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又一阵清风拂面，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林君缓缓睁开眼。只见眼前一双漆黑眼瞳正紧紧盯着他，他惊得一下坐起。才发现盯着他的正是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小孩子。那孩子见他蹭的坐起来，也吓了一跳，竖起脑袋问：“阿君，你怎么了呀？”
　　阿君……？
　　林君倏然一蒙。
　　他伸手过去捏住那孩子的脸颊，顿时僵住。他看见自己的手短短一截，也是个小孩手臂。
　　面前的孩子被捏着脸，脾气倒是很好，无奈道：“你干嘛捏我，癔症了呀？”他脸蛋被林君捏得变形，嘴巴一抖一抖说话也含含糊糊。
　　林君没理他，四下看了看，猛地站起来几步跑去水井边上，探头向井里望去。当他看到水中倒映出来的人影时，全身如遭雷劈怔在原地。这时那孩子也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林君，严厉训道：“阿君！你不许这样做，这是水井，你这样多危险呀，万一掉下去怎么办呀！”说完把他从边上拽了回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哄道：“睡迷糊了吗？哥哥给你摸摸头，不怕啦。”
　　林君背脊一阵恶寒，闪躲开来，低头看着自己双手蹲在原地发愣。
　　见他还是一语不发，那孩子终于忍不住了，转身对着屋里喊道：“婶婶你快出来，阿君他傻啦！”
　　话音一落，屋门打开，一个面容清秀的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林君抬头看了她一眼，院子里的阳光直刺到眼睛，他没看清，眉头一皱，转身扑到面前孩子怀里，把头埋在他肩上。
　　女人笑道：“珩儿是大哥哥了，可不许欺负弟弟哦。”说完又回屋忙去了。
　　孩子被林君突然抱住，愣了一下，又伸出手抚他的头，道：“我不告状了啊，乖哦。”
　　林君放开他，小声试探道：“你是……季远珩？”然后便又愣住了。这奶声奶气的语调是怎么回事？
　　小季远珩却不满道：“没礼貌！你要喊我哥哥，叫我珩哥哥啊。”
　　“……珩、哥哥……？”林君犹豫道。
　　“嘿嘿。这才乖嘛。”小季远珩笑着摸了摸林君的头。
　　这幅场面，着实怪诞离奇。
　　“珩……哥哥，你今年几岁了？”一时间改不过来，林君连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
　　“嗯？我……六岁啦。”季远珩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遍认真回答道。
　　“那我几岁了呢？”林君指了指自己又问道。
　　季远珩奇怪的皱了皱眉头，撅起小嘴来伸手摸摸林君的额头，不解道：“没发热呀。怎么一直说胡话？”
　　“我几岁了？”他再问了一遍。
　　“嗯……你比我小一岁呀，五岁啦。”
　　林君额角一抽，顿时什么也不想说了。季远珩却没发觉他的不对劲，拉着他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神秘兮兮道：“阿君，珩哥哥要送你个小礼物。”
　　“这是爹爹给我做的哦，送给你。”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雕刻精细的小木人来，小木人还用颜料上了色，比之外面地摊卖的不知精细了多少，眉目鼻口都栩栩如生。
　　林君伸手接过木人，就见季远珩握住他的手摆弄道：“你看，它手足都是灵活的，可以这样、还可以这样……”他一双小手包裹住林君更小的手。林君见他着实很宝贝，便道：“你既然喜欢的很，那我不要了。”
　　“呃、要的。阿君要的。唔……木人我虽喜欢，但我最喜欢的只有阿君啦。”他笑嘻嘻道。
