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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许飞尽得平生非用臣直广绝交论
却说洛英惦记飞琼,一夜不曾睡。次日一大早推门来看时,看飞琼倚在案前,一头长皮放将下来:业已全白。吓得大叫,忍不住放声哭了。
飞琼尚自出神。听见洛英哭了,回头翻问何事;瞥见一旁妆镜里映出形容,分明不识斯人。因道:“不妨事。称二两覆盆子,捣烂调醋盖过了就是。”
洛英在他身边几年,已略通医理。知他是悲哀已极,精血耗竭,方至一夜白头。哭道:“阿姐何用自苦如此?又非穷途末路,有何事开解不得?再休劳神苦思了!”飞琼摇头道:“你不解得。我已无法可想了。”因催他去捣药。
一时染过了发,结成髻子,以帕包首。洛英取过团袍。飞琼命换去,自取衫裙穿了。二人出来坐车,宿卫围送到伯颜府上。
伯颜方从枢密院署事毕归。自从刘正事出来,兄妹大吵一回,二人未再见过。此时见小妹肯来,伯颜先觉放心;忙迎进时,见妹子淡妆素饰,汉人打扮;满面憔悴,眼里失神。想到昨日他是去见吕氏,心下猜着一二,先生了三分畏惧。
二人到内房坐定,屏退伴当。伯颜先开口问省中如何,与不忽木等有无龃龉等话。
飞琼只细细端详伯颜:看他高高眉骨,平颧方面,与自己实无相像之处。欲追忆第一回认得眼前人,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连自己误闯敌部,眼前之人手刃十数人,飞马抢自己回部之状,亦已模糊。
又想起阿嫂风葬那日,门前竖着缠黑布的竿子尚未撤去;大哥在草原上拉了一日琴。自己坐在一边,渐渐不觉悲伤。只问大哥阿嫂去了那里,还回来否。
大哥手不住琴,只说阿嫂到的所在,只有长生天可以得知。怯鲁涟河滔滔不绝,日夜东流,草原万物如此,阿嫂也是一去不回的。自己听了,竟不觉十分怆怀:依稀知道万物消长自有长生天定数,无可干碍。只说:“大哥的琴声送阿嫂去,无论阿嫂去到何方,都能听见琴声。所以大哥不去追赶阿嫂,却在草原上鸣琴。”又想后来八思巴欲灭博教,将自己逼上西山,也不特觉畏惧;弹琴高歌,亦本于此。
又想中秋夜与元任谈月观音山,自己弹琴,追思相师;沅湘身死,终曲以悼;其事万殊,揆理则一。转思平生万事,战三山、屠常州、助文山、辩佛道、谏东征、下江南、诛胡马、革旧政,一路走来,满盘阴差阳错。无法收拾,无可解释;落得事无终始,人不永年。又禁不住想,倘早一年、五年、十年得知真相,又是何光景?如今要追万悔之初,尚有何用?江河行地不得逆转,日月经天不能东归:不过是不想糊涂了结此世罢了。
伯颜看妹子呆呆地,不肯答话,只看自己。此时坐得甚近,也望着他:冷不防就看见他包头青帕子上,染些黑色;额角乌丝根处,复泛出银白。心里一阵大恸,禁不住伸手去拭。飞琼不意他看出,偏头躲开了。
伯颜已将事体猜中了七八成。因道:“有何话要问,问便是了!与大哥说话,何用顾忌?况我本不也不欲瞒你一世。只是后来万事出了掌控。”喉间哽咽住,便不多言。
飞琼本踌躇半日,不忍动问;谁知他先坦承。看眼前人,便梦里也只是亲兄长;二十年中,何尝起疑心?一旦而为泡影,到此时,自己也不能全信了他不是自己亲兄。纵一夜苦闷忧思,此刻坐斯人面前,总少觉安心;这骨肉血亲之情,原也未必定要骨肉血亲才有。不禁想起宋复,又一番心痛如割。到底开口叫声“大哥”,问道:“你初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伯颜道:“在金莲川。那时阿里不哥之乱初平,陛下正位,伊儿汗国合罕命我父东来朝贺,我亦随行。”
飞琼原知这一段。大哥生长于伊儿汗国,成年后方入中原;因点点头。
伯颜又道:“那时朝仪方兴,城池未立,我随父先驻在草原上。草原时已积了半尺的雪,那夜父亲才歇下,待次日再行,谁知外面远远传来妇人哭叫声。
父亲两位妻子循声出帐,其他帐中的妇人也都赶来帮忙。看那雪间躺着的,原是一南人打扮妇人,小腹高隆,看来是赶路之中临生产了,身下积雪染作通红。不及抬进白帐,妇人们只能取来羊毡烧酒,就雪天里接下了婴儿。
那母亲奄奄一息,看看垂死,已说不出话。草原上最忌讳血流入地,视为不祥。婴儿虽生养了出来,仍被胎胞覆着,哭声细弱,浑身带血落在雪间,身上也无蒙古人蓝色胎记。众人正议论纷纷,都道婴儿是恶灵降临,绝非好根脚人,无人敢收容他每。
