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神山

　　萧闻昭穿着朴素无华的暗红色成衣，像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于此，打破了傅舟桓和舜华近日的平静。

　　傅舟桓站了起来，拦身在前，挡住了舜华：“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萧闻昭一直都知道洛京城五公子是谁，望山居是谁开的，毕竟傅舟桓的京中私产都要走官府的规章。

　　从佛陀寺离去后，萧闻昭便让烛和几个探子一直守在望山居外，前段时间云舒一直隐秘地出城，驾车于这个名为常乐的镇上消失不见，他们就回去禀明了萧闻昭。

　　萧闻昭得知此事后，派人走访查探了几日，得知了住在天庸山上的傅伍，隔日便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倒是巧了，他们在山下就撞见了，果不其然，就是傅舟桓。

　　这个刚来常乐镇红衣少年和傅舟桓显然不对付，两方的气息剑拔弩张，小镇上的人和傅舟桓关系亲近，在场喝茶的人一个都没离开，全都屏息凝神地盯着红衣少年。

　　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小别重逢，萧闻昭清俊的脸瘦削了几分，微笑着道：“傅公子，不如带我在这个镇上走走，如何？”

　　这里有很多无关之人，萧闻昭想借一步说话。

　　今日佳节，萧闻昭居然亲自前来，恐有要事，舜华喝下最后一口茶，缓缓起身，应了他的请求：“走吧。”

　　又逢雪落，中年男人为萧闻昭递来一把伞，三人并行。

　　不知走出了多远，附近已经没人了，萧闻昭停在了已被冰封的湖岸边，站在一棵早已积满了雪的梅树下：“我以为，傅公子是带着姑娘藏匿于此，是遇到了难处，不知我可有能帮上忙地方？”

　　傅舟桓冷眼看着他：“帮忙？佛陀寺一行，阿槿拿走了蛟珠和悬翦两件至宝，你贵为皇亲，身后耳目众多，就不该出现于此。”

　　盘龙峡后山发生的事早已传遍天下，天下人本来该骂应长生，但矛头终究还是对准了蛊司。

　　世人就是如此，只愿意想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应长生作为天下大寺的，从前广济天下，就算他承认了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也没人相信，沉伽那一夜出现在了佛陀寺，一切只会被归咎于蛊司头上。

　　之前有沉蝓和应长生坐镇，他们离去匆匆，后自是无人来犯，可现在只有他们二人，若被有心之人查去，顺藤摸瓜寻了来，后果不堪设想。

　　说起那颗蛟珠，舜华倒情愿自己从未得到过它，刚开始为她打通了经脉不假，可后来并无大用，现在珠身呈赤血之色，不断吞噬着她的灵力，她和傅舟桓迄今为止也没寻到缘由。

　　傅舟桓出言带戾，萧闻昭也不恼：“烛能认出你，他人亦可。天下再厉害的修士也不敢对皇家动手，我或许能庇佑二位一些时日，所以特地来请二位入城。”

　　“庇佑？别抬举你自己了。”傅舟桓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在绝对利益面前，世人都敢弑仙杀神，皇家又算什么。”

　　傅舟桓对萧闻昭带着敌意，萧闻昭视若无睹，将视线越过他的肩落在舜华身上：“若我能告诉你们八剑之一的下落呢？”

　　萧闻昭的这一句话令空气瞬间静默了下来。

　　听他们二人争执了好一会儿，一直没发话的舜华把玩着手中的的糖人，面纱下的眉微微上挑了一下：“哪把剑？在哪？”

　　“真刚。”萧闻昭坦然告知，“剑在京城的仙盛皇陵里，而我能带你们入陵。”

　　真刚的确是八剑之一，若这把剑真的在仙盛皇陵，南疆的剑便是惊鲵了。

　　现如今的国号是丰安五十六年，当今圣上把持各处的前朝旧陵，若有萧闻昭这个皇家人相助，他们入陵做起事来会方便许多。

　　舜华抱着肩，轻叩起了手：“你有什么条件？”

　　萧闻昭停顿了一下，思索了片刻，道：“槿姑娘在忘心湖救下我，所以我想和你们交个朋友，日后可以把酒言欢。”

　　这种鬼话谁会相信？当时在忘心湖，舜华压根就没想过管萧闻昭这行皇亲。

　　舜华认真地端详了萧闻昭片刻，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剑真的在皇陵？”

　　“槿姑娘，真刚并不完整，我这里有它的半截残刃和仙盛陵图。”萧闻昭从怀里拿出半截带柄的残刃，以及一张泛黄的图纸，交于舜华，“此二物便赠予姑娘，我也只能带你们去仙盛皇陵，否则对圣上而言就是逾矩。这是仙盛皇陵的布局，那是座水下陵墓，里面机关重重。几代皇权更迭，每任掌权者都招揽过名士，死伤无数，只能窥其十之一二，一切只能看你们的造化。”

