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

作者: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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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徒交手


      长孙凯体弱多病,居住之地绝不可怠慢,明怀玉替其选定的落脚处亦位于洛北,是一座河傍的别院,清幽之中更带高雅,务要令这位夏皇宾至如归。
      白灵飞将小艇停在桥下。
      每次到这座别院外,他都不禁感叹:
      姓明的比姓景的还要土豪,师兄果然泊得好码头。
      他伪装成船夫,小艇在石桥遮挡下并不显眼,他在艇内却能将河旁两边、连同河上的动静都尽收眼底。
      不消片刻,别院外便有一辆马车停下——正是他和景言刚才在街上凑巧碰见的那辆。
      大门敞开,几名作普通装扮的侍从前来出迎,一人缓缓走出来。
      白灵飞稍一窥视,便知那人确是长孙凯。这帝皇长相酷肖长孙晟,却不复其弟的阴狠冷厉,眉宇清冷而沉静,反像画中走出来的孤高名士。
      奇怪的是,在长孙凯出来之后,马车竟是继续前行。
      白灵飞压下笠帽,见长孙凯低调进了别院,心里犹豫了一下,便将小艇划出石桥。
      ——若他在大街没看错,那么此时马车仍有两个人,他当然要跟。
      无论是伊娄溥两次私会长孙凯、又或师父无故卷入此事,个中都透着一阵诡秘,彷佛就有一只手在背后推动一切,然而他看不见那是谁人的手。
      马车转入街角,他正要弃艇上岸继续追踪,一只小艇刚好便从旁驶出。
      他立刻斜眼瞥去,一看之下,就连划船的木桨都松了手。

      与白灵飞分开后,景言心情仍是沉重,心不在焉的走回十里坊。
      洛阳是天下佛寺聚集之地,城外邙山下的白马寺地位超然,城内的寺庙亦是随处可见,连十里坊也不例外。他停在坊里一座古剎前,想起建中城和白灵飞胡闹着过的日子,一时心血来潮,便抬步走了进去。
      来到大雄宝殿,景言看着身侧的信众半晌,忽然摸了一把脸,趁没人留意,诚心向罗汉佛合什鞠了一躬,然后又悄悄从正殿人群里溜了出来。
      ——一向不信天、不信地的皇太子居然去拜神,说出去都让人笑掉牙。
      既然作了伪装没人能认出来,皇太子的心就舒了些。他左看右望,刚巧就看到宝殿外一档摊子,正聚了整群年轻男女,每人都在往火盘里丢黄纸。
      南楚没这些祈福的风俗,若白灵飞在这里,必定兴致勃勃要拉他去看的。
      他顺势凑了上去,只见大批信众在纸上书写,不少还念念有词,不禁心里惊奇,拉过其中一人来作解说,这才知道信众都在敬拜作明佛母,也就是佛教中震慑与守戒的本尊。这作明佛母本意平息众生情执的烦念,不知怎的,却反在民间风行了参拜而得满姻缘的传言,说是只要持作明佛母的心咒,就可使爱人生了非君莫嫁、非卿莫娶的心。
      他曾经狂傲得不信天命,姻缘若是天定,无论拜不拜神,该爱的始终会爱上;若是真的能靠人力所为,那么就更该省下拜神的力气去谈情说爱。
      但现在他信了。
      他知道白灵飞把自己爱得很深、很深,但他却怕了,怕在“宿命”这个字上。
      “庙祝,我要一张黄纸。”
      他走上去拿纸笔,小心翼翼的写好,把纸折起,又缓缓松开掌心,任纸飘进火里。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简单而坚定的十个字,渐渐被火舌无情烧尽。

      白灵飞脑海一片空白,直到对面那艇的灰衣人跳到船上,他才浑身剧颤——
      “师父﹗”
      师父在建中城宁愿隔空以曲作别,如今却现身在洛水河上见自己﹗
      “你已不再是我门下弟子,这声师父以后别再叫了。”
      霍其峰摘掉竹笠。
      一别四年,恩师的音容就在眼前,真实得几乎像在陷梦——
      他和师父在流霜雪里作别之后,离谷流浪经年,历尽生死磨难,终于又再在洛阳重逢。他心里百感交织,像昔年期待恩师每年回谷的日子一样,激动得笑了出声:
      “师父,我……”
      霎眼间,他的笑容又僵在脸上。
      师父的眼底蕴酿着重重波涛,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
      “我将九玄传你那日,你对我承诺一生不越无字碑,终身不会卷入天下争斗。这些说话,你自己可曾记得﹖”
