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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楮树
楚翊风沉默半晌,缓缓合上册子。
范无咎朝他眨眨眼,那意思,珍品来的,快收好。
神色之坦荡,仔细分辨的话甚至还有点自得。末了还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下面那本插图挺细的,你可以参考参考。”
楚翊风磨了磨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多、谢。”
心道就这德行,谢必安把你捧上神坛,真是委屈你了。
夕阳的光斜斜照过来,把树下蹲着的两个人影子拉得很长,和花影、树影叠在一起。晚风吹过,细碎的花瓣落了他们满头满身。两人兴致勃勃挖着酒坛,又小心地清理掉酒坛上和封口上的碎泥,谁也没有留意。
楚翊风和范无咎都没再说话,就这么靠在廊柱下看着。
院门敞着,远远的河边隐约传来漓玥和周婉咋咋呼呼的笑闹声。
初夏夜晚凉爽,暮色渐浓时,院中已摆开酒坛杯盏。
陈年佳酿香气清冽,众人围坐闲谈,一边喝酒一边分着烤兔。
酒是上好的灵酒,兔肉也酥嫩流油,一旁的小炉上还架着一锅鸡汤,被施了法术慢慢滚着。
苏墨尘挨着楚翊风坐,仍是话少,捧着一碗滚烫鲜香的血豆腐羹慢慢喝。他微微垂着眼,神色却比往日松弛,偶尔抬眼时,连眉目间那层惯常的霜色似乎都浅淡了许多。
周婉最是闹腾,拉着漓玥拼酒,没几轮漓玥就被灌趴下了,倒是周婉跟没事人一样。
夜色渐深,炉火渐微。
众人散去。
周婉去了楚翊风给她收拾出来的跨间,谢必安和范无咎架着醉醺醺的璃玥进了西屋。
院中重归寂静,残羹狼藉已经收拾干净,唯有半轮明月映照着青石板,还有村子里远远传来的几声狗吠。
漓玥四仰八叉歪在床上,很快睡得人事不知。
有漓玥在,谢必安倒不觉得气氛尴尬了,只是看着那张还算宽敞的木床,睡三个人还是勉强了些。
范无咎挑眉:“你们小时候哪次不是跑到我床上来挤着睡?我那床还更窄些呢。”
谢必安无语,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
他没接话,转身走到窗边那张窄小的竹榻旁:“我打坐。”
说完便盘膝坐下,闭目入定。
范无咎摸摸鼻子,看了他一会儿,见人真的一动不动气息沉静,这才将漓玥往床里侧挪了挪,自己在床沿坐下,也合眼开始调息。
另一边,苏墨尘和楚翊风进了东屋。
东西两间卧房布置相同,室内洁净雅致,绕过屏风,里间一张宽敞的床榻,坠着青竹色的床帘。
住了几天,苏墨尘才有机会认真打量这间这卧房。
他看得很慢,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这里就是楚翊风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
不知是不是小院没有通电,楚翊风燃了灯,光晕映着略显古色古香的房间让他一时有点恍惚。
恍惚以为是七百年前。
楚翊风见他出神,轻轻碰了碰他脸颊,“在想什么?”
苏墨尘忽然道:“我喜欢这里。”
楚翊风一愣,声音含着笑意:“嗯,回头我去找村长,把这块宅基过给你。”
苏墨尘抬起眼,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这场景显得自己是个强抢民宅的恶霸 ,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楚翊风眼底笑意更深,往前凑近半步:“不然你说一句喜欢我,我也可以给你。”
苏墨尘:“……”
他沉默地看着楚翊风,清冷眸子里映着对方带着促狭笑意的脸。做的事却和清冷半点不沾边——
他忽然伸手拽住楚翊风的衣领,将人拉得更近。
近到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然后微微偏头,在那双含笑的唇上很轻很快地碰了一下。
一触即分。
苏墨尘松开手,“不用你给。”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声音都是淡淡的。
“我自己会要。”
楚翊风眼神骤然暗了下来。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他怀疑自己是否真能忍到封印解除那一天。
“……学坏了。”楚翊风没动,仍维持着被拽近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苏墨尘脸上,嗓音里压着喑哑的笑意。
苏墨尘不答,看过来的灰色的眸子清透像玻璃,映着楚翊风眼中翻涌的暗色,竟无半分退怯。
片刻,楚翊风忽然抬手遮住他的眼。
“小坏蛋,别招我。明天带你进山,答应给你的好吃的。” 睫毛搔刮在掌心,楚翊风又撤开手,指腹在他眼尾极轻地蹭了一下,“赶紧睡觉去,我去打坐。”
——
苏墨尘早晨醒来时,楚翊风不知何时已经上了床,正侧身撑着头看他。
苏墨尘和他对视,那双灰眸里还有刚睡醒的茫然,雾蒙蒙的,没什么焦距。
楚翊风发现凡是苏墨尘真正熟睡,刚刚醒来的时候反应总会慢一点。
这是低血压低血糖之人常有的症状,可血族也会如此么?
楚翊风凑过去亲了亲他脸颊:“早上好,副团长大人。”
苏墨尘极轻的眨了一下眼,任由他亲过来,还微微眯了眯眼,然后又把头往他胸前埋了埋,似在躲避窗外透进来的光亮。
楚翊风失笑。
他记得这人卧室里连遮光帘都不装,怎么如今反倒像是畏光,好像还有点赖床?
