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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
薛枬归家养伤,皇帝下旨金吾卫暂由安远侯祁祯统管。
黎乔身上的药性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虚弱。如今形势不明,他耽误不得,忙唤了宫人来洗漱更衣,与祁祯一起去面圣。
两人到了紫宸宫,只见朝臣进进出出,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丧考妣。也是,若是靖北王率军攻城,只怕天下顷刻间便要大乱。
等了一炷香时间,内侍来传旨让他们觐见。
慕容恪坐在龙椅上,他面容似乎有些憔悴,但看到黎乔,嘴角还是弯了弯。
“阿乔来了。”慕容恪的声音不疾不徐,倒听不出什么来。
两人行了礼。
靖北王以“清君侧”为名,调集京北大营人马,如今就驻扎在城北金川门下。
黎乔心系城外局势,开口问道:“陛下,如今情况如何?”
祁祯抢先答道:“京北大营只有两万兵马,他们攻不下京城。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守好城门。”
黎乔皱了皱眉,既然明知攻不下京城,慕容晗明此举为何?
“朕担心的不是他攻城,阿乔,与北周的和谈迫在眉睫,大楚若内乱起来,只怕两国之盟会功亏一篑。”慕容恪道。
靖北王身负北周血脉,又与南丰郡主有婚约,他若是在此刻造反,北疆的成王大约便会趁势而起,率靖北军南下,到时北周南疆必会作乱,大楚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只听慕容恪又问道:“阿乔,如今到了取舍的时候了,还记得当年云浮山上你的承诺吗?”
黎乔的心猛地一跳。
当年为了留温澈一命,他答应过慕容恪,若有一天,温澈真的做出了上一世同样的事情,威胁到大楚的存亡,他便会亲手取其性命。
慕容恪这是在逼他践誓。
黎乔稳住心神,开口道:“此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是吗?”慕容恪盯着他的眼睛,片刻移开目光。
一名黑衣人行至殿中,匍匐在地。
“参见陛下。”
得了皇帝首肯,那人道:“卑职是皇室影卫,受太上皇之命潜伏在成王身边多年。成王外表恭谦仁义,内则恣意猖狂。二十三年前,北周长宁郡主洛青入大楚和亲,却在成婚前与王府侍卫苟且,成王知晓后封锁消息,宣称郡主重病离世。随后他命人杀了那名侍卫,又将郡主投入军营为妓,直到其有身孕才被接回王府。”
“长宁郡主受了极大刺激,生下孩子后更加神志不清,成王便将二人一直关在地牢中,以折磨取乐。直到十五年前,郡主疯癫自杀,那孩子趁府内松懈偷偷逃离,又被人贩子卖入云香水榭,后被黎公子救出。”
影卫的声音并不尖锐,但黎乔却只觉耳中一片嗡鸣。
“府中二人的身份一直成谜,但那孩子天人之姿,让人过目难忘。卑职也是直到抓住北周密探拷问后才敢确认他们的身份。”
“所以,靖北王并非慕容氏血脉?”祁祯震惊。
慕容恪点头:“继续说。”
那影卫又道:“卑职早年在北疆见过靖北王,当时他才十几岁,此等大仇他也能隐忍,与成王虚与委蛇,此子心性坚韧,若不能为陛下所用,必成心腹大患。”
黎乔胸口一阵窒闷,如遭痛击,他猛咬舌尖,稳住心神,道:“可有证据?”
那影卫从怀中拿出竹筒递出:“此乃长宁郡主画像及王府管家口供,长宁郡主的遗物也有一些在属下手上,影卫办事请黎二公子放心。”
几卷丝帛,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出身命运,叫他朝云夕泥,顷刻间跌入深渊。
慕容恪挥了挥手,那影卫应声退下。
殿中沉默片刻,慕容恪终于又开了口:“阿乔,如此深仇大恨,你觉得他会安分守己,做我大楚的忠臣良将吗?”
