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丞相

　　一吻毕，楚怀安睁开眼，沈清言的眼睛盛满笑意，已看了他许久。
　　绕过桃花与梧桐、穿过寂静的花园，尽头就是湖玉堂。
　　侍女在门口左顾右盼，看见二人过来才放下心来：“大人，世子，水已备好了。”沈清言点了点头。
　　沈清言走进屋里，回头看楚怀安还没跟上来。
　　他表情委屈，像被抛下的小动物。
　　“我先洗……了？”沈清言指了指屋里，楚怀安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一起嘛，我们一起洗。”

　　两个光溜溜的人在浴桶里面对面不知该说些什么，沈清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们好像两个呆子。”
　　楚怀安手扶着浴桶凑到她身边，封住了她的嘴唇，喘息间轻轻咬了几下沈清言的嘴唇：“只有你是。”
　　沈清言的手臂圈住了他的脖子，吻愈加缠绵悱恻。
　　楚怀安把她从浴桶中抱了起来，二人身上的水从浴桶一路滴落到了床上。
　　沈清言抱住了他：“怀安。”
　　回应她的是更紧的怀抱。
　　长夜无穷，桃花香遍梧桐。

　　第二天上朝前，楚怀安站在沈清言身后轻拍她的肩膀。
　　沈清言转头，楚怀安手掌翻转，她的耳环拂过手心。楚怀安盯着银白色的耳饰，喃喃道：“好漂亮。”
　　沈清言不解：“这是你送我的那一对，自卖自夸啊？”
　　楚怀安摇头：“我不是夸它漂亮。”
　　他在某个字上加重声音，向她表示他在夸别的漂亮。
　　沈清言耳朵红了一点，凑近他，恶狠狠道：“你什么意思？”
　　楚怀安弯腰至二人鼻尖相抵，他歪了歪头，吓得沈清言直往后躲，这才笑道：“我一直都只有一个意思。”

　　楚琼玉登基快半年，朝堂上依旧有不少人明着暗着不赞同。
　　除了那些一直反对女人做官的人外，就属王家的门生和曾依附着钟家的人蹦得最高，两大家族的余烬抱团取暖，虽不至于威胁，到底烦人。
　　礼部和都察院一群老学究，孜孜不倦上书斥责楚琼玉的皇位来路不正，沈清言当面质问他们除了楚琼玉还有谁堪当皇帝，这些人又一个个哑火。
　　沈清言在丞相府拦下了不少奏折，还是拦不住一些人上赶着找死。
　　上朝时都察院副院首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从楚琼玉骂到沈清言，再从楚璇琅骂到姚莲心，说完以后他就想撞墙以死明志。
　　沈清言早已不紧不慢地凑近他，在他冲到墙壁之前拽住了他的衣服：“要死可以。辱骂同僚、不敬皇上，您得死在您最看重的礼法上。”
　　下朝后，楚琼玉把沈清言和楚怀安留了下来，去年沈清言提议跟堰州借人去其他地方教百姓种地，今年有些地方的收成的确涨了不少，尤其是柳州，但还有一部分跟以前没有区别。
　　楚琼玉登基后赋税减免了许多，去年工部也派了不少人去偏远处重建房子，今年的难民数终于降了下来。
　　楚琼玉说了几句祝福新婚的话就让楚怀安先离开了，御书房里只剩下她和沈清言。
　　“四大家族历经百年，现在才彻底把根拔除干净，更何况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男人为尊的想法？皇上是我朝第一个女皇帝，不能是唯一一个。”沈清言眼神沉静，似一片湖水。
　　楚琼玉无奈摇了摇头：“你总知道我要说什么。我知还有许多事没处理清楚，却急不得。可至少该让史官是女人，否则我真不敢想未来你我的评价。”
　　面对楚琼玉近乎自嘲的调笑，沈清言反而步步紧逼起来：“不要至少，要更多。”
　　楚琼玉对向她示好的王、钟官员十分宽容，只要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无论立场她都不贬不罚。楚琼玉急着当皇帝，就是不想再见到相争，真做了皇帝却不得不慢下来，毕竟即使拔除了腐烂的根，枝叶一时也是不死的。
　　可是不能再让百姓等下去了。
　　从云京到各地，她们必须迅速让清正的官员掌控大局。
　　“陛下仁慈，对曾犯过错的官员也多宽容，”沈清言握着笏板冷声道，“只是法度森严，有人自视甚高，陛下天命所归，乃是太上皇亲传之天子，容不得他们置喙。”
　　楚琼玉眯了眯眼睛，与沈清言对视，双方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狠绝。
　　做长公主时她管教妹妹弟弟们，也敢直言劝父皇。
　　哪怕如日中天时的王继行也被她痛骂过。
　　何时做过孙子，被人指着鼻子骂还要装大度？

