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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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豗之时(1)


      望青军按部就班地围了第一座城。

      西北的聚落与西大陆任何一个地区都不同,它不遵守王城/城主府、内城区、外城区、村镇、棚屋区以及荒野的环形布局,而是一座座独立的城市,城与城联系薄弱,由城墙将城市与村落彻底圈起,城墙外就是荒郊野岭。

      城墙内零星分布着氏族的庄园坞堡,坞堡和农庄内是依附氏族生存的佃农或奴隶,其外是自由民,拥有自己的土地却需要缴纳高额赋税。老天稍微不给脸就得把自己卖进坞堡,而由于市场太过饱和,自由民们还不一定能卖出去。

      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摄政王一有不慎就会被快晋升领地贵族的氏族架空,比如悦榕。而戈鸿国显然有许多代谨慎又凶悍的国主。郑长秋和姐姐杀得头破血流,国内氏族也没能翻了天,足见其手腕强硬。

      将军们是否谋划了更高层次的计谋,与杨七娘是无关的。

      奚宜城守将早就仔细探听了悦榕城各场战役的细节,因此和义平军一样采取了龟缩战略,要拖到她们人困马乏地败走。奚宜城也的确城高墙厚,西面城池也在逐渐调兵来援,但没有用。

      她们的将军发现人骗不出城了,就立刻转变战略。

      杨七娘奋力地厮杀,同袍与她共进退,阵线稳稳推进。而在军阵前方,几百名亲兵护卫着定安将军,她们像一支尖锐的箭头直刺敌军。

      这样的阵法有一定风险,一旦两翼阵线薄了就容易被敌人包抄。但箭头的速度很快,奚宜守军像几个月前的冰雪,在如今的烈日下消融。它飞速往前突进,几百名亲兵沉默而勇猛,一名同袍倒下就立刻补上,眼神都不带变一下。

      恍惚间,杨七娘想起来各座城中的流言。

      说不定她的将军真就是杀神座下的银煞鬼,她的亲兵们则是一个个小鬼,都是杀神的神使,不惧鲜血杀戮,乐于吞噬生命。

      数百名亲兵暴喝一声,仿佛一只巨大生物伸出的触肢,带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共同意志默契配合。刀刃起落,无数奚宜守军跌下浮桥,在湍急的护城河中翻腾流淌,是她们为杀神献上了一次曲水流觞。

      无形的神祇满意地看着从河上蜿蜒而下的尸骸,捻起尸身,痛饮它的鲜血。

      祂低低地笑着,为这风光无限好赋诗一首。

      ——银甲将军杀到了城墙前,数不清的箭矢刀刃向她袭来,利银铠与金属的碰撞为杀神的诗歌和声。

      亲兵反而退出了最前线,缓缓向后收缩,把她们的将军一个人留在敌军阵中。前军立刻支援配合她们,与奚宜军焦灼纠缠。令奚宜守军想不通的是,望青军无人攻城。她们的攻城云梯高而威武,士兵矫健悍不畏死,为何不爬城墙?

      她们不遣先登死士,那个据说一人破一城的银煞鬼,她也不怕吗?就任由刀刃箭矢和石块砸在她身上?她不爬城墙,守军们的力气和手段就使不出来了!

      君华深吸一口气,调动全身的肌肉,她踩着大地,以非人的速度向前冲刺。每次从地面借力,她都能借由振动感知到四面八方种种人物的动向,她靠速度规避了一部分,其他的就不管了。

      箭矢刺入利银铠又被鳞片卡住,环首刀砍到一半就被黑剑斩断,石块险些砸中她,又叫她一个侧身闪过了。

      血液开始外溢,她像一颗多汁的水果,撬开罐头就能看见血肉淋漓的内里。

      这会是杀神最欣慰的供果。

      碎肉挂在她发上,雾气凝结般的血珠蒙了她半张脸,几乎谁也看不出她原本是银白的。箭矢像她增生的骨骼,刺破了皮肉鳞片自由生长,断刃在鳞片与盔甲的间隙闪闪发光,装饰着这棵珊瑚树。

      黑剑斜斜一切,拦腰斩断一道人墙,鲜血飞溅。

      银煞鬼亮得惊人的眼睛盯住近在咫尺的城门,她握紧剑柄,巨大的黑金色剑刃随着她的嘶哑的呼呵劈向了城门。恐怖的剑锋削铁如泥,直直斩断了六米厚的城门!那惊人的裂痕蹿进奚宜军的眼睛,瞬间沿着视神经把控了她们的大脑。

      奚宜军立刻反应过来,不顾这一幕多么惊人,马槊与环首刀齐齐劈向劈门的银铠将军。

      “杀了她!斩敌首者连升五级!赏万钱!”守将嘶吼着,双手青筋暴起,咬着牙狠命下压兵器,将马槊已经卡进了她肩膀。

      她的承诺唤来士兵们狂热的杀意,数不清的刀刃加诸于身,定安将军反手挥剑,长剑瞬间扫破千军。趁这一瞬间的凝滞,银煞鬼举着拳头恶狠狠一砸,生生打碎了本就四分五裂的城门!