不会,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上一世流血漂橹,都难以平息慕容晗明的仇恨愤怒,更何况如今慕容恪以“噬骨”的解药要挟、欺骗他,他怎会再甘心受束缚?
“为今之计,一是朕将真相公之于众,这样一来,慕容晗明便是身败名裂,大楚军中绝无人会跟从这样一个身份卑污之人……”
“不行。”黎乔眼眶染上霞红,仿佛泣血,但他的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靖北王于国有功,此事也会损伤皇室颜面。”
慕容恪点点头:“不错,那第二条路么……只要在他造反之前‘因病暴毙’,便可保住靖北王的清名,也能避免京城一场刀兵,实在是一举两得之事,阿乔觉得如何?”
吞石咽砾的滋味不过如此,黎乔嗓间一片灼痛,冷笑了一声:“所以陛下觉得,臣是除掉靖北王最合适的人选是吗?”
“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更何况你们素来亲厚,想必这几日你不在,靖北王已经知晓了种种前尘往事,更不会为难你。放心,朕会给你一击即中的法子,并叫人护你全身而退。”慕容恪神情出奇地认真:“事成之后,阿乔想去哪里,想要什么,朕都应允,如何?”
黎乔踉跄两步,笑中带泪,祁祯想上来扶他也被他甩开。
“陛下好深的算计,臣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我回京与阿澈重逢开始,想必陛下就在算计今日了吧。可黎乔绝非丧心病狂、忘恩负义之徒,岂肯对枕边人痛下杀手?陛下又要用什么迫我?是黎府?婉儿?还是外祖父母?或者这天下苍生?……”黎乔笑着,眼泪却从眼眶中滚滚落下。
慕容恪终于从王座上起身,他走到黎乔面前,抬手握住黎乔的肩膀,像一个真正的兄长、君王那样在他耳边语重心长:“阿乔,生在帝王家,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岂能耽于情爱?你我苦心孤诣经营十数年,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此刻生死攸关,朕信你不会重蹈覆辙……”
字字如烙铁,烙在黎乔心口,若上苍让他回到过去就是为了今日,那一切得失如何判定?黎乔不知,但他别无选择。
城北,金川门外。
守门的军士脸上一片肃穆,天色愈沉,仿佛在众人心头压了一块秤砣。
但驻扎在门外的京北大营有人心中也不好受。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唐回,本将军要被你害死了!”
唐回无奈地听了一百八十遍韩山的唠叨,再一次开口道:“韩将军,你我奉军令前来拱卫王城,下令的是靖北王,他持的是兵部调令和玉麒令,任谁来看此事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您放宽心吧。”
韩山瞪圆了眼睛,吼道:“可这围城,不就是造……?”
唐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韩将军,你还想不想回去见家人?再扰乱军心,小心被王爷军法处置。”
韩山闭了嘴,他虽为京北大营主帅,实则草包一个,遇事还是得依靠唐回。本来靖北王调兵他还有顾虑,听唐回说了靖北王在北疆阵前斩将之事,就吓得六神无主了,等到了金川门下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上峰,唐回往主帐而去。
帐中已有三人,主位上的男人面如霜雪,金丝皂袍,俊美不似凡人,正是靖北王慕容晗明。
“殿下放心,京北大营兵马绝对听从殿下调遣,韩山无能,必要时,属下可取而代之。”唐回行礼道。
谢归楼眼中闪烁着奇异的焰火,仿佛要把他烧着了:“殿下,如今万事俱备,就等南丰国和我们的人在城中作乱,到时里外夹击,不愁攻不下京城。”
白尧也点头:“我们布置了多年,当是万无一失。只是王爷的身体……”
“无妨。”慕容晗明的声音很冷,“城中可有消息?”