      他没料多年重逢,最疼自己的师父会是如此冰冷的训斥他。然而追随景言的是他,违诺弃信的便也是他,纵然心里多么难堪、有再多的苦衷,这刻又怎说得出口﹖
      霍其峰见他茫然不答,便微微一声冷笑。
      “这两年我不断听到你白灵飞的英雄事迹,入朝为官,既是带兵出征、又在战场杀伐成性,从天引山到阳安关,阳安关到赤坂,赤坂再到建中城,好一个灵飞少将,好一个单骑修罗……我霍其峰倒真教出一个好徒弟来了,是不是该感激少将你往我脸上贴金﹖”
      他一边听,一边抖着唇摇头。
      “不是,师父您听我解释……”
      霍其峰忽来一声冷叱:
      “解释什么﹖建中城数千平民就死在你剑下,你解释得了吗﹖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一记当头棒喝,他心里百般酸楚,却是怎也辩白不了。
      那场屠杀的罪疚,曾经使他彻底厌弃自己,抑压到现在,又再次将他汹涌淹没掉。
      他能解释什么﹖是他让师父一直疼爱有加的徒弟,成了彻头彻尾的刽子手。当统领的杀伐决断,在战场无可避免,但说白了,便是沾满血的半人半魔。这些年师父听他征南讨北的消息,想必痛心疾首,说不定,早就后悔当初在大漠把那样的自己救了回去罢﹖
      “徒儿有负师父寄望,屡次犯了守戒,愧对了您,也愧对门主之名。”
      他对霍其峰跪下,解了随身佩着的长剑,双手将它高举过头顶,勉强扯出一笑:
      “我早无资格再用九玄,还请师父取回此剑。”
      霍其峰容色冷漠,没有讥讽责骂,狠狠便对他扇了一巴掌。
      脸上一阵剧痛的火热,他将血丝咽回喉里,想再开口,立刻又挨了一掌。
      “我跟你说过,你这生终将因情成魔,你为何始终不听﹗”
      霍其峰抓起他衣领,不留余地,使劲逐掌逐掌朝他掴去。
      “你为了当皇太子的宠将,就要牺牲那么多人命么﹗”
      他苍白清秀的脸容上,两边都浮现出火红的指痕,唇角也是擦出了血,逐点滴到小艇地板上。
      “我以前教你的礼义廉耻,你全都在景言的床上丢了﹗﹖”
      这徒弟一直以来,也是挨了打不吭声,将委屈难过全留在心里。霍其峰打得掌心疼、心尖更疼,却不可以在这时候心软,手上一狠,那最后一掌便将他重重摔到艇壁上。
      白灵飞忍住咯血,颤声低道:“师父……对不起,我……”
      “别跟我说对不起﹗”
      他吃力地撑起上身,缓缓抬起头来。
      “你如果还记得我对你的教诲,现在就跟我回忘忧谷去﹗”
      霍其峰心里揪紧,只见这最疼爱的小徒儿,被自己打得两颊破了皮,血红沿脸划下,盖住半张容颜,悲凉之状,堪似泣血。
      “我知你对那臭小子动了情,才会一时心软留在南楚。”
      霍其峰默然一叹,上前想要扶住徒儿。
      “小飞,随我回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白灵飞望着恩师,眼神里满是言语,终究只是笑了一笑。
      “没错,徒儿是爱景言。”
      霍其峰脸色一沉。
      “可是我选择为南楚征战,不止是为他,更是为了我在下山后看见的一切。”
      他的脸仍是滴着血,却下意识的抓住九玄铁鞘。
      “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所有还在饱受乱世之苦的百姓,还有他坚持的信念……我都放不下。”
      “师兄下山时说,要凭手里的剑历遍天下、寻找明主。我那时还未离谷,全然不知何为天下、何为苍生……这几年我才明白,所谓天下,看不见就可置身事外;一旦看过了,便是一辈子也休想真正放下。”
      自己的爱徒字字铿锵,决绝得有如燃点起满身的烈火。
      霍其峰心神恍惚,霎眼又想起那年大漠的血色夕阳。
      当年在戈壁血泊幸存的孤孩,便是有着这双眸子、用一样的眼神望着自己。那一眼绝望而悲哀,折着苍狼一般雪亮的光芒。
      “小飞,这世间从来没你想象的纯粹。”前代的御剑门主忽尔一叹,凝起了目光,深沉而又难以看透,“你惦记的天下,其实丑陋得千疮百孔。你痛恨人践踏生灵,怜悯弱小遭欺,可是南方如此、北方亦如此,将来无论谁能一统天下,最后的景象也只会如此,因为自私自利,本就是人在大自然生存的本能。”
      “乱世英雄只是妄想,战争能令人失去原来的模样,变成最可怖的恶魔……为了这无可救药的天下而如此,那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甘不甘愿。”白灵飞低道。
