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后阁中一片寂静，众皇室女眷皆颔首低伏、屏气凝神。李司南不敢抬眼，直到懿安帝走到她的面前。
　　“广宁，抬起头来。”李肖道。
　　李司南垂着双眼，缓缓起身。
　　李肖望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兄长？”李殷轻声叫道。
　　这时，一直沉默的懿安皇帝才低叹一声，说道：“广宁与她的母妃是有几分相似。”
　　听到这话，李司南轻轻一颤。
　　她不知道自己这张肖似褚兰公主的脸勾起了李肖的什么回忆往事，更不知道边关的流言蜚语是否传到了京梁。眼下，她只能跪着，静静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端懋，”李肖问道，“她如今是住在你的府上？”
　　“正是。”李殷答道。
　　李肖捋了捋他那花白的胡子，说道：“之前恭儿曾建议朕重修肃王府为公主府邸，朕那时没有应允，如今广宁已经回来了，那重修王府一事也可提上日程了。”
　　“兄长说得是，”李殷望了一眼李司南，“只是如今公主年纪尚小，又刚回京，我还是想先留她在我这里住几年。等将来兄长为她寻得了好人家，再修缮府邸也不迟。”
　　李肖背着手，淡淡道：“朕已经决定了。”
　　说罢，他一拂袖，转身出了后阁，留下一众不敢起身的妃嫔伏在底下。
　　“都起来吧。”李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宫女们忙上前，去搀扶已经跪了许久的妃嫔命妇。
　　此时，李司南慌忙回头去寻方才提醒她的那位诰命夫人，可当她再去找时，那老妇已经消失不见了。
　　“殿下，您看什么呢？”侍女箐莲问道。
　　李司南摇了摇头，没说话。
　　不一会，前廊传来了开宴的御令，后阁内也陆续布上了酒菜，适才那些毕恭毕敬的妃嫔们又恢复了往日里在后宫中嚣张跋扈的气焰。
　　“为左第一的是姜淑妃，王贵妃没来，她便是六宫之首。据说姜淑妃原本只是陇平追云行宫里的一个歌女，因有几分姿色，而被陛下看中。她年纪已经不小了，比王贵妃长了近二十岁，陛下也许久没有宠幸她了。”箐莲在一旁小声道。
　　“看上去不似四五十岁的女子。”李司南答道。
　　箐莲笑了：“后宫里的人都知道，姜淑妃日日敷白铜粉，就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些。可就算是长得年轻了，也没办法真似那些年轻女子一般。”
　　李司南的目光不敢再姜淑妃的身上停留太久，她匆匆转头，又问：“她身边的那位娘娘呢？”
　　“那位呀，她是张昭仪，与姜淑妃向来不睦，听说背地里是王贵妃的人。”箐莲回答。
　　李司南用宫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她回头看了看箐莲，笑道：“你怎么对后宫中的门道这么熟悉？”
　　箐莲脸一红：“殿下，小奴不过是在尚仪局当过差，听宫里的婆婆、内侍们讲过几句罢了。”
　　“那我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晓得的，就来问你好了。”李司南说道。
　　箐莲忙摆手：“不敢不敢，小奴……”
　　“长公主殿下！”这时，孟福匆匆忙忙从前廊跑了进来，他叫道，“殿下，陛下请您去议事。”
　　李殷听闻此话，慢条斯理地扶了扶发髻，又对众妃嫔命妇道：“陛下请我去前廊，这里的一切就都仰仗姜淑妃照看了。”
　　姜淑妃忙起身行礼，目送长公主离开。
　　李司南也蠢蠢欲动，她低声问向李殷的贴身侍女秀安：“陛下请姑祖母去前廊是要议什么事？”
　　秀安有一说一：“小奴也不清楚，但陛下每次请殿下都是有朝政大事要讲，兴许这回也是如此。”
　　说完，她便扶着李殷离开了后阁。
　　静宣湖上一阵鼓乐喧鸣，有宫中舞姬歌女缓步驶入，为妃嫔命妇拨弹丝竹。
　　李司南兴致缺缺，觉得这宫中轻扬曼妙的舞姿还不如关外鞑女歌姬的琵琶来得动人。
