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七穹宫，一别五百年。

　　承渊抱我到自己的房间，这里的摆设万年不变，一切就像昨天一样真实。我坐在床上，回来的路上他给我输过真气，如今已经好过很多，只是有些倦怠，有些难受。承渊挥手，变神咒打在门外的望天吼身上，它庞大的身躯骤然缩小，瞬间变成仙童的模样，穿着白色道服，一张包子脸红嘟嘟的，煞是可爱。望天吼好奇的打量自己，原地转圈，承渊下令道：“你去温泉那边打些水来，我要给鸢儿擦洗。”

　　“不……不用了……”我还没说完，望天吼就已经开心的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抱着一大盆热水，步伐还有些不稳，水溅的到处都是。

　　师父拉开我的衣带，我却制止住，“我自己来就好，师父你出去吧。”

　　“你使不上力气。”

　　“用净身术就好，不用这么麻烦的，师父。”

　　“为师要看看你身上有多少伤。”

　　“师父……”我低头纠结，与他各拉着衣带一方，始终不肯松开，我捂着自己的左臂，牢牢抓紧，那里少了一颗痣，如今才后知后觉到它的重要。望天吼抱着脸盆在一旁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们，打破尴尬的局面，“师父师父，让我来吧。”

　　师父松开衣带，问道：“你是男孩女孩？”

　　望天吼低头羞涩：“男孩……”

　　师父摸摸他的脑袋，接过盆放在床头，微笑道：“你出去玩吧，我来照顾就好。七穹宫你第一回来，好好走走看看。”

　　望天吼开心的点头，跟得到奖赏的孩子一般兴奋，欢呼雀跃的跑出去了。

　　师父转过身，我往床里缩了一点，如今倒不是在意男女之别，只是我一身肮脏凌乱，要是被他看见，这辈子都不敢在他面前抬头，承渊执过我的左手，扣上命脉，皱眉道：“你的体内有天元之火，还有尸毒？是那黑风干的？”

　　我点点头，五百年沦落蛮荒，因为没有紫睡莲所以不能及时治疗，一拖再拖，不懂如今还能不能恢复完全。承渊起身整理了衣襟，道：“等我一阵，我去取些药材。”

　　他灵闪离开，我便立马将鼎墟里的月魁释放出来，她依旧昏迷不醒，我忍痛拔出灵骨，放回她的体内，又是将她困回鼎墟。猛然间右腿一阵刺痛，失去灵骨的瞬间仿佛一下子被抽走力量，连臂弯也跟着使不上力来。

　　我在床上痛苦的挪着，一点一点移到边上，先宽衣看过，才发现这一身不仅伤痕累累，更有情宵留下的恶果遍布全身，我闭眼吸气，努力忘掉一切，拾起水里的帕子开始擦拭。

　　这一点一滴，都是方才对我无比温柔的男人一手造成的。可是分明知道是他的六亲不认让我在蛮荒受尽折磨与屈辱，我却不能恨他半分，为何？

　　等到师父回来，我已经整理完一切躺下，他嗅过一点气息，我看他脸色不对劲，生怕他怀疑，只得先发制人的问道：“怎么了，师父？”

　　好在我的天元之火与尸寒挡住了情宵媚毒，他方才替我把脉才没有检查出来，这厢只是有些多疑，却没有说清，道：“……没什么，我给你上药。”

　　我翻身，打了个呵欠道：“师父，我累了，想先睡一觉。”

　　他伸手拍拍我的侧身，我已经进入酣眠，他只得将药材放下离开。我闭眼，等待他转身离开又是深深吸一口气。

　　就这样连续多次我都支开他自己上药，尸毒慢慢好转，情宵也褪得所剩无几，只是这天元之火只怕还要等到我炼成的那一日才能清退干净。

　　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望天吼推开房门，笑嘻嘻的样子格外讨喜，道：“鸢儿，吃饭了。”

　　我瘪嘴道：“谁让你这么喊我的？”

　　师父碰巧从厨房过来，拍拍望天吼的脑袋，责备道：“还是叫声姐姐好了。”

　　“可她比我小。”望天吼这厢可不乐意了，我得意道，“我化成人形的年龄可比你大多了。”说着就要下床，谁知忘了右腿的没力，竟是一下坐倒在地，承渊急忙扶过，“怎么了，腿又怎么了？”

　　望天吼刚要开口却是被我拦截在先：“在蛮荒的时候右腿废了，一直没见起色，不过现在恢复了仙身，应当会好得很快。”承渊按过我的膝盖，本该硬朗的地方偏偏骨头完全碎了，眉宇间竟是不安的气息，我担心道：“难道不会好了吗？”

　　承渊抱我起身，安慰道：“不，会好的。”

　　望天吼跟在身后，想说什么又碍于我的眼色不敢开口，承渊吩咐道：“鸢儿腿脚不便，以后你要多加照顾她。”

　　望天吼拉拉承渊的衣袖，问道：“那姐姐要到什么时候才好？”我还以为他是关心我，却想跟着一句道，“我想让她陪我一起玩儿。”

　　承渊摇摇头，口吻带些责备：“不要胡闹，鸢儿身体不好，你要寂寞可以先去蜀山看看伙伴。”