　　沈清言特意没把今日参楚琼玉的折子拦下。
　　第二天上朝时楚琼玉按兵不动，让所有参她皇位来路不正的人把她从头到尾指指点点一遍。
　　沈清言接着那些人上书，内容是要参所有不认同楚琼玉的人。
　　宗法说帝业继承，皇帝亲传，楚琼玉是钦定的皇帝，不认同她就是不认同礼法，不尊礼法者，应依律处罚。
　　沈清言“大发慈悲”道：“各位大人细皮嫩肉的，不如皇上就罚他们二十大板，长长记性便是了。”
　　楚琼玉终于掀起看戏的眼皮，正好跟下面抬眼看过来的沈清言对视。楚琼玉顿了一下，把书桌前的所有奏折都扫了下去。
　　百官见状皆低头跪在地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恰到好处，皇帝的怒火、丞相的弹劾、官员的附和，除了几个年老的官员外所有人都被罚了二十大板，这几个老东西摸着胡子沾沾自喜，自以为拿住了楚琼玉的命门。
　　下朝后，楚琼玉声音阴测测地把那些老臣留在了宫里。

　　一上午过去，丞相府门外站满了要求情的人，一天过去，沈府门口哭号的人愈来愈多。第二天楚琼玉称病不上朝，沈清言一大早到了丞相府，门外站的人比起昨天没少几个。
　　她又一次开口：“你们在这里等到天荒地老也没用，老先生们是触怒了皇上，放不放他们不是我能决定的。”
　　沈清言看到哭求她的老妪和神情害怕的孩子，终究不忍：“我去宫里一趟，但你们要答应我，不论结果如何，我出来后你们都要回家。”
　　众人连忙答应。
　　她进宫后直奔关着那些老大人的景云宫，站在门外听里面的动静，一部分人沉默不语，另一部分则更激愤。
　　有个四十多岁的官员一边说楚琼玉是暴君，一边说全家死志可矣。
　　沈清言一脚踹开了门，愤怒的表情吓了里面的人一跳：“你要死就自己去死，拉别人作甚！”
　　那人梗着脖子狡辩：“我婆娘孩子没读过诗书不懂礼法，我这是给她们一个跟着我青史留名的机会！”
　　沈清言一拳砸了上去：“青史会留她们的名字吗！你的狗屁名声，是用谁的血来写的！”
　　沈清言愤怒至极，把他的牙打下来一颗，看守的人见势不对才上报给楚琼玉。
　　楚琼玉来时沈清言已经冷静下来了，表情冷肃地站在一边。被打的男人躲在一边瑟瑟发抖，生怕她再动手。
　　楚琼玉将所有被关了一天的官员们聚集在了一起，她站在前面扫视一圈，不紧不慢地开口：“诸位大人不在乎性命也不在乎家人，朕亦不愿以名声威胁。既然你们不承认朕这个皇帝，就去行宫服侍太上皇吧，父皇在位多年，多亏了各位的辅佐。”她轻飘飘地决定了这些人的结局。
　　这里的人为官多年，自然都知道楚琼玉说一不二，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沈清言，沈清言则垂着头行礼，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
　　侍卫把他们一个个拉了下去。
　　楚琼玉感慨道：“今日以后，你的名声恐怕就与我相差无几了。”沈清言不在意：“是臣的荣幸。”
　　“权臣、奸臣、弄权的女人……”楚琼玉说着说着觉得有些不忍，“也许史书会这么写你我。”
　　沈清言终于笑了出来：“至少现在，我还算是个称职的丞相。我不求流芳千古，亦不求受人感恩。我只是做了自认对的事而已。”