　　正在此时，后阁外走入一个女官。李司南细细打量这女官，只见这位她生得高挑，虽说相貌并不出众，但气质端庄，若不说是女官，李司南怕要以为她也是位娘娘。
　　“吴典执。”有宫女行礼道。
　　尚舍局典执吴玘儿环视四周，最后盈盈上前，走到了姜淑妃的身前：“娘娘，殿下有要事找您。”
　　姜淑妃执杯的手一顿，眉梢高挑：“他又找我做什么？”
　　吴玘儿从袖中翻出一卷信筒，送到姜淑妃的手中：“娘娘请看这个。”
　　姜淑妃盯着信筒看了许久，终是起身道：“去竹园。”
　　吴玘儿一笑，又嘱咐小侍女守好后阁，自己转身陪着姜淑妃离开了静宣湖。
　　李司南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少顷，她也站起身，避开了后阁中的各类耳目，追上了那两人的步伐。

　　如今已是傍晚，宫中未点灯处已是漆黑，偶有几只鹭鸟飞过，略去一片残影。
　　静宣湖上的丝竹之声自后花园那头传来，回荡在储宫门前的竹园中，显得格外飘渺遥远。
　　太子李煦背着手站在园中，有些着急地踱着步。他先是整了整衣冠，后又捋起了宫绦，最后转身问道：“本宫，本宫看……看上去怎么样？”
　　贴身小内侍急忙回答：“殿下仪表堂堂。”
　　李煦很是满意，他深吸了一口气，阔步走到园门口。不一会，他便听到了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
　　“姜娘娘！”太子提声叫道。
　　姜淑妃见到李煦，那张铺满了白铜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殿下火急火燎，小心被旁人瞧了去。”
　　吴玘儿走在前面，向李煦一行礼，转身便要走。
　　“慢着，”李煦一把拉住了吴玘儿，“多，多谢你，阿妹。”
　　吴玘儿身形一僵，她看了一眼姜淑妃，低头甩开了李煦的手：“殿下贪恋母爱，奴婢能理解，但是殿下也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什么。”
　　李煦一滞，松开了吴玘儿。
　　姜淑妃笑了笑：“储宫若是真喜欢吴典执，你就去求陛下把她赐给你，省的三天两头押着人家不放。”
　　李煦脸一红，不说话了。
　　“怎么？这么大一个人，还害起羞了？”姜淑妃调笑道，“储宫自小就喜欢往妾宫里跑，见着宫里的小宫女了就脸红，现在小宫女成了女官，储宫这脸红的毛病倒是没有改。”
　　“姜，姜娘娘……”李煦结巴道。
　　“好了，有事说事，不要耽搁。”姜淑妃正色道。
　　李煦伸着头看了看园外，低声道：“姜娘娘可在，在宴会上见到，见到恭郡王了吗？”
　　“恭郡王？”姜淑妃摇头，“他是来了，但今儿不知怎么，没进后阁，大抵也是知道自己娶了妻子，不宜再缠着女儿家了吧。”
　　“可是，本，本宫怎么听说，恭郡王今，今天下午专门跑去，见了，见了那位广宁公主一面？”李煦急道。
　　“什么？”姜淑妃长眉一抬，“还有这事？”
　　“本，本宫是听，听说，而且，本宫还听说，那，那广宁公主给原，原奉寄了……”
　　“殿下！”李煦的话没能说完，园内跑出一个小内侍，“殿下，陛下听闻您卧病，特地派来了徐太医。”
　　“什，什么？”李煦大惊。
　　他也顾不得姜淑妃了，转头便往屋里跑。
　　姜淑妃哼笑一声，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走出竹园。
　　她并没有发现，这竹园中还有一人，这人已将他俩的对话悉数听去。
　　“贪恋母爱？太子不是先皇后所出吗？”李司南自言自语道。
　　她掸了掸广袖，又揩了下唇边的胭脂，正准备绕道回静宣湖时，竹园外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姑母，您慢些，不着急。”一个年轻女子跟在贺国夫人唐和洛的身后，喘着粗气说道。
　　唐和洛面沉似水，快步走在前面：“信发出去了吗？”
　　“回姑母的话，已经发出去了。”年轻女子答。
　　唐和洛猛然站定，一甩长袖：“这种事，为什么现在才知会我？”
　　年轻女子垂着头，一时无法应付贺国夫人的发难。