孛斡勒当日祭毕天,饮酒方归。此时赶过来,把婴儿抱起;却称这是长生天赐下的圣女,日后可作他承继,众人方无话了。这一段,你已得知。孛斡勒看我家是外来人,不久后就要离此,因请我父亲收容这对母女,父亲应下。谁知那母亲几度昏迷,血崩如注;孛斡勒救治不能,当夜便下世;死前,唯紧攥住一枚汉人官印,留下为婴儿他日寻亲表记。我每当时不通汉话,只有孛斡勒略通几分,也不识汉字。据孛斡勒说,那母亲连婴儿是男是女都不及分辨,只遗一语:‘这孩子他日须学汉书、为汉臣’,便死去了。”飞琼泪流满面。
伯颜复道:“后来我每带女婴同行,到开平宫帐。孛斡勒奏上合罕,有圣女降生,语及祥瑞。陛下时方封八思巴为帝师,见是博教掌教的孛斡勒呈言,又是伊儿汗国使臣之女,便赐下公主号。又将安童之妹、你阿嫂与我配婚。后来陛下留我在朝,父亲还国,把婴儿托与我,以便来日寻其宗族。
孛斡勒私令我对长生天起誓:待你永如亲生妹子。教你长成后,习汉法,掌博教。我在朝中渐习汉文,见金莲川老臣风度雍容,便求了诸位前辈指教你;诸公又使你入国子监,读书习礼,你都知了。唯有那遗印,我不欲旁人知你身份,也从不将出去问他人。”
飞琼含泪道:“是‘江淮制置使许’。”伯颜点了点头。因道:“孛斡勒虽是博教掌教,原其行止皆出护教心,却是极通休咎之人。至于他称你作圣女、命你掌教,还有何主意在,我也不能得知。你秘术门师来时,亦指明你本姓许;亦不言他,只说你不宜认亲、还乡等语。我本知道不多,记下此言,便不再探听。及至下江南,常州事出来,我有心一生压下此话不提:是我也怕告诉你。”
说着,落下泪来。只恨酒后一失语,终究不能挽回。想二十年不觉,阿妹到底长成汉人形状。是造物可畏,竟不知长生天作何安排。因道:“天地不仁,成事如此,非你我可逆料;休自咎自责了。”
飞琼听这话,与吕氏如出一撤。又想着初下江南,大哥不教自己领军;偏是自己压不住热切,参赞谋画,唯恐诸事少了自己;渐渐众军倚重,赖己指挥。不禁泪如泉涌,渐成血水。点点头道:“我原怕有别的话。既与巴邻氏本无涉,我还要谢他长生天了。”起身便去。伯颜忙问哪里去。飞琼头也不回,道“去见文丞相。”
伯颜看他抢出门去,不能拦阻。满腔话堵在喉中,亦起身踱出。长子买的却来前,奇问道:“阿姑怎么才来,就去了?”伯颜摇头。买的道:“今日旨意里点了张九思领枢密院事;又传出和礼霍孙起意立木棉提举司,却带胆巴帝师座下大弟子桑哥入内奏对了。阿姑知也未知?”伯颜道:“你在枢密,只理会得本官事务,尽忠报国便罢。”买的唯唯而退。伯颜立在风中,落下两行泪。自回书房,取《左氏春秋》坐读。
却说大都气候,今年特异,往往连日暴雨。月前文山所在土牢,遭几日大雨,水漫二三尺;土墙片片崩落,地上泥涂沤成污洿,隔壁屋舍已坍塌了;住不得人。兵马司报上,中书即下旨意,叫众囚徒移司宫籍监,以避流潦。文山与众囚徒一道被押出兵马司,大雨里仓促急行,桎梏连身,动如贯鱼;心中且默祝当天早早停雨,莫伤秋收。移司数日,雨方停了。在宫籍监,仍将文山单独监在一室。
却说宫籍监所在,旧是人家庭院,一向羁押因罪没官的大家人户。其比兵马司土牢,又是另一种境地。文山所在牢舍,倒颇敞阔潇洒:明窗纳日,净壁取凉。院前尚有两树,落叶萧疏,枝影横斜甚可爱。监院外隐隐有吆喝叫卖之声:是临市处。故于幽静以外,又添三分人间气象:比兵马司不啻人间天上。
文山素性好洁喜静,在土牢中忍污含垢,原不得已。此时得了这般所在,知是飞琼授意;心中颇觉快慰怡适,又生怅然:知他目今枳棘满前,未审如何。因被押解移司甚急,一架遗书尚在土牢,不曾送了来。日日只在院前出神,受用一分难得之静;或望隔巷之寺塔,或观院壁间旧人题诗。几日来为移司,倒作了许多诗。
有《宫籍监》绝句五首,道:
尘满南冠岁月深,暂移一室倚旃林。天怜元是青山客,分与窗根两树阴。
壁间颇自有龙蛇,元是谁人小住家。不似为囚似为客,倚窗望断暮天涯。
曾过卢沟望塔尖,今朝塔影接虚檐。道人心事真方丈,静坐日长云满帘。
军衙马足起黄埃,门掩西风梦正回。自入燕关人世隔,隔墙忽送市声来。
新来窗壁颇玲珑,尽把前时臭腐空。好丑元来都是幻,蘧庐一付梦魂中。
是日,文山正默坐于榻,习导引之术,忽听院外急急脚步声。临窗只见闪进一个雪白衫裙的女孩儿,知是飞琼。心中喜悦,因下榻立地。望见他步履踉跄,行得甚急,声色大不同于往日;片刻已进了门,更不问候。
细察之:面色愈白,身上香愈秾烈,迥不似人间中人。自王著下世,连月不得见他;此时相见,不禁动关心之情,倒先问他一向还好否。
看飞琼双目如血,直钩钩盯住自己,知必有事,因问:“有何事体?坐下细说罢。”住了片时,飞琼方行了礼。问说:“丞相在此住的惯否?目疾好些未?洗目的药水还中用否?”