　　半截银白的残刃出现那刻，傅舟桓腰间的却邪狠狠震动，共鸣了一下。

　　却邪带着柳芩元归位的剑灵，这的确是真刚无疑。南疆的剑至今还没消息，另一把倒是浮出水面了。只是眼下舜华身上空无灵力，她也不敢贸然入陵办法也没有。

　　舜华久久没做声，萧闻昭突然想到他们二人是藏于了这座山中，但其中缘由定是不会告诉他的，复问了句：“如何？槿姑娘，傅公子，虽不知佛陀寺一别后你们发生了什么，但不知你们可愿入城？”

　　剑在京城不比在南疆，至少还有了确切的下落，实乃意外之喜，舜华想了想：“自是要入城一探。”

　　萧闻昭含笑着，伸手道：“王府已经备好了客房，二位，请吧。”

　　“就不劳王爷费心了，京中居所，我早有安排。”傅舟桓未看他伸出的手，从怀里拿出一根响箭，指尖一捻便燃起星火，箭簇划破空气直冲云霄，炸出一朵绚丽的烟花。

　　“既然五公子有安排，那自然也是妥帖的。”萧闻昭笑意不改，从容收回伸出的手，端直地对着二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那我就先告辞了，静候二位入城。”

　　萧闻昭往镇上回走，留傅舟桓和舜华站在了原地。

　　这位身负皇家威仪、素来冷面寡言的少年，对他们二人的态度竟格外谦逊有礼，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些天以来，舜华正为自己的修为和剑的下落烦闷，萧闻昭的消息至少让她少了些许忧虑。

　　傅舟桓犹豫了片刻，道：“阿槿，不如就让我带人着入陵看看，你留在山上，那座皇陵只怕不好入。”

　　舜华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宜涉险：“先回家收拾收拾，然后入城看看吧。”

　　‘回家’，这个词从舜华口中说了出来后，傅舟桓先是怔愣了一瞬，脸上又浮现起了笑意来：“好，先回家收拾。”

　　望山居的人一直守在附近，响箭发出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一名黑衣女子架着马车从远处驶来。

　　女子下车后便上前拜见傅舟桓，称：“东家。”

　　傅舟桓招呼起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雪鸿，你先在留在这里等一下，我们上山拿些东西。”

　　被叫‘雪鸿’的黑衣女子拱手道：“是。”

　　即刻二人便回了山，他们收拾的很快，除了舜华的蛊虫，最重要的就是要带上那六把剑。

　　江湖也有剑客背后背着三四把剑，可这种人通常很惹眼。

　　看着傅舟桓抱着那几把剑的样子，舜华颇为头疼，剑是越找越多了，怎么带是个问题。

　　“傅舟桓，你灵魂上的记忆没告诉你怎么藏剑吗？”

　　隐于却邪，几月都没现过身柳芩元突然歪站在门边，冷然开口。

　　傅舟桓认真想了想：“藏剑？我对此好像还真没有记忆。”

　　柳芩元一步跨过来，将手置于半空，一道暗紫色的祈萦绕于六把剑的剑身之上，剑抖了抖身，各自缩成了一个如挂件般小剑。

　　傅舟桓讶然地睁大了眼，将一柄小剑拿在手心里看了看：“可这要怎么恢复原样？”

　　“你把......”柳芩元刚开口便止了下来，他看了眼舜华，又道，“傅舟桓，你的魂和我有契，往剑身注入灵力即可。”

　　从酆都出来后，眼前二人的情况柳芩元也略知一二，在舜华面前，他也不想提‘灵力’二字。

　　舜华神色如常，拿了跟绳子便将剑从挂穗的小孔穿了起来，给了傅舟桓：“那就由你来保管吧。”

　　傅舟桓迟疑了一瞬，接了过来，舜华今日将剑尽数交给他，是完全信任他了。

　　就此下山，这一来二往便至下午，他们相对而坐，由雪鸿驾车带他们去往城中。

　　雪花簌簌地落下，常乐镇离洛京城还是有些距离的。

　　冬天的夜总是是黑得很快，可当马车驶入城中后，天地却亮去白昼。

　　今夜的洛京城中却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各个店面都人满为患。

　　马车上配着茶点，舜华掀开了车帘，同傅舟桓一起吃上了些许，外面街上有杂耍戏火的人，还有不少男男女女鱼贯而行，有的成双入对在猜灯谜，有的三三两两结伴在小摊上挑物，好不热闹。

　　傅舟桓提议道：“阿槿，要逛逛灯市吗？今天是洛京城最热闹的一天呢。”

　　“不了。”看着外面熙来攘往，一片繁华的人间烟火，舜华回绝了他，忽而又轻叹了一声，“傅舟桓，一直以来，你待我甚好，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吗？”

　　“啊？倒也不是。”她冷不丁地问起这个，一说起前世的记忆，傅舟桓总会变得有些局促，“其实最开始沉蝓让我去找你时，我还挺排斥的，但见到你后，我觉得你很好，阿槿，真的很好。”

