光阴,在彼此眼中清晰地流淌而过。她们看到了对方被岁月改变的模样,也看到了那深藏在眼底、未曾褪色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瞬间涌上的、无法掩饰的关切,但更多的,是那横亘在彼此之间、如同冰川般巨大的、未曾化解的隔阂与……怨怼?
司淮霖看着悸满羽,看着她比记忆中更加清瘦苍白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属于成熟专业人士的冷静与疏离,想到她当年那般决绝的不告而别,想到自己这十年来在痛苦和挣扎中的沉浮,一股混合着巨大委屈、愤怒和尖锐疼痛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口罩下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悸满羽,在看到司淮霖的瞬间,心脏也是猛地一缩,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痛感再次袭来。她看着眼前这个全副武装、却依旧掩不住周身疲惫与紧绷气息的人,看着她眼中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震惊与痛苦,想到她如今万众瞩目的身份,想到她独自承受的一切,想到那个自己被迫缺席的十年,巨大的酸楚和愧疚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想开口,想问“你怎么在这里?”,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解释当年的不得已……
可是,话语堵在喉咙里,如同被冰冻住。
她们就那样隔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地对望着。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进两人之间那片冰冻了十年的、布满裂痕与误解的荒原。
重逢,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在这样一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代表着心理伤痛的空间里。
带着十年的风霜,和那些从未说出口、也或许永远无法说清的矛盾与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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