文山因道:“在此住的颇好。现左眼已不能视物,倒不疼痛。如今每日只写得几十个字,便须搁笔了。”
飞琼点点头,道:“有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我不能知悉内情。今来特请丞相明白告示。”文山听了,不解道:“你且说何事?”
飞琼咬咬牙,道:“前江淮制置司使许凤翥公讳师夔者,是何人物,如何死的?其果有勾通敌国之罪?”
一句话,倒叫文山触动前情,道:“那是一位有远志的君子。如今看来,我辈都不及他见地深远。当年连我亦过失,使他含冤身死;今悔无及矣。”飞琼闻言,双眉峭起,急道:“他果然是冤死?丞相如何得知?还请告诉!”
文山看飞琼:神色全变了,痛怒满面;因道:“他是宋元任的先父。你为宋元任,故尔探访前因?”飞琼摇摇头道:“不独为他。许公或者正是我家君。”
文山闻言,先将飞琼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平生总觉此女形容亲切,似曾相识;此时真正明白,登时看出几分故人形影。连连点头叹道:“果然如此,你每父女真正相类!为人行事,都在人意料以外。既有此节,我须说与你周详。令尊是为北国行人一事而死的。”飞琼道:“我已知是为郝伯常公。请丞相不厌其烦,为我说详。”
文山叹道:“时我国贾似道专权,上下蒙蔽。行人来朝,贾似道授意李庭芝,教扣下行人,勿放入朝,以免暴露鄂州一役真实。兼北军连连扰境,楚州安抚已杀了前行使者。朝中不知的的不知,知道的,亦说北国无信;况先有鄂州大捷,不足为惧、不劳交好。故淮东制置司径扣郝经,拘于忠勇营。”
飞琼点头道:“这一节我也已知了。相师在东平时对我说起,是王文统只欲战、不欲和,使李璮扰边为乱,且诫郝公不必再去。郝公看情势危难,转道宿州、历五河,饥餐渴饮、迂绕多方,行了五个多月,方得进淮东,乍便被拘。这也是北国朝廷后来才知的。我相师也曾自东平宣抚司三回发书,奏申国信使郝经为宋人扼驻蕲州涡口,不许入国,请问其音讯。陛下连连遣使者诘问、细作探听,不得消息,尽道郝公被边将所杀。久后方知为宋人所诳,犹不知郝公羁押之所。 ”
文山颔首道:“贾似道蒙蔽天听久矣。暗扣北国使臣,何在话下?朝中士君子也只不关心。唯有许公,深以为忧。”飞琼道:“何以知之?”
文山道:“我与令尊神交颇久。令尊自北来,时称‘北归正人’。此辈多有材干、有武艺,然则是北人,不能信重。令尊却是北归正人中第一流人物、耆儒许鲁斋之后,乃博物君子;精于北地儒学,又极擅音律。那时我魔于五音,与令尊多有琴书之交,承他青目,彼此相惜。
北朝行人被羁后,令尊致我一书,不言性情、不论古谱,单道应与北国通好、礼待行人事。他为我说:一则讲和睦好,弭兵息战之议,必是北朝汉臣极谏方成,在彼亦为艰难,休辜负了;又郝经是元遗山高徒,为北国儒臣第一。彼共推郝氏为使,以才堪使乎、能成和议之人唯郝氏,是北国亦重此使,不可轻易也;
二则蒙古风俗,最重盟誓。两国相交,使者结二国之信,彼最推重。昔日成吉思尽屠花剌子模,亦为彼斩杀使者之故,倘今日贻彼口实,久后必为衅起;
三则北国内乱初平,政事待兴,制度将立,汗国未附。与我修好,可窥其和议真实:当结其心、坚其义,保我之境,讲练三军。十年生息教训,更结东西二方属国,可保当世承平。何必为彼我贰心之臣,败此际会?
我当时以为他此言迂阔,皆是纸上之谈。况贾似道只手遮天,虽近臣言语亦不能达,我并无措手处,亦不多理论。如此过了两年,许公迁淮东制置,当时北民多有流亡至南者。许公来信,也常说起收留北民颇多,已教李翁不悦;我也未及留心。谁知过不得多久,便听说泼天事出。”飞琼问是何事。
文山叹道:“许公掌淮东军后,先将军中旧人次第更换。暗中纠合一干北归正人,矫诏放出郝经一行三十五人,并伪造大宋国书,教郝氏带回北朝。”飞琼惊得失声。
文山道:“许公为人颇精细,事本做的周全。出了真州界,却被人告发。他本安排三路往北,一路飞骑送郝公回;另二路送其余随从,以为疑兵;谁知郝氏随从有不伏安排者,直指国书为伪,要郝公回真州致书李庭芝以详真实,耽搁了时候。苗再成率军已至,擒回郝经,郝氏从人死了大半。许公当时自承其罪,只求拜上李翁,务使郝经回北。至于郝氏侍从,是自行斗杀身死,还是苗再成军所杀,已不能详。”
飞琼道:“还有甚分别!苗再成说与李庭芝,又如何?”文山道:“一夜之间,江淮各将俱得了信。许氏纠合之人,尽是他北来旧友。有北人他不曾纠合,却正是告发之人。此人你也识得。”飞琼想了片刻,惊道:“张世杰?”
