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春久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阳冬是春日里一枝雪白的杏。

　　久宁宣北坊正西街，书铺修竹里今日闭店设宴，是为店主长子百日宴。此子生得良辰，恰是元宵，社火花灯，呱呱坠地个白嫩小子。如今百日，粉雕玉琢恰似个元宵团子，正巧，母亲说乳名就唤作阿团。
　　阿团，娘的好阿团，要平安，要团团圆圆。

　　修竹里是祖上传下来的铺子，据说有两三百年的来头，曾经只是一个科举失意的读书人，花光所有的钱买下这间铺子，将自己毕生所学的书都印下来低价卖给他人。后来一代又一代，有了背着行囊跨越天南海北求取孤本的人，佛理诗集公家书，儒经话本打油诗。无书不录，无书不售，便成了修竹里响亮的招牌。
　　父亲曾问过阳冬，想参加科举吗？
　　那时他八岁，手里惯常捧着书，只稍一抬头便摇头。那时他也没想很多，与其参加科考，再去官场里摸爬滚打，不如先把家里的书读个七七八八。
　　春日，他坐在花树下，夏日他倚在凉亭旁，秋日他回到花树下，冬日捧着暖炉坐在窗边。一年四季，循环往复。父亲常常有外出录书的时候，他便与母亲一同坐在前台，观察来来往往的客人，偶尔抽空看书。
　　他想，自己也应当会接手父亲的事业，之后成婚生子，度过平淡的一生。
　　直到十一岁那个早春，他在未化的雪里，遇上了纪春久。他随母亲坐在前台时，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亦有文采斐然的大儒，可从未有人如纪春久这般，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阳冬听过他的名号，他听父母谈起过，自己出生那一年正是辽平元年，五月当今圣上发动政变时，首当其冲的“叛臣”便是那位天水府来的少年状元郎。后来便是他自己所见，眼下自家书店的生意愈发好了，读过书的人愈发多了，据是那位大人变法的结果。
　　久宁的许多人都认识他，不只达官贵人，他常出现在街头巷尾，不似个官人，更像是个贪玩的公子哥儿。阳冬也曾见过他，但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那个人的学生。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他不明白，但并不妨碍他喜欢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师，毕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于是阳冬成了纪春久的学生，与他一同住进秋兰小院里。

　　阳冬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总一个人待着。金锁银铃常说，小郎君似个玉人儿，只消放在安静地，再敬上好茶好果好书才相配。嗯……有纪相公在的情况除外。不过这话，阳冬本人是不知的。
　　在秋兰小院的日子是相当惬意的，读书有疑时可寻先生解惑，纪春久每逢得空总邀他外出游玩，说来若不是纪春久，可能这辈子阳冬都不一定会走出久宁。他恰似一颗杏树，在此生根发芽，安于此地，亦是困于自己。
　　只是阳冬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够配得上做纪春久的学生呢？他常仰望着那人的背影，如此思索。

　　直到少年慕艾的那个夜晚，他是如此惶恐。自己怎么能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念头？可若是情窦初开都能叫人轻易摒弃，这世上便不会有如此多痴痴缠缠。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别无所求，只愿长如枝头白杏，迎春而放。

　　怀着一腔注定无疾而终的爱慕，相守往后漫长的岁月，他这样想，就足够了。却只是这样的愿望，也不能叫人满足。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为何那样卓绝的人，不得幸终。
　　辽平十九年，正春时候，偏偏春去了，杏花从枝头落进了泥里。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他好似坠入一片混沌之中，不见来路，也望不见去路，在原地盘桓。于诸理事迷暗为性，能碍无痴，一切杂染所依为业。诸烦恼生，必由痴故。
　　直到那句嘱托推着他向前走。
　　南去，莫问。

　　踏出生根发芽二十年的囹圄，从落进泥土里开始，无论如何，先走一步。

　　于是阳冬有了一个念头，他要追寻那天的真相，这一切不能就这样草草收尾。他走出久宁，自顾自找了个目的，向着南方前行。他见到天下乱象，见到悲欢离合，见到丹心一片，见到寸土寸血，见到生民疾苦，见到世间万象。
　　恍惚间他又想起辽平十四年书房里，先生曾说的那句话。你心本如此。他曾问过，先生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纪春久只是说，花开花落，自然而已。可为何——我心本如此，我心为何？
　　究竟是当局称迷，傍观见审，还是迷时师渡，悟了自渡。

　　在回到久宁的马车上，阳冬又做了一个梦，这一次不再是漫天的血色。梦中他站在弱水岸边，弱水里浮沉着万千生灵，痛苦哀嚎，即将要沉入水底，于是他闭上眼，不忍去看。忽的一双手沾着湿淋淋的水抓住他的手腕。
　　“你既不忍，为何不救？”那人质问着。
　　“……我救了这个，死了那个，分明见着有人来救，却没能等到……”他听见自己声音暗哑得很，似是逼急了才把话吐出口，连呼出的气息都一抖一颤，“我又救得了几个？”
　　那声音沉默下，却没有放开手。过了许久，许久，周身痛苦的哀嚎丝毫不曾褪去。
　　那声音又响起了。
　　“有一个算一个。”
　　于是他握住那只手将他从弱水里拉起，他睁开眼，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自己。
　　有答案了，是悟了自渡。
　　梦醒了。
　　后来，后来婚宴之后，他找上了韩棠。那日是早春难得的艳阳天，到了化雪时候，较之前日更冷了几分。韩棠窝在火炉旁，身边挤了三两学生，正向他讨教疑问。
　　山之书院迎来一位许久未见的客人，踏过廊下微薄轻雪，转进室内俯身作揖。
　　“韩先生，学生如今意欲参加科考，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牡丹昨夜方开遍。毕竟是、今年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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