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乌篷船
乍逢灾祸,人其实是蒙的。
洪水漫灌有时段缓冲,而被埋只有一瞬间。
阮峥攥着根草,用力攥着,强大冲击下,整个人一阵一阵眩晕。沙土无孔不入,封死了所有出路,她在黑暗中沉沦,闷在腐叶潮湿的味道里一点点窒息。死亡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身体仿佛被地狱的漩涡捕获,无休无止地陷落。她有点茫然,来不及恐惧,只觉得有点可惜。她想到那颗鸡蛋大小的板栗。
只握了一下,要是多握一会儿就好了。
洪水引发水土流失,大面积塌方引发泥石流。灾害知识点一环接一环演示全套,揭露了一个深刻而惨痛的道理。恐高确实不是什么大毛病,没有必要为了装逼人家登高远眺强行克服。因为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
她想过一百种死法,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口口声声跟林将军说不究根由,想想眼下的路怎么走,话音才撂下,命运反手给她抽了一记耳光。真讽刺啊……什么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当头棒喝,鲜血淋漓。
被活埋确实不是个体面的死法,但谁能决定自己怎么死呢。阮峥背上重重一沉,胸膛钝痛,被树干拍中,不过多时似乎落到了底。断裂的树根擦过她脖颈动脉,差点洞穿,她全身上下压得动弹不得,咬破了舌尖,喉咙里丝丝腥甜。她发不出声音,眼睛里进了沙子,四处黑压压的,走马灯的画面却没有出现。
仓促之间,一面觉着悲哀,一面又觉着庆幸。
幸好是她不是洛云桢
老天爷良心尚存,没叫她满盘皆输,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世上再没有永宁公主。阮峥黄粱梦醒,看见电脑屏幕上烂尾的章节,不至于摔着键盘无能狂怒。人生自古谁无死,她劝过小太子阮嶙,如今一语成谶,还是想苦笑。人呐……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叹气,可被活埋的滋味太难受,那声长叹张不开嘴,细腻泥沙就如棉絮呛进了肺里。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骂了句大爷的。
……
六天后。
静河,乌篷船。
四更天,凉雾萦绕船身,艄公歪在船头打瞌睡,青蓑衣,竹斗笠,一盏鱼灯将灭未灭,在雾中明明暗暗地闪动着。江水东流,两岸猿声啼,山尖上悬着弯月亮,蓼蓝色天幕漏出斑点似的星光,乌篷船缓缓驶动。
咚——
水中大鱼浮跃。
船身轻轻一震,艄公怀里的空酒壶滑落,滚到角落里。
他听到响动,尚未完全醒转,下意识往船内瞟去一眼。里头寂静无声。他抱着手臂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压低斗笠继续睡去。
月光透过轻薄竹帘,丝丝缕缕撒进船内。照着里头一个病人,另一人伏在黑暗里,两人手紧握着,刚好放在被面一道黑白分界线上。病患昏迷不醒,好些日子没睁过眼。她额头上覆着块软帕,眼睛蒙着白布,下巴瘦出了凌厉轮廓,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一丝血色也无。被子从头盖到下巴,裹得连片衣角都没露出来。
病人手指抽动几下,边上的人立即醒了。
“殿下?”轻唤声从耳边传来。
病人听闻似有反应,却没力气出声,闷声咳嗽。
乌篷船摇摇晃晃,艄公哗啦掀开帘子。
月光射进来。。
“她醒了?”艄公打扮的瑞王爷探进半个身子。
阮峥被光刺得眼睛生疼,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被人握住了手。那人手里缠着纱布,粗糙的磨砺感,透过掌心传来温度,话音轻得只剩下气息,哄小孩似的安抚她,“手别动,眼睛发炎了,揉了更疼。”
洛云桢倒水喂她,动作轻缓。
阮峥眼睛痒,喉咙疼,肺里仿佛存了几斤沙子,边喝边咳。洛云桢抱着她一口一口的喂。脸上水渍反复擦干,好一会,才喂进去一点。她眼皮沉得像铅,怎么睁也睁不开,未苏醒的四肢瘫软无力,水呛得到处都是。强烈的渴意让她觉得自己是棵枯树,久旱逢甘霖,喉咙间的刺痛又仿佛沸油煎水,火辣辣的酸痛感麻痹着神经。
船外瑞王爷默默看着他们两个。
帘子合上了,刺眼月光格挡在外。
洛云桢抚摸她手臂,似乎能体会到她的疼,轻声安慰道:“这样抱着就不疼了。”
阮峥迷迷糊糊的,靠在他胸膛里,逐渐恢复意识。
她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一个人的心跳,还有熟悉的气息。呼吸落在她头顶,手臂将她整个人圈起来,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温暖消解了暴盲的恐慌,她冷静下来,不再想去拽眼睛上的白布,恹恹窝在那人怀里,懒得费力气动弹,等神志恢复。
两人就这么歪在乌篷船里,老旧的竹篾片斑驳纵横,缝隙里的月光撒他们苍白的脸上,像两只无家可归的困兽,被水胁迫到远方。
“我睡了多久?”