文山点头道:“正是。张世杰时为小校,不知何处知悉;力请苗再成乘夜追截许公,果然成功。苗氏领淮东制置后,世杰以此功加官环卫官;又力谏李翁杀许公,勿留后患。许公向来为人甚好,当时汪立信先致书回护,诸将亦多为言。世杰复说许氏乃多年的细作,此番矫诏是谋叛作乱,罪属不赦,劝李翁斩草除根。后来他带人屠了许氏满门,四十余口只走了一个侍婢。家中三子一女尽被杀,还有长子在外,学艺未归,得免此难。”
飞琼点头道:“好极!我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姊姊,都教你每杀了。”哈哈笑道:“苗再成、李庭芝、张世杰都死在元军手下。我竟不知不觉里,尽报了仇。”文山看他状若癫狂,点头道:“还有一桩仇不曾报。”
飞琼唇齿间都打起战来,半晌口不能言。文山看他形容,只觉天道浩渺,造化误人。复道:“我时为上疏论贾氏当诛,忤了似道,罢职闲居,却往江淮来拜会故友。到得维扬,却先得着李翁秘函。”飞琼木登登地,只问:“说的什么?”
文山道:“李翁当时爱惜许公才,犹疑不决;头几日,只将他监禁起来。知我与许公甚好,发书告我此事,问我以为如何。”飞琼道:“李庭芝是怕与他那贾八公添事生非,所以要自决。故此不请于朝,却与你商议。但不知丞相何说?”
文山道:“许公矫诏事出后一日,方有潼川安抚副使刘整以泸州降元,人心浮动;两下里事不知枝叶攀扯。李翁信中复说,抄家搜得许师夔与元将李璮往来通信。我即作书回:许氏志大才高,非池中物。若不能为我用,可诛之不疑。”看飞琼一动不动,面转雪白。
文山叹道:“我当日年少性气方刚,略知其事,即判定令尊过失;只道为国不计私谊,方是忠臣本分。彼时李璮还未反北。李璮反正后,我回思前因,方觉惊疑。如今回想,当年若礼送行人回北,使令尊据守淮东,万事或不至此。论起许氏一门被灭,我亦有过。要报仇,尚有我。”
只听“?”的一声,飞琼竟掣出身侧宝刀,直指文山咽喉喝道:“你真道我舍不的杀你!”文山不语,亦不躲避,刀已当胸。
飞琼道:“郝学士何辜?家君子何辜?你说他每交通二国,何曾是为了保全一身来!”文山道:“我只悔当初不曾切谏朝廷。至于令尊,矫诏擅发兵是为谋叛。重来一回,也只是杀了他。”
飞琼大笑道:“是,是!你每都是忠臣良将,预备青史留名的。我也合感激你。原该的。我能够戕己同类,卖国求荣,换得今日异国高官厚禄,泼天的富贵荣华,全是拜你士君子所赐!”文山道:“我负了许家。你杀取我报仇罢。”
飞琼胸中气血翻滚,不能思想;瞥见文山衣带上尚系着“以垂鸿?”的香囊,陡转刀柄,却向自己项中抹来。文山见的疾,向前一手拿住他右腕,一手握住刀身;那刀回势甚急,霎时手间饱浸出血,仍是牢牢握定不放。飞琼大惊,忙松了手,刀掷在地下;方要开言,先呕血不止;站不住,倒在地上。
文山知他是气苦已极,不能宣泄。也不顾手上伤,轻轻抱扶他坐起,倚在自己怀里。飞琼低头只顾扯断裙幅,替他裹住伤口,按着他手,满脸泪流;二人良久无言。
半日,飞琼苦笑道:“我不敢杀你。人都说宋国三百年,只得了你这一位官人。你平生我已深知,怪你不得。杀我许氏满门,也不值什么。先父也算死国事了。只是我这一世算什么?长成敌国,习的是夷人风俗;先父尽忠而死,我却带异族种类,杀我朝士、犯我疆土、残我社稷、至于屠我生民。我一向自谓忠义可全,俯仰无愧,谁知全误了。此际才明白,待回头时,已做了无君无父之人。”
微微笑道:“我怎敢杀你?你的功德已是圆满了。我一世罪愆是洗不脱了。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文山良久无语。
半日,飞琼道:“事体我尽知了。现请丞相实对我说,我父亲到底是如何生心?还是真欲两国通好,或仍有他?”