　　“沙罕城邦密谋了半年，骁虎军上下连点消息都不知道，唐仲霖和唐叔丞都是饭桶吗？”唐和洛厉声道。
　　这年轻女子只得答：“从前唐将军总是说，巴延分裂，沙罕城邦就是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谁也想不到……”
　　“想不到？”唐和洛气急，“为将者，连兵法都不能预先料到，还算什么将军？”
　　“姑母……”
　　“如今大俞上下，哪个地方不起狼烟？这宫中竟还有心思大摆筵席，招待什么广宁公主，我看陛下真是猪油蒙了心。”唐和洛直言。
　　躲在林中的李司南听到这话，不由一挑眉。她想起了方才还在席间时，贺国夫人提点自己的那句话。
　　“心里看不起我，明面上还是做足了功夫，唐家人都是一个德性。”李司南一笑。
　　这会功夫，唐和洛的气也渐渐消了。她叹了一声，摇头道：“罢了，这本不是我该管的，能保全他们兄弟俩的将位，不要像原家那小子一样，每日惊惶不安就好。”
　　蓦地听见贺国夫人提起原奉，李司南一下子支起了耳朵，可那边却又不谈北境，转而说起了南疆。
　　“你刚刚去听王尚书和付侍郎谈话，可有听到灵雀的消息？”唐和洛问道。
　　年轻女子回答：“王尚书说，近来绥泉也不安稳，好像是当地突然起了流民叛乱，不知是因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唐和洛冷笑，“南疆靠阿芙萝发财，迟早也得毁在阿芙萝上。几年前，那边就因刺史下令禁止民间买卖而乱过一次，这会子又乱，怕是没得好。”
　　“王尚书也说了，现在不管怎么样，都得劝陛下禁了阿芙萝，那玩意儿就算能入药，也不是个好东西。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人为了钱财你死我活，闹得南疆不太平。”年轻女子附和道。
　　“要说不太平，那还是广宁不太平。”唐和洛不再原地站着了，她缓步走向一旁的源溪小桥，“你知道方才陛下急召端懋长公主去议事所为何吗？是那北境的原将军给陛下递了请援的折子，要……”
　　两人走远了，李司南有些听不清。她正心急广宁出了什么事，想要上前一探究竟时，突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李司南呼吸一紧，下意识地便要扣住那人的腕子拧身。可谁料那人竟猜到了这一步，直接按下她的肩膀，要把她整个人扭住。
　　李司南狠命发力，不顾那人的手劲，直接回拉，她飞身一旋，凌空翻起，同时拔下髻中云钗，一反手，便要扎向那人的脖颈。
　　“殿下！”原怀宁凛声道。
　　李司南手一滞，停在了原怀宁的肩膀上。
　　“小殿下在这里做什么？长公主回后阁，没见着您，着急得不行。”原怀宁冷脸问道。
　　李司南不答，只问：“北境出什么事了？方才陛下找姑祖母又是为了什么事？”
　　“小殿下先回答我。”原怀宁毫不退让。
　　“我出来散心。”李司南回答。
　　“散心？”原怀宁一笑，“小殿下不必在我面前装天真。”
　　“我……”李司南情急，她一把拉住原怀宁，“阿姐，我有话要问你。”
　　“殿下……”
　　“堂兄弟真的会长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吗？”李司南脱口而出。
　　原怀宁一把捂住了李司南的嘴：“你在说什么？”
　　李司南一滞。
　　“苏戎！”原怀宁冷声叫道。
　　话音未落，屋檐上便轻盈地落下一人。
　　原怀宁吩咐道：“送小殿下回府，这个月之内不许她再出门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方才的打斗中，鹰符从李司南的身上落了下来，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竹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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