“六天。”头顶上的声音回答。
六天?这么久了?
她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花光所有力气,人快废了。剧情不知不觉中拉了进度条,山坡上惊心动魄的坠落仿佛是前世的事情,一时恍惚,恰如穿书当日,她听到满屋哭丧,从聒噪的梦里醒来。只是现在安安静静的,只有洛云桢一个人陪在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土里挖出来,死里逃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她连呼吸都很费劲,大喜大悲的情绪只好晾到一边。
“咱们在哪?”
阮峥气息不足,说一字就像要撒手人寰。
洛云桢知道她很累,把被子拉上来一点,两个人都裹住。
“去姑苏的船上。”
阮峥稍稍偏过头,想了想,自己这么虚弱可能是饿的。被泥石流埋了不至于昏迷六天。既然还有一口气在,说明他们挖她没花太多时间。否则她早就憋死在下边。去姑苏是一早的计划,估计因为她耽搁了时间,这会还在船上。
她有很多话想说,奈何没力气,缓了下,才开口:“我的板栗呢?”
“什么?”
“板栗。”阮峥手指动了动,蹭他的袖口。
洛云桢想了会才明白她说的什么,“等你好了再给你。”
阮峥没吭声,算作默许。
一会儿后,洛云桢下巴滑到了她脸上。
意外有点扎。
阮峥攒出了下一句话的力气:“长胡子了。”
洛云桢在她耳边说:“殿下以为我是不长胡子的吗?”
阮峥仰着头,感觉这话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脑子反应比以往慢了许多,回嘴似乎都需要认真思考。她好像说了句废话。男的确实都长胡子。只不过洛云桢出现在她面前时脸上干干净净,这些天奔波劳碌,不修边幅,模样估计是憔悴的。
阮峥:“手总不会长纱布。”
“我没事,”洛云桢袖子盖住她的手,“小伤而已。”
阮峥还想说点什么。
洛云桢刮了一下她下唇,低声道:“歇一会,天亮就到姑苏了。”
塌方发生后,许多事情延迟。他们打算分头行事,张大人与瑞王爷先去姑苏,但瑞王爷表示强烈反对,说要留下来照顾他们两,“我一走,你们两傻子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张大人看这两人状态如此惨烈,心有不忍,没多说什么,只得先走一步,约定好时间地点再次碰头。
结果因为阮峥突然发起高烧,耽误了几天,约定好的时间已经错过。未免出岔子。他们乔装打扮,租了一条船,扮作平民百姓,连日顺流而下,天亮时成功抵达姑苏城。瑞王爷找了家客栈住下,暂做安置。
洛云桢一进城便请来了大夫。
水陆该走陆路,坐完坐马车,阮峥从头到尾脚没沾过地,不是躺着就是被抱起来,到了客栈顺顺利利窝进被子里,再次昏睡过去,醒来就是下午。窗户关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她眼睛蒙着白布,一直蒙着都快瞎了,但没办法,摘掉了眼睛就疼得要命。大多时候感知外界只能仰仗听力。
脚步声走到了走廊尽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得仔细分辨,才能听出交流中的巨大信息量。洛云桢说您尽力。大夫沉重叹气,说耽误太久了。
两个人语气特别凝重,说一句要停顿很久,好像她得了不治之症,即将重病身亡,大夫正对家属交代后事。
没多久他们交流完毕,传来下楼声音,大夫离开了。
剩下的步子渐渐走近。
门被推开,合上,有人走到她床前。
那人站了一会,望着她,什么都没说。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阮峥闭着眼,跟睡着了一样。落在她脸上目光停了许久,滑下去的被子重新盖到下巴,那人手指碰到她的脸,不自主颤抖,只一瞬便移开了,仿佛是错觉。脚步声伴随关门声消失。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经过复杂的心理活动,阮峥缓缓深呼吸,抬起手,摘掉脸上的白布,把眼睛睁的大大的。空洞的视野一片猩红,没有出现任何事物的细节,仿佛罩了一层玻璃质的红雾,刺眼而干冷,眼中灼痛感密密麻麻浮起来,犹如蚂蚁啃噬。她无法聚焦,什么也看不清,保持睁眼需要忍受锥心之痛。
坚持了一会儿,最终败下阵来。她只能闭上眼,眼泪不由自主滑落,没入头发里。铁锈味在短时间内渐渐弥漫开来,可能流的是血。
她其实没有什么感想,流泪只是生理性刺激。
心里顶多有点纳闷。
这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遭遇洪水,没被淹死,遇到塌方,没被活埋,结果因为在泥水里泡太久,感染炎症导致最后瞎了。
这算什么神展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