　　望天吼委屈的不再多说，每天呆头呆脑的在樱花林里小跑。他还是像以前那样，遇到喜欢的或郁闷的事都喜欢跑几圈来解决。

　　因为腿脚不便，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床，下了床也不能乱跑，为此承渊还特地给我找了轮椅，让望天吼推着我四处转转，见见阳光。承渊公务繁忙，不能时刻照料，只得托付给没头脑的望天吼，他倒好，时常把我一人丢在樱花林，就跑到后山去玩了。

　　天色已经入夜，我觉得有些寒冷，推了轮椅打算回房，谁知卡上一颗石子，轮椅前后难以挪动，我只得扶着旁边的石凳起身，单脚蹦着回去。走到一半望天吼回来了，看到我不见吓得花容失色，等看见我蹦蹦跳跳的时候，他也学着，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扶着墙喘息，遗憾这一条腿不懂什么时候才会有些好转，日子在一天天过去，五百年会转眼消逝，我不能一直浪费时间。师父这几日一直不见踪影，也不知如今六界又有多少大事让他操劳。是夜我临睡之前，他突然回来，一身风尘仆仆。我这才知道这几天他都去了蓬莱，本想问过太上老君，却想他也没有什么迅速治疗顽疾的方法，师父便不辞辛劳去了一趟故乡寻找隐士，替我把治疗腿伤的药给找了回来。

　　如今我身上虽然还带着伤，但不到发作还没多大碍事。腿脚利索后，我就陪望天吼玩耍嬉闹，追逐在樱花林、后山上，有时又变了兔子一起坐看夕阳。有趣的是，一回我俩正是在林子里奔跑时，师父正好路过，一把就抱起望天吼变成的雪兔，看了不对劲又是侧身望向一边的我，“鸢儿？”

　　如今我身上都是天元之火的烧伤，就算变成兔子也是一只灰不溜秋的丑兔子，难怪连承渊也是一时搞错，我看他眼里有些疑虑伤怀，还以为自己的无拘无束不务正业又惹了他，翌日只好倾注心思到修真上。

　　说来也巧，再过一个月就是仙剑大会。

　　我不想修习，倒不是因为没有动力，如今我把《森罗万象》里的法术练得十有七八，也没走火入魔的迹象，是个绝好的兆头。只是如今翻开这页的“天元之火”，让我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左脸，倘若我修炼成功，是否连这道疤也会退散消失？

　　曾经饮雪说，因为我的脸上留着他的印记，即便人海茫茫他也能找到我。就为这一句，我也下定决心看开外貌，选择坚守这份执着。

　　我伸手出袖，指尖轻轻跳跃红、黑、蓝三色火焰，分别是红莲之火、炎魔之火、炼狱之火，我将这三抹火焰略微靠近，就发生噼里啪啦的响声，空气颤动，我的视线呆滞。远处的风吹来，吹不灭那三道火光，隐隐透着各种气息的火苗相互抵触又异类相吸，我甩了下手臂，火势顷刻消失。吐一口气，我原地躺下，沙滩松软，望天吼正在一边堆沙丘，建造他的城堡。

　　不远处走来银色身影，望天吼玩得不亦乐乎，脸上身上脏乱不堪，冲着承渊傻笑道：“师父好！”

　　师父走到我身边，我也急忙坐起来捧过《森罗万象》装作研究深入，他俯身看我，眼神有些不满，问道：“为何不好好修炼？你身上还有天元之火的伤痕，光靠外丹是没有用的。”

　　这些道理我自然清楚，也无需他提醒，手下揪着书页一角搓揉道：“不……是我领悟的不够而已。”

　　承渊的手指覆上书页，稍稍撇过几行字，又问：“哪些不懂，为师教你。”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殷勤，一时间不适应道：“师父……你不忙吗？不用管我的。”

　　“不管你管谁？六界有谁值得我亲自管教？”承渊在我身边坐下来，我顺势过去一点，他却伸手抚摸我的长发，细腻温柔，“一别五百年，你变了很多。”

　　“以前是鸢儿不懂事，给师父惹了诸多麻烦，难为师父不计前嫌，还能带我回七穹宫，鸢儿感激不尽。如今鸢儿已经长大，分明取舍，不会再无理取闹，不务正业了。”

　　“分明取舍……”承渊仔细咀嚼，目光定住，我察觉出一点不妥，也不敢再多说，只能见机行事。以前我虽然任性顽劣，但至少对承渊推心置腹，毫无城府；而今我得体大方，反倒觉得嫌隙横生，难以沟通。

　　“你心里……”承渊突然旧事重提，靠近我垂视，“是否还怨师父？”

　　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眼眸交错，一个似水温柔，缱绻伤怀，一个不知所以，茫然失措。

　　我哑然，扭过头道：“鸢儿不敢。”

　　承渊的眼眸微窄，撤退压迫的气息，让我顿时轻松不少，他拂袖起身，只道一句：“好好修炼，不打搅你了。”

　　我沉默不语，轻轻点头。望天吼的沙丘倒了正是郁闷，看承渊离开也是紧跟其上，喊道：“师父等等我！”承渊止步，拉住他的手，最后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