文山道:“我这二十年也反复思量过。本来抄家时,得着许凤翥与李璮来往书信,是通国罪证;谁知许家灭了门不过一月,李璮就反出北朝。凤翥深知北方境况,必有深意。我后来想,只怕他连郝经都瞒过了。郝经只道凤翥真心望修好;据我看,凤翥却是阳示通好,阴结李璮,实欲克复中原。时北朝贵酋阿里不哥作乱,衅结汗国;李璮世握重兵,观望于山东。凤翥或实欲使北朝内乱,不能外顾,我可坐得山东;再以山东、两淮兵齐出,可收中原。凤翥一死,李璮无了商议的人,故速其反;又阙我国之援,至身死而谋灭矣。”
飞琼早已隐隐猜是如此,此时哭着以手掩文山之口。暗思:李璮若得我父为辅弼,未必败于皇帝。李璮死了,宋廷尚谥他作‘精忠’;我父一世只落得作叛将罪臣。
文山叹说:“凤翥坐镇江淮时,才出众人之上,将士乐为所用。只因他是北归正人,不得提拔。想凤翥心事,对我、对郝经,都不得尽说。可惜这一盘棋,毁于旦夕。倘他计应,或者北朝二十年前已輻裂,我垂手可得中原。现都成往事,不堪说矣。”
飞琼泣道:“若然如此,则父欲南方得天下,子助北方平天下。我之罪孽,百死莫赎也!”
文山只觉他浑身颤抖、满心乱跳;右手带伤,因轻轻握住他手;左手正欲抚他散乱鬓发,忽看见他发根颇有星白,手因停了,只作不见。半日,道:“各尽其心可矣。来日我文氏后裔,未必不仕北朝;连我兄弟文璧为尽孝,已做了北朝官。唯有我受皇宋深恩为宰相,计唯一死;于国有何功劳,乃皆守臣子本分。至于令尊驾鹤已久,你自幼在北,于先人憾失,无可为处。”瞥见窗外魏千户引张千载进院,便住了语。
飞琼伤心已极,不曾看见,犹问说:“我日后如何进退,自己解不得,祈丞相指点教诲。”文山含糊道:“你只尽心为百姓便罢。”飞琼自笑道:“还要食北禄、为北官,将梦为醒,未免忒无耻了些?”
文山忽叫道:“千载兄,魏千户,怠慢了,请进来说话。”自己扶飞琼慢慢站起。魏千户门外唱声喏便退出去。张千载进门,见二人身上都沾了血,略知三分景。飞琼只说:“我去了,省里还有事。”亦不见礼客套,径自去了。张千载看文山新伤,忙取药来重为包扎;文山这边只与说些闲话,不题。
却说飞琼失魂落魄,飘飘荡荡,回了都省。两日不曾视事,待批署用印的札子已堆叠成山。随手揭了一本,打点精神看去,满纸浮出都是常州屠城那日景象,眼前一片血光。忙掷去了,重揭一本,竟目不视物,耳边响的全是文山方才之言语。大叫一声,晕倒案前。
半日,闻耳边急唤“公主”。悠悠醒转,见小吏抱十数卷来:竟是一班翰林、太常、乌台老臣,以旧情弹压己志,令勿杀人。知是张彻礼儿案将结了,真金授意彼为之。飞琼心里重想了几回,心下冷透了,竟再不作杀人的道理。不禁笑道:“罢、罢、罢!贵国的事我也管不得。”
因点头暗道:“殿下,殿下!我已无这心肠了。我从前一心一计为你,横竖到这一步,就把这好人再让你做了罢。至于我平生全都自误了,从前好处,日后合成笑柄、罪恶,也无可如何了。”因皆置之不理,提笔批过张彻礼儿案结,发付堂议圆署。忽然洛英进来,双眼肿着,进门先说:文丞相处婢子绿荷封了一物递入。
飞琼接来看时,却是自己送文山的那枚香囊,重新缄过了。飞琼怔了半日,轻轻解开,自其中取了片纸出来,看道是:
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是文山手迹。不禁泪流满面。
住了一时,洛英方笑道:“秦姊生了!阿姐猜生的男女?”飞琼微微笑道:“我那里猜的出。”洛英哽咽着,犹笑道:“一男一女,龙凤双胞!可喜王公子有后了。他在天之灵,也合安心。”飞琼连连说了几个“好”字。洛英又笑问:“阿姐不替孩子起名?”
飞琼回想道:“我与阿溪说起过。则女孩儿叫他怀山,男孩儿叫怜卿罢。”洛英强笑道:“是,是。秦姊也这样说。秦姊还说他好的很,知道你事务繁冗,教你安心忙过这一阵,很不必着急去看他。”飞琼道:“晓得。我其实乏得很,回去罢。”洛英不料他竟不去看秦越,竟没回神;见他扎挣站起,忙扶他出中书,回府去了。
至午后,不忽木在府中,却闻和礼霍孙、鄂勒哲、张九思齐过府来。还不等迎入中堂,鄂勒哲先道:“午中批出,张彻礼儿一案审结,以赃贿论死者七百一十四人,下中书执政堂议圆署毕,持送刑部施行。”
不忽木听毕,先是愣怔,即而喜不自禁,拊掌笑道:“这便可处了。”
和礼霍孙亦笑道:“不料此女不善权术如此。我等畏之,不过畏中书令印耳。陛下耳顺了,听信皇后,倚重他,他自要去御前奏结,仗势杀人;刑部无权封驳,咱每拦不得,只得干急;再宛转些,便拖到来年开春,车驾离都再结案,拟下杀人诏令,一般用了中书令印,从左右司直递下刑部,连陛下都无庸理会:这是阿合马旧日惯使的招式。他却不明白这关节,急着就要此时杀人,当着陛下面,还要叫咱圆署。只道咱每屈于他威势,便会署字;使我等替他分谤,他落得名正言顺。却不知你我岂会署名!”