谢归楼道:“那帮贵族骄奢淫逸,此刻一个个都慌如鹌鹑,真是可笑。京兆府只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至于金吾卫,薛枬受了伤,皇帝将金吾卫的管辖权交给了安远侯祁祯,但金吾卫常年养尊处优,只怕祁侯一时半会难以调动。”
“王爷,兵贵神速,现下皇帝和朝臣都以为我们不敢攻城,此时正是成事最好的时机。”唐回道。
慕容晗明沉默了一会,忽地道:“宫中有什么消息?”
白尧知道他心有所系,心中暗叹一声,不得不回报:“据探子的消息,皇帝已经找到了黎二公子,他没受伤,殿下无需挂念。”
只听谢归楼冷笑一声:“亏得殿下着急上火,人家不过是在皇宫做客罢了。”
“好了,你们都出去。”慕容晗明闭目深思:“告诉封氏兄妹,明日丑时动手。”
几人心中虽欣喜,但见他心情不佳,便依次告退下去。
黎乔无事,那便好。
想来也是,他是大楚一等一的尊贵身份,又有谁敢为难他?
反倒是自己,总算是快要下地狱了。若是下了地狱,便不要再遇见了……
但就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慕容晗明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了往事。
自记事起,洛青便视他为毒瘤怪物,殴打辱骂是家常便饭,甚至从未吝啬一个笑容。
母子两人住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每隔半个月,管家便会放他们出去一日,感受一下阳光雨露,再在太阳落下前,将他带回地牢。而那一夜,洛青都会不知所踪,天亮前才被送回来。
只是回来后,她的精神就会越发疯癫,对他的打骂侮辱更加不知收敛。
等发泄足了,她便恢复平静,自己蜷缩在某个角落,不再搭理他。
地牢很大,除了不能出去,没人限制一个小孩子的行动。老狱卒见他可怜,便教他写字,给他讲故事。
慕容晗明渐渐才明白,原来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的人被称作“母亲”,那本该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
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对方的时候,洛青却一个巴掌把他打倒在地,仿佛见了恶鬼似的推搡着他。
“你闭嘴,你这个魔鬼……你闭嘴……”
若不是有人拉开了她,慕容晗明怀疑自己会被她亲手掐死。
那为什么要生下他呢?
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他还是长到了六岁。
这一年,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高大、威严、沉稳,甚至有些慈祥。
男人对他很温和,甚至会喂吃的给他,虽然是丢在地上的,但他无所谓,只要能吃饱就行。
然而男人每次出现,洛青的精神就会越发疯癫。等待他的,就是更恶毒的打骂和侮辱。
直到他从下人嘴里听说了男人的身份——成王,也是这所宅院的主人——豢养他和他母亲的罪魁祸首。
他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不再是像动物一样只想着追求一口食物,世界的本来面貌开始在他眼前一点点揭开。
他逐渐理解了周遭的事物,甚至是人。
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上者对下者有着绝对控制,甚至生杀大权,例如成王。而下者任人蹂躏、摧折,例如他。他甚至连那个疯了的女人都比不上,因为他无法伤害到她,而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或许他和猪狗牛马、鸟兽虫鱼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是被剥削、被取用、被毁坏。
慕容晗明眨眨眼,忽地想起那日在兰院看到那间屋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个孩子的东西,金色的长命锁、抄了一半的书稿、几件旧衣裳……
可笑他却完全失去了那段记忆,只能依靠旁人的描述大致勾勒出过去的面貌。
秦楼初相遇,并携不忍辞。
云浮经一别,三载为千秋。
歌咽醉后事,弦绝长相思。
千山犹可越,旧日再无时。
……
他和黎乔并非相识数月,也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他们在十一年前就已经相遇,亦早已情深互许,山盟海誓。
而三年前,他受伤失忆,也并非遭遇雷火,而是以为黎乔已死,想要殉情罢了。
这一切竟是如此可笑,慕容晗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竟会如此愚蠢,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一个大楚贵族会对自己有真心。试问谁会对猪狗牛马有真心呢?不过是闲时无聊的消遣,达成目的的工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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