      城门轰隆破碎,望青军的喊杀声响得她们心底发寒。

      “杀——”

      阵线不断推进,闸楼、瓮城、箭楼……整个城门都垫在尸山中,泡在血海里。

      杨七娘咬着牙,掀翻了一名奚宜军,刀刃流利地从尸体中抽出,不曾卡顿。那具尸体扑通入水,如汤水中翻滚的佐料,渐渐变得清汤火辣起来。

      水声是清脆悦耳的,可那水里仿佛咆哮着不甘的幽魂,不愿身入地狱,因而时不时从水流中浮出一张狰狞的脸。

      杨七娘只余光看了一眼,还来不及遍体生寒就因肌肉记忆同新的敌人缠斗起来。

      水中有人哀号吗?

      “啊——!!”

      杨七娘一刀捅穿了一个奚宜兵的肚子,她便真切地在岸上发出了痛苦的哀号。

      一条不息之河,一面玉带般的明镜,水面上下别无二致。

      杨七娘看得出来,她一定是新兵。因为老兵不会在这种时候呼痛哭嚎,而是忍着剧痛反手给敌人一刀。

      奚宜新兵惨叫的样子太眼熟了,和她那个强壮的同袍打第一战时一样。

      杨七娘有些脱力了,她已杀了许久,一张张面孔在她面前鲜红过又苍白了,奋起再倒下。一具具尸体倒地,在地上震起灰尘,就算生命最后的回响。那倒下的动作像是带着吸引力,不断诱惑着她的身体也遵从旧例。

      倒下,倒下吧……灰尘或许是震不起了,毕竟这一带全是血液,彻底湿黏了万物。但如果她倒向护城河,她还是能发出一声微弱的动静的。

      杨七娘感受到了自己的虚弱。

      她要死去了吗?落入护城河时溅起的水花,就是她活过的证明吗?

      她重重地砸向翻腾的河水,会有动静吗!

      倒向那条不息之河的尸体从未断绝,声大声小声声不息。它们破开水面,沉入水底,如擂鼓一般——

      “咚——”

      “咚、咚——!”

      战鼓响了。

      “咚咚咚——”

      “敌将授首!奚宜城破!”

      执旗兵奔过她身侧,喊杀声响彻天际,杨七娘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力量再度涌上身躯,她握紧刀刃,发出了无声般的嘶吼。

      太多人了,太多了,多到她的加入没有掀起任何波澜,正如她投入真正的波澜中一般。

      她这样勇武厮杀,她想要发出的声音是什么呢?

      奚宜城门前已经是一片尸山血海,杀神以残尸和石块摆盘,精心点缀以夏日的阳光,充作闪闪发光的金箔,已然发翠的叶飘落,祂便欣喜地又添上一棵罗勒。

      将军的兵器上掼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它在兵败如山倒的喧哗中被甩向地面,粗糙地滚了几圈,血肉模糊的身躯在布满铁菱蒺藜的地面留下几抹肉糜,杀神便完成了酱料的涂抹。

      祂在餐盘上精巧一抹,杀戮大成。

      城头变幻大王旗,盛宴之桌旗铺开。

      杨七娘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欢呼的人群围成一道厚实的墙,又似扩音的喇叭,把喜悦传递向四面八方。士兵呆站在原地,那人墙忽然花似的绽开,露出其中铠甲不复银光的将军。她一样鲜血淋漓,像刚从屠宰场的内脏桶中捞出的肝肺,集矢如猬,盔甲残破。

      将军看向她,问道:“站那做什么呢?”

      定安将军是一位和善而平易近人的将军,她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也会同她们闲聊家中琐事,谁家的姐姐妹妹母亲孩子她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包括杨七娘在内,每个士兵都是爱戴她的。

      此时此刻,面对将军的问题,杨七娘张了张嘴,呆愣愣地说不出话。她脑中闪过太多答案,甚至还有很多问题,可终究一句都没说出来。

      士兵只木木地问她:“将军,我们胜了吗?”