　　林君一时怔愣住，心中暖洋洋的。又不禁想起在君明剑庄时，季远珩也像是这样，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宝贝东西，都会第一时间捧给自己，从不藏私。他曾经以为那是季远珩觉得对自己有所亏欠，所以才会一直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他真是讨厌极了这些，总觉得自己被当成另一个人。可真见到小时候的他，林君才发觉，原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宠着心上人的。
　　是呀，心上人。只对心上之人才有的好。
　　林君抿嘴笑了笑，把小木人握在手里，认真的把玩一会儿。抬头看见季远珩眨巴着一双大眼，天真无邪地看着自己，又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啊？哦……阿君，你喜欢吗？你高兴吗？”
　　“嗯，喜欢，很喜欢也很高兴。”他诚实回答道。
　　“嘿嘿，那就好，对了！我听说村子里来了木偶戏班子，咱们去看看吧？”
　　林君看他似乎很有兴趣，微笑道：“好啊。”
　　于是两个孩子小手牵小手，高兴地去往村里搭的戏台子。
　　戏台上两军对立剪影，前面两个木偶人活灵活现。
　　振军威——扑通通战鼓鸣，排阵势——韵幽幽号角声。
　　“两军阵前我来相见，长恭君郎啊——你何不敢示真颜？”其中一个木偶身披红袍，头戴金冠，手持长矛，眉目英气，媚而不柔。
　　“孤胆一身为貌累——乃刻假面临阵前。”另一个木偶面上带着白漆蓝纹的面具，一身漆黑战袍，骑在马上点头道。
　　台上正在演绎一出木偶戏，讲的是那北齐大将兰陵王高长恭与一敌阵女将陈毓玉相爱相杀的故事。
　　“但问郎君欺我作情痴，误——真心。兰陵王探得军情多少事，报与齐主听？”陈毓玉长矛一甩，直指他，向前走了两步。
　　“玉将军呀——红英飒飒惊天人，怎奈是敌阵巾帼，我欢喜甚之，更忧甚之。”那高长恭幽幽道。
　　“小帐暖，亭岸芦下诉真心，怎知意乱如麻竟是好计谋呀。”陈毓玉寒心凉凉道，高长恭牵过马头转过身去不愿多看她那面容。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我愿降齐。”陈毓玉言毕遂拍马起身，一杆红矛直刺来。
　　“突生变，来人拿下——”众士兵长枪陡然立起，那陈毓玉这样飞身一扑，自是碰不到高长恭衣角半分，便被戳在枪上。
　　“将军，将军啊——那陈毓玉一心求死，撞上尖枪啊。” 士兵惊呼，高长恭诧异转身，却只能见她红蝶一般下落的身姿。
　　那是滚刀山的利刃，下火海的热血，顺着枪杆缓缓而下。
　　高长恭翻身下马将她从枪尖救下揽在怀里，颤声道：“玉将军——这是何苦啊？！”
　　“恩深——情重，乃我所托非人，今无路求生。高长恭，你要应我，保我将士免遭浴血杀戮。若、若不然，我化为厉鬼，饶你不得！”言罢，美人阖目逝去。
　　一场戏落幕，叫好声不断，收完赏钱很快台前围着的人都散了干净。唯独两个小孩儿，还站在那里恋恋不舍。
　　见到人去台空，季远珩手脚并用爬上木偶戏台，转头把小手递给林君道：“阿君，上来。”
　　林君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把手交给他。他现在手短腿短的，浑身都觉得奇怪，被季远珩拖拽上来，不解道：“你要做什么？”
　　“刚刚那戏好不好看？”
　　“嗯。”
　　“那我演给你看。”说罢借着台高，蹦起来抓下一根树枝折成两段，一段交给林君，又拿了两片叶子沾了些口水，粘在眉上充作木偶的面具又道：“你是陈毓玉，我是高长恭。”
　　他糯糯的声音完全显不出语气，却学得似模似样：“孤胆一身为貌累——乃刻假面临阵前！”
　　林君无奈的笑了一下，也只好陪他玩，拿着手中的树枝指着他道：“但问郎君欺我作情痴，误真心。兰陵王探得军情多少事，报与齐主听？噗哈哈……”
　　他才嫌季远珩声音糯糯，可一听自己的奶声奶气，更是好笑无语，随即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阿君，你一点都不专心！”季远珩好似不太满意，走过来两手掐着他的脸颊扯了扯。
　　“阿君，你知道吗？你再小一点的时候可可爱啦，我最喜欢你圆嘟嘟的小肉脸啦。”季远珩揉着林君的脸，似乎忘记自己本来是要教训他，也跟着咯咯乐起来。
　　“喂！两个小鬼！谁让你们上来的！”突然一声恶斥，吓得季远珩脖子缩了缩，转过身去，就见一个粗壮男人走上戏台来。