张九思笑道:“正是。你每俱不署字,令下不得,须转启中书令,后闻于陛下。只要上到殿下那里定夺,殿下虽将令印与他,还不至昏头到亲自下令叫他尽情杀人的地步,必压住此章不报。刑部知情,纵他再有别令,也不敢凭一张纸杀人去。此方天下太平了。”不忽木复道:“这也不算太平,须速去了此人方是。”
一语未了,家人来告,又有诏书:不许不忽木辞官,仍授陕西行省左丞,限六十日到任。和礼霍孙道:“用臣不必理会!咱每都不署字,拿了这令并这制词,一齐再谏。我看上回请中奉大夫以星象说殿下,殿下已有动容;如今再去,必得成功。”
却说飞琼次日到中书,知昨日令不曾圆署得,亦未下刑部;也不多问,只取劄子自阅。忽有黄门进来叫:“有诏!”亦不待飞琼行礼,即口诵道:
“着和礼霍孙为右丞相,代掌中书令印、署省事。自今听事,丞相以下圆坐庙画,若情见不同者,各具奏禀,听可而后行。”
不忽木、和礼霍孙等一齐进来盯着,看他如何。
飞琼直将手中行卷看完,方慢慢问说:“制诰安在?”和礼霍孙冷笑道:“安用此物?你当初入此堂时,有何制麻来?”飞琼定定看着前方,只道:“不问我的。”
不忽木省过他是问和礼霍孙宣麻,因道:“不干你事。等你出了这门,翰林国史院自然有词头,除授我辈。”飞琼知无朝旨并御宝印信,慢慢道:“怪道省中不见制词,原来都出于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因将案上文书归拢了,自鞓带上解下中书令印,起身庄重捧与和礼霍孙;对面人只背着手,也不看他。飞琼只得将印置于案上,绕出栏楯。众人也不出言,冷眼看他走出去。
和礼霍孙先拍手道:“终于退送这妖妇出去!都省须有太平了。殿下不当得这等心慈,被这妖妇祸害省中这些时日,几乎酿成惨祸,还不忍处置降罪。若是我每,不道得轻放过他!”
不忽木道:“休再议论他,我等且速定大事。如今首要议清科考制度,侍来日逐款圆议施行则个。”因此上中书依前议事照对。又奏于上:“刘正衣白衣行炭穴十年,可谓廉洁者,请释之还乡。”先将刘正放出了。然后七百人重定罪过不题。
却说飞琼独自步出省中,缓缓而行。时已深秋,看厅前林树萧萧瑟瑟,泼落漫天枯叶,地上积厚一层黄萎。有宿卫监约省庭之间,唯见洒扫往来之人,并无杂官骈入。虽是日间,亦颇清肃。踏叶而出,才出了中仪门,因思转入五云坊,乘车归府。忽然听后面叫:“公主少留!”
看时,却是方才宣诏的黄门,喘吁吁跑来跟前立定道:“殿下请公主往东宫来说话,不叫惊动里面相公每。”飞琼道:“请中贵人上覆殿下,辟邪之人,不敢复觐。臣既解组,自应回府待罪。殿下毋须忧念。”那黄门也不应,道:“殿下说,公主不答应,他只有素车白马亲自过府了。”
飞琼实觉力尽神虚,方待回言,嗓间一湿,唇角淋淋漓漓滴出血来,反将黄门吓了一惊。飞琼定了一回,摇手道:“罢。我去就是。”
那黄门慌忙引他进了马墙,一乘肩舆相候。使往东宫来,直至延华阁前落舆。真金等待多时,闻说公主来了,出来亲迎。看飞琼声色如常,只是面容苍白,神思倦怠。绕过屏风,飞琼要行礼,真金一把拦下,携他入阁。飞琼复道:“方才在中书,已向右相交还中书省印。尚有阿剌海别公主玺印,今一并缴还。”因跪献玉印。
真金准备下百句劝慰的话,此时见他一副公事公办态,却说不得了。叹道:“这印是与你了,便是你的,孤不会收回。”飞琼便将公主印置在氍毹毯上。又道:“臣尚有一事:臣请落公主号。”真金早有预见,只问何说。
飞琼道:“臣这公主称号,原因博教而得。佛教掌教缘为帝师,头陀教掌教封中奉大夫,臣掌博教,又是女子,故封公主。如今宗教盛行,博教原教众各奉别教,已成空名。臣除祭祀外,实无掌教之实。况臣兴出多少风波,被朝野侧目、万夫所指;名为不正,罪属不赦,亦不能配位一教之主。请裭臣封号以谢众。”真金叹道:“你是怪我做的差了?”
飞琼有千言万语,言之费力。只叩首道:“殿下既有明断,何必论较臣这几句话?”