      ……

      “还没完。”祁雪青对君华说,“戈鸿和悦榕是不一样的。”

      悦榕各城被氏族割据,她们不齐心,就像一个肢体不协调的人面对危机时容易手忙脚乱做不出准确的应对。而戈鸿没有这种病灶,郑长秋是一位铁腕手段不输祁访枫的实权摄政王,她的城市即使有着城墙也不会彻底阻隔。

      悦榕会给望青打一城治一城的机会,给武将们单挑似的一城城攻略的机会。

      “你打下来这座城,却还不算完。”祁雪青说,“奚宜人不认我们,奚宜四面的城池都会派兵来援,甚至连戈鸿王的王军也会来。”

      “定安,你必须守住这座城。”

      这场仗没有别的办法取巧了。

      戈鸿王不会被白鸽的信劝降,她的王将必然吸取聂陵的教训,严谨而难缠。她们会源源不断地派兵马过来,精兵三千又三千,拼了命地攻城拔寨,来抢回她们的城池,甚至反攻望青。

      在这种情况下,定安军只能打守城战,她们敢分出一支兵力去别的城池挑衅,奚宜就可能再入敌手。

      定安必须守住这座奚宜城,靠这座城拖住整个戈鸿。

      祁雪青这么说,君华就点点头,这些事她出战前就听祁雪青分析过。

      铅云低垂,黑沉沉地压向大地。木料缝隙渗出潮气,角落干枯的苔藓都莹润了几分,蚂蚁正有序爬行,队伍边上爬过一条粗壮的蛇,窸窸窣窣摩擦着落叶。

      云层裂隙中刺出几道雷光,蛇妖嗅到了雨水的腥味,她说:“快下雨了。”

      西北的夏季多雨,君华浑身的鳞片下意识缓缓翕张,鳞下的胶质层惬意吸收水汽,极大地舒缓了心情。

      她问:“你们的信送到了吗?”

      ……

      一只遍布疤痕的手拿起信纸。

      苍栾王郑兰叶饶有兴致道:“望青?”

      “这么好的信……哼。谁能来跟我讲讲,我的好妹妹这是惹上哪路神仙了?”她把信纸拍在桌上,目如鹰隼,向下扫视,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宫殿内。

      无人应答。

      郑兰叶也不太在乎她们的回答,她站起来,来回踱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思索。

      这场雨野心极大,不仅笼罩了西北,连苍栾国上空也飘起几朵乌云。风呼啸着穿过,响起尖锐的哨声,割得人耳膜生疼。

      苍栾王喃喃自语道:“长秋,长秋,你到底是我的妹妹啊。”

      “轰隆——”天空响起闷雷。

      “姐妹俩哪有隔夜的仇呢?”她低低笑着,“咱们虽然争得厉害,可也轮不到外人横插一脚。”

      苍栾王看向沉默麻木的一众臣子,瞬间冷了声。

      “偌大一个苍栾,本王欲战,竟无人请缨吗?!”

      殿上阴风阵阵,似乎吹来了陈旧的血气。臣下默默屏住呼吸,更低着头,不去看梁柱上难消的刀斧痕迹。

      苍栾王嗅到了血气。她一动不动,努力保持着平静,可宫殿中的血气如蛇如烟,从她的口鼻钻入,蒸腾滋润着干枯的脏腑,让它像盈满水的海绵,一捏就滋滋溢出鲜红。

      终于,一个神色晦暗的女妖主动出列,拱手道:“臣贯丘灵,请战。”

      那股血气似乎消失了。

      ……

      “开战?”戈鸿王冷笑一声,她扔开战报,讽刺道,“望青人拿买卖奴隶的名头打虞明远那个软骨头,又拿什么名头来打本王?”

      臣下正要说明,戈鸿王便一挥手制止了她:“行了,本王懒得知道。”

      不管找什么理由,最后都是奔着开疆拓土去的。她当初借行商找望青国主的麻烦,人家不也没惹她?

      戈鸿王倚在王座上,手指敲着扶手,闭目养神。

      她睁开眼,冷笑一声。

      “既然她们有胆子来打,就让她们打个够!”戈鸿王喝道,“命王将沈列为主将,自行调配军职。金平、疏风、弥兴三城即刻出兵,王军一千,氏族军三千,各计四千人,共一万二,夺回奚宜城!”

      “再让人防着点南边。”郑长秋笑容阴鸷,“家里进贼了,不到招待姐妹的时候。”

      雷光将一些笼罩作刺目的白,一闪而过,雨水落下来了。

      它迅疾绵密地落下,很快演变成倾盆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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