      “我不在乎天下怎样千疮百孔,只知道自私也好、自利也好,这里的每一条生命,都有权活在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清平盛世。”
      见着白灵飞那般执拗,霍其峰终于没再说下去。
      这小徒儿聪明得让人欢喜,却笨得让人更加心疼——
      很多时候他会想,这孩子也许是小时候在大漠吓坏了,从小彷佛就不懂什么叫痛。不然怎么能跌到现在的粉身碎骨,还会笑着说不痛﹖
      “我就只再说一次。”霍其峰脸上一冷,沉声道:“现在立刻随我回去,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白灵飞微微摇头了。
      霍其峰迸出一声低笑,竟是将最疼的徒弟抛到艇缘,狠心抵着艇身紧扼他的脖子﹗
      “你若不回去,我们师徒就真正恩断义绝,我现在便了结你这个逆徒﹗”
      恩断义绝……﹖
      那四字在白灵飞心中抵得上所有,顿即就刺得他忘了窒息的感觉。
      一瞬间,他竟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做错了。
      他全身武功、连同惊绝天下的九玄,都是师父给他的,甚至这条命,也是师父一手捡回来。没了师父,他早已结束在戈壁的绝望里,忘忧谷十多年的温暖和幸福,他都不曾会有。
      如果不是师父的徒弟,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从芍药居走到现在,没有什么他没尝过,他也都咬牙扛了下来。只有这句恩断义绝,会令他稍一触想,就已经无法承受下去。
      他下意识的搭住颈上的手。
      “师父……原谅徒儿不肖不孝……”
      脑袋涨满充血、直如针扎似的难受,他想出力反抗,却无法运劲攻向霍其峰。
      “我不能撇下这一刻的天下回去……当我为南楚统一中原……将北汉的黑玄骑兵赶出……赶出汉土之后,定会回来忘忧谷求……求师父再次让我重归门下……”
      霍其峰的脸色接连数变。
      “……你太心软,根本胜不了黑玄兵。”
      他目光开始涣散,五指抓到关节作响,真劲却始终没发出去。
      “除非你能有手刃为师的决心,不然我不会让你继续留在这里。”
      话未说完,他竟已对白灵飞出了手﹗
      这一出手就在眨眼间——他从艇缘扯起小徒儿,撮掌劈向他的后颈。
      那掌快到连高手都无法看清,若是换了别人,不及看到掌影就已被劈中。
      可惜他劈的是尽得自己真传、甚至练成师门终极之式的小徒儿。
      在最后一刻,白灵飞也是出掌,堪堪抵住他的一招,瞬即便被内劲震得吐血。
      他手上力度稍稍一松,白灵飞这就动了,霎眼便飘身从艇上飞退。
      拼内功不行,但白灵飞实是当代轻功的第一高手,一退便已退开十丈,中间还隔着十数条泊在河上的艇舟。
      霍其峰也动了,同样飘出小艇沿洛水去追。
      他知道无法在轻功上拼得过自己徒弟,追到白灵飞身后两丈开外,果断便是纵剑一出。
      ——断水。
      先到的不是剑招、而是剑气。
      灼烈有若暴风的劲气迎面攻至,若白灵飞这时还要再逃、下一刻便要溅血在洛河上。
      他当即拔剑回身,也是用一式“断水”,格住了师父的必杀之招。
      霍其峰用足十成内功,天下能挡这招的只有四人——明教教王扶光、景言之师太清真人,以及两个出类拔萃的爱徒,但这是在无受内伤的情况下。
      他在艇上吃了师父一掌,内伤不轻,更兼在水面无处借力,身不由己便往脚下的洛水坠去。
      河上的艇夫恰巧往这边看来。
      ——只见一道白影眨眼没入水中,而灰衣人没有下河去追,只是将剑往河里扬手一掷。
      不消片刻,水面便泛开了一片血红。
      灰衣人此时闪身跃入洛水,过了许久,他湿透全身、提着剑独自上岸,对着河水怔怔出神。
      “小飞……也许下次相见,便是你死我亡了。”
      那白影竟是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肯定是眼花了……”船夫拍拍自己脸颊,便撑船离开这段洛水。
      “欵﹖这艇怎么突然重了﹖”船夫大惑不解,讷讷的道:“肯定又是错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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