　　“我们在这里玩会儿就走。”季远珩老实回答道。
　　那男人不听他解释，把道具盒子往旁边一放，上前就要撵他们下去：“白看戏还赖着不走，赶紧滚开。”
　　季远珩跑到林君前面伸开双臂把他护在后面仰头道：“你干什么！”话音刚落就被那男人一巴掌推倒，跌坐在地上。林君退了两步，看季远珩被欺负，顿时眉头深蹙。
　　“滚不滚，再不滚就叫你们爹娘来给戏钱！”
　　林君忽然笑道：“嘻嘻，我有钱，我给你就是了。但你个子太高我够不到，你蹲下来吧。”他说罢真的伸手探向怀里。
　　那男人听见有钱拿，赶忙凑近林君蹲下伸出手来。
　　林君见他过来，探入怀中的手突然伸到他面前，手指并拢死死戳向他的眼睛。那男人没想到一个小孩儿敢这样出手伤人，猝不及防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哀号连连。趁乱，林君赶忙一把抓起季远珩跳下戏台跑走了。
　　两人头也不回的向外跑，一直跑回家里，一头撞在沐曳澜身上，这才停了下来。
　　林母见两个孩子气喘吁吁，跑的一头大汗，温声训道：“不许疯跑，出了汗被风吹到小脑袋要疼的，赶紧进屋里去。”说完便将他们轰了进去。
　　两人进了屋，总算松了口气，林君抓着季远珩的手这才松开，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见他还傻愣愣的，也抬手帮他擦了擦。季远珩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惊道：“阿君！你刚刚太厉害啦！那个坏蛋一定怕死了，以后不敢欺负我们啦！”
　　林君见他兴奋的一脸通红，才开口道：“你以后不要这样护着我，会受伤的。”
　　“那怎么行呀！我不护着你护着谁？我可是你的珩哥哥呀！”季远珩头摇成拨浪鼓，瞪眼道。
　　“不过刚刚你跑的好快呀，腿上的伤都好了吧，不疼了吧？”
　　“啊？哦……不疼了，已经好了。”林君被问的一愣，霎时想起季远珩曾与自己说过的坠崖事件，赶忙应道。
　　他们毕竟是孩子，放松下来便觉得精疲力尽了，聊着聊着爬上床榻，一左一右乖乖躺好。季远珩很快就睡着了，倒是林君，虽然累得不行却始终看着他不肯睡，心下恍惚地想：这便是他小时候的模样吗？若是这样好的小时候，恋念不忘也不能算是错。他又伸出自己的手来仔细看了看，那小小手掌白白嫩嫩，却跟自己一点也不像。他的手从小摸着机关弩箭，绞弓弦练射击，手指上都是硬硬的茧子。胡乱想着，也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身边季远珩不见踪影，林君急忙起身蹦下床榻去找。
　　他走出来，灰蒙蒙的天阴沉至极，远处朦胧一片看不清晰，起了很大的雾。他走出院子，没见到季远珩，不知怎么的心里慌张起来，鬼使神差地往外走，就见一辆马车咕噜咕噜从自己身边驶过去，他一边追一边喊：“珩哥哥、珩哥哥！”但他声音好小，车子根本没有停。
　　林君不死心的追着跑，脚下一歪，腿倏然疼了起来，但还是一瘸一拐的追着马车。终于马车里的人似乎听见他的声音了缓缓停了下来。季远珩从马车里露出头来，漆黑的眸子忽然闪动了起来：“阿君！”
　　林君连忙追过去，扒在车窗上，喘着粗气道：“……珩哥哥。”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你不要我了吗？”他不知为什么心里疼的要死，疼的气都喘不上来。
　　“你别哭。”
　　“我没哭。”林君摸了摸眼睛，真的湿润了。
　　“你还会回来吗？”他又问道。
　　林君揣着满满的希望等着他的回答。见他趴在车窗边上思索了一下，探出半身凑到他的耳朵边上，声音轻轻的还带着几分笑意：“嗯……你是个骗子，我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罢季远珩掰开他扒着窗户的手，将他一把推了下去，冲他眉眼弯弯笑着挥了挥手，连人带车消失在浓浓的雾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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