真金扶他起来,道:“我也有难处,盼你体谅得我。用臣说的是,朝廷不是军里。”
飞琼叹道:“臣明白。只是臣以为,人事之可悲者,不在药石罔及;而在尚可救时,却不肯加饵药针砭,任其自绝。国事之可悲者,不在鞠讻乱国,大道沦丧;而在眼前明明有千载难逢之良机,合图更易,合谋革新,却要将这一线良机生生断送。臣是不忍坐视。”
一则飞琼声气微弱;二则真金出了神。方返过神时,忙问飞琼道:“卿方才说甚言语,孤不曾听清,试为再言。”飞琼因自笑道:“不过几句谢恩的滥语,殿下不听也罢了。”
真金亦不疑有他,因道:“咱每间不假那些滥语生分。孤在想你这公主封号,其实有意替你去之;倒不为你方才的话。”飞琼不语。真金握他手道:“我有意纳你为妃,不知你心里毕竟如何?”
一句话吓得飞琼倒退两步,冷汗透出。真金道:“我是你久知道的,只得一个发妻阔阔真,是陛下为我拣择纳娶;此外再无侧妃侍妾。一则我实无好色之疾,于女色上不会用心;二来心里早有了一个你。这些年我目中所见,再没那个女子,聪敏明见、襟怀朗阔,能及你十中之一。从前你或是在朝,或出外,总不得把这话明白告诉你,如今终于得说了。”低声吟道:“‘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
看飞琼陡的抬头直视自己,低声道:“不论你今日怨我恨我,我爱可恃,我心可久。只要你答应一句,我孛儿只斤氏真金对长生天盟誓,必与你白首同心,永不相负。”
飞琼看他一双眼里满是情意,迥非君臣相对之状;恍惚间竟觉颇似元任之款曲、仲甫之热切;再看,与二人到底不同了。一横心,闭了眼,跪地奏道:“臣蒲柳陋质,生长寒门,过蒙宠渥,已觉愧死。况以刑余之人,再醮之身,岂堪侍君箕帚,荐君枕席耶?则是臣廉耻俱丧,不堪为人矣。乞殿下别求好女。”叩头不起。
真金知他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听他辞气甚决,是真心不肯。因扶他起来,叹问:“你是为了宋复?”飞琼下死里摇了摇头,道:“也为他。也为别个。”
真金叹道:“好妹妹,我本不会相强。可知唯有你入了东宫,嫁了我,我才能护你周全,你才能再施展:我许你来日独掌一幄耳朵、为副后。你细想来。”飞琼不语,只低着头。
僵持了一晌。真金说:“日子还长,原也不急这一时一刻。待你肯答应时,却来告诉我。”飞琼谢恩,匆匆退出。
却说和礼霍孙为右相,中外安定,人人喜悦。且与不忽木等人商议七百余人处置的事。不忽木道:“萨仁图雅虽是歹毒的忍人,也有几分见事之明。旧党人实应革除。”众人称是。
是日中书颁令,厘正选法,置黑簿以籍阿合马党人之名,凡录入黑簿者,永不叙用。一时大都称其刑平。不忽木又议田亩事,前议为萨仁图雅片言所沮,不得行,此时省中集议了三日,先议定五件:
一则,官田为豪强、寺观欺隐者多,宜免其积年收入,限以日期,听其首实。逾限为人所告者,没其家中产,其半给告者。设营田总管府总司其事。每岁额定田租折收归揽,直达行省,州县之官不得与问。
一则,以寺庙林立、广占田陇、不取租赋,尤重百姓之税,更有冒为僧徒以避租赋、有借寺田之名强夺好儿女田土者,鱼龙混淆,有司不察。着江南各处旧有寺者免岁租外,其余续置田土一例输税。
一则,以上官田依原例召佃客耕种,课税十分里减了三分。
一则,厘阿合马旧党兼并之弊,差官度量州县地亩。自大都始,所有隐瞒、欺占与官中簿载不合者,令有司处分,务给还于小民。
一则复各地常平仓。丰年平价籴米,以备灾荒。
上月皇帝诏谕中书省:“大事奏闻,小事便宜行之,毋致稽缓。”是以令下即发付户部施行。东宫众官入中书已有四月,至此才得令行禁止,方得称心,俱心满意足。
却说第四件是不忽木独创:劝和礼霍孙等且先不要行限田,待田土廓清后,徐徐图之。原来不忽木久在大都,多闻在京官吏不得职田者,往有强夺民田、以良为佃等事,心哀黔首。早心里暗暗立誓,有朝一日必绝眼中兼并之祸。故这第四幢独出胸臆,此时夙愿清偿,亦平生未有之喜也。又转思:大都米珠薪桂之处,京官苦无职田,钞日滥而物值日高,俸薄不足养廉,比外放同品职官其实清苦许多;因议说与百官增禄俸事。
和礼霍孙不甚热心,因说:“昨日偶听户部关奏钱粮,国库竟大亏空了。且近日支用处多,各部俱来索钱,听户部意思,库里竟不能支持。故这些用度,能缓则缓些个。我等不散钱恤民,反贴补受爵禄、有室家之辈,未免使钱物不能尽其用,太不公些。我看便定一月十锭钞,那些铁脸也不足,只助生贪欲而已。与其说养廉,莫若养耻为要。”
白栋、不忽木等一齐道:“国家财赋的事,我等一向不知情。明日起中书听理财赋,随宜处分便了。”次日始命户部,并前国用使司等处帐目等,以备参考。