　　在被傅家关入宅院之后，傅家只留了屈竹一个小厮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其余全是把守他的傅家子弟。

　　随着一天天过去，前世那些梦境在傅舟桓的脑中交织翻涌，不断吞噬着他的神志，他的性情从一开始的暴躁疯狂，渐渐变得昏沉错乱，时常不省人事地说着胡话。

　　直至一天夜里，傅舟桓难得清醒，沉蝓出现在了他的窗前，静静地看着他，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走，一起去找梦里的那个被唤作‘阿槿’的女子，他前世苦苦追寻之人。

　　前世也好，梦境也罢。

　　在梦境没日没夜的纠缠下，傅舟桓对舜华是抗拒的，但他已经穷途末路了，留在傅家只有死路一条，他更想倚靠沉蝓尽快离开傅家。

　　傅舟桓只能信任沉蝓，他害怕一旦拒绝了沉蝓，便失去了这个离开傅家的机会，便应允了下来。

　　他想，见见那个女子也好，见了，或许就不会做梦了。

　　离开傅家需要等待时机，傅舟桓鲜少与女子相处，在离开傅家前，每逢清醒，便不断练习着那句‘阿槿，好久不见’。

　　他想，他们在梦里见过，理应是再见。

　　不过两月后，应长生亲自莅临洛京，在皇室的佛堂为万民祈福三日，第一日，应长生照常祈福，可就在第二日，祈福结束后应长生掐指一算，以傅家为天选之族为由，邀傅家一家前往大殿，听他口述佛家至高之经文——造化金身。

　　有传言道，那造化金身，原是千年前应长生证得法相之时悟出的圣经，整本经文晦涩冗长，傅松山不疑有他，为了记下整本经文，几乎带领了整个傅家去往法会，只留了十余人于主家，于是就在当日午时，沉蝓以一把不灭的灵火点燃了整个傅家主家，光天化日下，将傅舟桓悄然带离了傅家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傅家烧了，昔日沉蝓怒砸佛陀寺，没人能想到她会和应长生联手给傅家做局。

　　应长生板着脸告诉傅松山，此乃上天给傅家降下的祥瑞，得到了经文傅松山信以为真，将傅舟桓的去向抛之脑后，竟还感念起了上天。

　　五年后，沉蝓带着傅舟桓找到了舜华，并筹谋好了一切。

　　在去白云山的路上，傅舟桓一直很忐忑，这场偶遇他准备了五年有余，却依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那些梦境，甚至初见在舜华时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可当舜华毫不迟疑地跟着他跳入了玉霜家的潭中，帷帽掉落露出真容后，他的脑袋变得空白，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第一次有人这么奋不顾身地来救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确定这份悸动是源自于自己的，和梦境，和所谓的前世没有任何关系。

　　傅舟桓言语间有些局促，舜华回过头，问他：“那，如果你想要的东西只是暂时拥有，日后失去，你会悲吗？会悔吗？”

　　“失去？”舜华说得意味不明，但傅舟桓断然道，“身无寸缕来到这个世上，无论拥有了什么都是赚到了，我只会庆幸自己没有错过。”

　　舜华听了他的这句话，停顿了片刻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掀起面上的轻纱。

　　苗家长成的女儿都敢爱敢恨，舜华也不例外。

　　少年似那夜里菩提树上飞落的花瓣，又似这几日的轻雪，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飘在了她的心上。

　　“和心上人一起走到最后，便会成为家人。”舜华定定地看着傅舟桓，认真地说着，“若我说，你在我心上。我们都是孤苦之人，自小独行于世间，或许成为能彼此的家人，你愿意吗？”

　　就在此时，一声炮火声响彻云霄，天上升起漫天的琳琅烟火，将洛京城照得天光大亮。

　　马车已经远离了闹市，停靠在一所挂着灯笼，位置有些隐秘的宅门前。

　　宅子正门大敞，几个奴仆正扫着门前雪。雪鸿下了马车，然后立于一旁，没有催促车厢中的人。

　　舜华说得直率，傅舟桓却迟迟不语，隔着帷帽垂下的纱帘，看不见他的表情。

　　一时间，舜华有些失神，以为一直以来是自己会错了意，她又放下了轻纱，起身就要下马车：“也罢，是我冒昧了，就当我没说过吧。”

　　“那不成，我自是愿意的，有些话说了可就不能反悔了。”傅舟桓连忙拽回她。

　　傅舟桓的心在快速跃动着，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我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高兴过，刚才只是没想到你会说起这个，一时大喜过望，失了言语。”

　　“那行，就此说定。”舜华低垂着眉眼，顺势拉过了他的手。

　　情事从舜华口中说出竟像是严肃的正事，毫不拖泥带水。傅舟桓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庆幸，庆幸她原是将自己放在了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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