　　一切果真如楚琼玉所料，只一下午的时间，礼部、丞相府就各堆满了折子，官员弹劾、文人斥责、贤达怨怼，积压了许久的恶意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在我之上是百姓，百姓之上是苍天”，沈清言当年写下这句话，只是想对《孟子》中那句“民为重”作她自己的注解，现在身居丞相之位，她依旧每日自问是否配得其位。
　　新的科举能否传下去、四大家族会不会以其他形式卷土重来，与此相关的事不能有半分迟疑，正因民为重，她才坚信这些事是最重要的，必须狠下心来速战速决。
　　楚琼玉观察着沈清言的表情，没得到预想中的苦恼：“当年我说让你做丞相，阻挠我的人不亚于这次。那时满城风雨与你有关你却不在，此次山雨欲来，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害怕……哪怕一点儿。”
　　沈清言扯着嘴角，从怀里拿出了一厚沓信：“我并非孤军奋战。”
　　楚琼玉拿来一看，姚莲心、伍嘉杏、赵端云、苑静苏……几乎京城所有女官的名字都出现在了信封上。
　　她们的名字叠在一起，堆叠起来的信件几乎是一座山。
　　沈清言又掏出来一些，楚怀安、林世之和萧清的名字也出现在上面。
　　“那些人只是写的多，叫得欢。他们不敢承认皇上是明君，也不敢承认我配做丞相，所以才破口大骂，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恐惧，殿下……陛下，大楚有一半人是女人，有九成九是百姓，所以该害怕的人不是我。”
　　沈清言眼神执拗，仿佛要让楚琼玉认定她今日的道理。

　　沈清言跟着带路的侍女出了宫门，王永立刻打起精神来朝她招了招手。小跑过去踏上车，沈清言的怀里和心里都满当当的。
　　“回府吧。”
　　“驾——”

　　刚走到沈府门口沈清言就感受到了一阵杀意，她瞬间攥紧拳，迅速侧头才堪堪躲过凌厉的刀锋。
　　没完没了，沈清言在喆州时的不耐又一次浮上心头。
　　她没有武器，趁机从刺客里看上去武功最低的人那里抢来了一把刀，刀把被她握在手里，立即迎向赶来的利刃。
　　周水静带着松喑去集市上乱逛，逛到饿了才回沈府，门口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周水静把背上的两把剑抽出来冲了过去，松喑把手上的东西一丢，“周水静，给我一把剑！”
　　没过一会儿，三人四周横七竖八排着五六具尸体。
　　她们的脸上身上都沾着血迹，周水静带着松喑去洗脸，沈清言顺着路往里走，湖玉堂就在尽头。
　　推开院门，楚怀安见她的样子赶紧跑过来：“你怎么了？”
　　听见他这句话屋里的人也出来了，伍嘉杏拿起手帕一边给她擦脸一边往外看，姚莲心捏捏她的胳膊，赵端云站在一边算着：“都察院的那几位大概想不出来行刺的手段，是王家没死完的走狗，还是钟家的余孽？”
　　沈清言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我没事。”
　　楚琼玉站在沈清言身后，跟身边的同样刚到楚璇琅说：“幸好朕也不是孤家寡人。”
　　楚璇琅笑了笑。
　　沈清言回头看向两人，楚琼玉歪着头跟她挥手。
　　前路不知多长，困难不知凡几，但她同样也有有源源不断的勇气和动力，她的身边还有这些人。
　　人生至此，惟觉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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