谁知众人坐中书,理帐一日使觉难。从前都是只大略听闻,不曾经历过;此时翻看帐目,又听进帐、支领,面上无一纰漏处。又听户部奏,因罢黜阿合马所设盐铁酒榷酤高税,又免了诸般杂款进项,今年果然益发艰涩了。
这日,一件招降象山县海贼尢宗祖等九千五百九十二人,安宁海道遣置降民的事;一件占城战事供给;一件淮南淘金司、云南造卖金箔规措所并罢,户还民籍,重设官吏、安置费用;一件江南民户新增匠户三十万、内中无艺者多,今欲遣修城池;又有昨日议复立常平仓,户部计以五十万石作价为钞购粮。条目纷纭,大小不一,俱有要紧处,俱云不可蠲减。众人又不悉其中规矩、不明挪借盈欠旧式,只见国库是入得少、出得多,全成亏数;又不知所报数虚实,不敢贸然批复钱粮——都知降下令去,各处都要剥层皮、落些油水。恐有司尽有谎报额,又不能详加辨察。只相顾懵然,只顾拿阿合马党私财去填,幸足敷用。
看了三日帐,只看得可削者一处:凡关征海的,如伐船材于列场、都山、乾山,凡十四万二千有奇,起诸军贴户年及丁者五千人、民夫三千人运之,又平滦兴造海船,结招募水手等:劳民伤财,可议罢之,又是用钱多处。这般圆署要行;因纠合御史台先奏:平滦造船,五台山造寺伐木,及南城建亲寺,凡役四万人,请罢之。次日遂得诏:“伐木、建寺即罢之;造船一事,其再与省臣长者议。”
众人听了,打去妄想。明知皇帝绝不肯缓东征、息徭役。唯和礼霍孙仍执其议,道:“穷举国之力以图征战,岂治太平世之道!”众人皆劝他罢休,道:“独不见当日杨居宽、许飞之事乎?”和礼霍孙不肯听,竟独署一札具奏皇后。
当日札就被封回。且有旨意问工部:“与省臣商议了否?”小臣都不敢答。因又诏:
“自今凡奏事者,必先语同列以所奏。既奏,其所奉旨云何,令同列知而后书之簿;不明以告而辄书簿者,杖必阇赤(作者注:蒙古语通译)。”
和礼霍孙自任中书,一腔热火至此才减了些。谁知又过十余日,御史中丞崔彧上疏,专奏考大都州县田亩事,略云:
“昨中书奉旨,差官度量大都州县地亩,本以革权势兼并之弊,欲其明白,不得不于军民诸色人户通行核实,又回取勘畜收数目。初意本非扰民,而近者浮言胥动,恐失农时。”下中书重议:今值北方播种时节,扰动乡里,百姓多生怨词,合罢之。
这一回,兜头给不忽木等泼下凉水来。省官都小心翼翼,不敢轻率为言。然而各处支领,国库日匮,究竟无根治法子。前有萨仁图雅坐中书百日余,钱谷事处置畅达;士大夫以为琐碎小事,亦不留心。此时中书言语哓哓,竟无人主意妥当,有人复想起公主的好处来。
是日和礼霍孙查秋税帐目,因见缺口合不拢,不禁抱怨道:“坐中书理帐一日便觉难,看了这许多日,教人愁得发也白了,眼也花了;仍不得妥当。只顾取阿合马党财,也止是一时救急法,不济事。”因问众官有何良策。
一人道:“立竿见影之法,唯有加盐税;止此是财政之本。”旁人都道:“不成!那与阿合马有何分别?”又有人道:“根本之法,莫若易钞。”
众人亦依稀见得是此理,却难论说。复有人道:“不妥。从前公主在时曾说,咱每不知财赋理算的人,要兴钞法,只会加倍坏事。不如再议。”
和礼霍孙一听“公主”二字,鼻里先哼了一声。不忽木忽想起桑哥荐卢世荣的话,就命请桑哥来。胆巴常有祭祀、讲教、布道之事,命桑哥来往中书,入宫办差,是以众人都认识他。不忽木道:“今当着众位执政,请上人为道人材。”
桑哥笑道:“端的问着!前日所说的这位居士姓卢,名懋,字世荣,以字行。其人尊信我佛,为人弘雅,极有才术。弟子料他必能救钞法,增课额,上可裕国,下不损民。”和礼霍孙先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桑哥笑说:“恁的相问时,真个证得大圆满法力也!自从相公每释七百人性命,立此等大功德,卢居士出狱后,一直借寓我家,是以得早晚听他说法。”和礼霍孙道:“即恁的,即刻请此人入中书,为我等讲授。”桑哥笑施一礼,出去一晌。午后复过,笑说:“世荣已至,现在二门外候宣。”和礼霍孙等一齐道快请。
不多时,走进来一褐衣青巾的文士。年可三十许,生得白晳文秀,高挑瘦削;宽额深眸,颇形聪明。初进中书省,不免畏缩,只趋着步向前,隔着数步就立住;叉手行礼,一旁站了。和礼霍孙心里先喜道:是识分寸、知进退的人。因道:“总制院使向省里荐了你,说你具才术、知钞法,能救财政、补弊病。是以中书相延至此,特要听你讲说。”
世荣即对曰:“末智浅识,不足以奉芹君子。但于拯民有万一可用处,世荣蹈死何辞。”和礼霍孙点头道:“如今钞法虚弊,诸物踊贵,而财赋不支,入不敷用,请问良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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