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与先帝不同，太皇太后的离世不是在炎热的夏季，而是在流火七月。

　　她觉得很难受，有种窒息的感觉，像鱼在岸上，张嘴、闭嘴，张嘴、闭嘴，怎么都呼吸不了。

　　朦胧的天光里，床边出现朦胧的人影，她来不及看清，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方菏十二岁时第一次进入皇宫，那时候朝廷还不是大启，而是极其衰弱的梁朝。什么都还不懂的方菏，家世清白，伶俐能干，成为了容昭夫人的小丫鬟。

　　容昭夫人是瑞王的掌上明珠，她只有十六岁，以容貌昳丽、光彩照人而深受梁哀帝宠爱，就算她说想要月亮星星，哀帝也会派人为她摘下。

　　可容昭夫人并不像她在哀帝面前表现得那么温柔，时常被打骂的方菏渐渐讨厌起这位蛇蝎美人。

　　她十五岁时，皇宫里又来了一位优雅的女子，名为怀柔，人如其名。

　　很快，怀柔就得到了哀帝青睐，他们每个缠绵的夜晚，就是孤独的容昭夫人发怒的时候。

　　容昭足够漂亮，她用尽办法挽回哀帝的心。靠美貌，使小性子，找借口，用药，她成功过好多次，但这些招数也逐渐失效。

　　怀柔怀孕了，也变成了怀柔夫人，本就温和的眉眼更显柔美，红润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幸福。
　　但她的幸福在第三个月被打破，方菏听到容昭暗中命人给她送去放了麝香的炖鸡。

　　秋雨霖霖好像怀柔哭泣的声音，连着下了十五天。

　　没人发现容昭的罪行，但她没几天是真正高兴，因为自从怀柔小产，哀帝就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宫殿。

　　那天，容昭喝了酒，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

　　可她连这样都是好看的。方菏很羡慕这般长相，如果她也有如此相貌，必然不会像容昭这样，只懂得哭闹与发脾气。她也想得到万千宠爱。

　　方菏睡得不好，醒来捶捶坐得发酸的腰，回头却看不到容昭在床上。

　　她立刻跳起来跑到外面去找，所幸容昭就在院子里。夜色中，她比花还要美三分，带着泪痕的脸庞却很苍白。

　　方菏拿衣服为她披上，但她走到院门，对太监说：“你去通报陛下，说我很不舒服，头痛，心脏痛，脚痛，快要死了，总之把他叫过来。”

　　方菏一愣，容昭以前也找过这种借口，可眼下二更，皇帝肯定在与怀柔温存，她又要故技重施？

　　容昭坚持说，你找陛下过来，如果怀柔那个女人也在，叫她一起过来。

　　两刻钟后，皇帝和怀柔来了。很显然，皇帝还担心容昭，但也没有了太多耐心，如果这次容昭还是骗他，他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觉得有情趣。

　　容昭说想跟他们一起聊会儿天，认个错。皇帝心软了，便让所有人都在院子以外等着，只有方菏留在门口。

　　一刻钟，两刻钟……听见剑拔出的那一刻，方菏才明白，容昭不是要服软挽回皇帝的心，她是要玉石俱焚！

　　容昭拖着长长的剑走向墙边的人，他们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也喊不出声，要杀他们易如反掌。

　　她要报复他们。如果不被爱，如果没有得到过分的爱，如果不被视若珍宝，就不是容昭！

　　醉酒的她路也走不稳，摇摇晃晃地用剑刺向皇帝时，方菏闯了进来，剑避过皇帝的胸口，被她用手硬生生扭过了方向。

　　容昭红着眼睛胡乱挥剑，砍下床边层叠的帷幔，掀翻桌上的花瓶，在外面的人进来之前，她哭着自戕了。

　　方菏瞪着眼睛，那一幕震撼得一辈子都无法忘却。

　　容昭明明有那种手段，可以杀了皇帝，可最后宁愿毁掉自己。如果她是容昭，她绝对不会寻死，因为活着的人，才会有胜利的时刻。

　　*
　　方菏莫名地就成了怀柔的丫鬟，后来又成为了哀帝后宫之中的一个。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做后宫最低微弱小的少使，仰仗这一场恩泽度过一生。

　　别人都在背地里说她出身低贱，说她心术不正，说皇帝从未正眼看她，可唯有怀柔，还是对她微笑，常常给她送东西。
　　如果说在连皇帝都会经常忘记她的后宫里，还有谁对她最好，这个人只会是怀柔。就算她是可怜自己，也没有关系。

　　又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季节，她发现自己怀孕两个月了。尽管她的地位不高，没有办法给孩子太好的一生，但这样也足够了。

　　她怀着忐忑又雀跃的心情到了怀柔的宫殿，与往常不同，紧闭的大门冰冷，仿若那夜的长剑。

　　这一次她没能握住，任凭剑刺穿她的心。

　　她再也无法掩盖过去的事实——从前是她，给怀柔的炖汤里加了麝香。她告诉自己这全是因为容昭让她做什么，她就只好做什么。但原来在那一刻，她也嫉妒怀柔。

　　张太后开始插手朝政这一年，皇后过世，方菏生下一个男孩，从少使变成长使。三年后，怀柔的孩子也降生了，同样是男孩。

　　二十二岁，进宫的第十年，方菏明白，这个朝廷一定要改变，天下一定要有更有智慧和能力的人来掌管。这个人会是她的孩子，将来天子的母亲，会是她。

　　万千宠爱，不过云烟；万般怜惜，终是泡沫；万人之上，才是修成金身的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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