楚翊风抬手放下床帐遮住明媚的晨光,哄道:“宝贝,起床啦。说好带你去找好吃的,第一天就想去,结果拖到了今天。那东西清晨采摘最好。”
苏墨尘察觉到光线昏暗下来,又闷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十分自然地亲了一下他近在咫尺的下巴。
“早上好。”
声音还带着刚醒的微哑,却清清润润的。
楚翊风呼吸一滞。
他垂眸看着怀里人,那双灰色的眼睛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非常温软,唇边还抿着一点浅淡的弧度。
……这谁还起得来床?
楚翊风闭了闭眼,低声咕哝:“苏墨尘,你是不是故意的?”
苏墨尘:“?”
楚翊风咬牙,终究没忍住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下,这才翻身下床,背对着床整理衣襟,“我去叫范无咎他们,咱们准备进山。”
苏墨尘指尖碰了碰被咬到的地方。不疼,有点麻。
他纳闷地看着楚翊风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想起上次在他书房——
苏墨尘微微眯眼。
楚翊风在逃避吗?是不习惯?
还是因为是修士,所以抵触?
又想到最开始相遇时,对方那方圆两米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楚翊风站在蓝楹花树下,闭眼深吸了口气。晨风微凉,却吹不散他耳根滚烫的热意。
如果他知道苏墨尘的想法,估计会苦笑着反驳。
他何止是不抵触。
简直是太喜欢了。
喜欢到哪怕只是一个轻而又轻的亲吻,他竭力维持的克制便会濒临崩溃。
血族那套直白又亲昵的做派……小混蛋不知道他忍得辛苦,还总来撩拨他。
“楚兄,一大早站这儿吹风?”
范无咎推门出来,站在廊下伸了个懒腰,看见楚翊风立在树下,有些意外。
他虽然没接触过其它血族 ,单一个苏墨尘也够他长见识了。
那种清清冷冷的性子,唯独对着楚翊风时……
简直妖孽。
他还以为楚翊风要君王不早朝了,没想到起得倒挺早。
再定睛一瞧,范无咎乐了:“哟,耳朵怎么红了?”
楚翊风面无表情:“……”
他别开脸,声音硬邦邦的:“叫他们收拾一下,进山去摘灵楮果”
范无咎被他生硬地转移话题,也不追问,只挑挑眉,笑得意味深长,“好”
转身时,还不忘悠悠补了一句:“我听说这南境山中有一种凉心草,泡茶最是降火,楚兄记得多采些,降降火气。”
楚翊风:“……”
楚翊风觉得有必要找时间和范无咎切磋一下了。
半小时后,众人收拾妥当一起往深山而去。
南境湿气深重,尤其清晨,更是雾瘴难行。周围很安静,偶尔有飞鸟掠过山林,留下几声清越鸟鸣。
楚翊风显然对这里的山势颇为熟悉,三转两拐间就带着几人进了一处峡谷。
直到一处山壁前,他熟门熟路地拨开垂落的藤蔓,露出了后面隐蔽的洞口。
洞内初入狭窄,随着深入逐渐开阔,四周开始出现大量莹白的钟乳石,泛着莹莹微光。
苏墨尘看得新奇,钟乳石不算稀有,但会发光的倒是头一回见。
一不留神脚下一绊。
“当心!”
楚翊风的手已经伸了过来,一把扶住他,等他站稳之后也没有松开,就这么牵着他往前走。
苏墨尘略微落后半步,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若有所思。
周婉在后头看得直撇嘴,结果自己也哎哟一声,踢到块凸起的石头,差点摔个狗啃泥。
还好漓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后脖领提住了她:“丫头,走路不看路,看哪里呢?”
周婉站稳了,拍拍胸口,小声嘀咕:“看某些人腻歪呗……”
话音未落,前头楚翊风淡淡扫来一眼。
周婉立刻闭嘴,假装专心研究身旁发光的石头。
漓玥点点她,你说你非要去招惹楚翊风那瘟神干嘛?
周婉揉揉被他杵到的脑门:“所以,灵楮果究竟是什么?”
出门时就听几人说要去摘灵楮果。
“这果子可是好东西,对你这种刚入门的效果最佳,不仅固本培元还能拓宽经脉,是难得得好东西,外面可见不到。” 漓玥抓住周婉要去掰一块钟乳石的手:“你怎么什么都摸?这石表荧光质剧毒,你忘了你怎么中的尸毒了?!”
周婉悻悻收手,倒是老老实实走路不再东碰西摸了。
范无咎看漓玥这样子有点意外。漓玥自己都是个孩子心性,带着个周婉倒真有几分长兄的模样了。
他下意识想与身旁的谢必安对视一眼,却发现谢必安似乎刚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此刻目视前方,不肯再看他。
范无咎:“……”
必安从来没生过气,所以这是跟他生气了?
为什么啊?
这可要怎么哄?
范无咎有点着急,觉得再这么下去他也要上火了。
想着想着 ,一行人已经抵达洞穴深处。这里莹光更盛,逐渐可以将前路映照得清晰可见。随着不断深入,前方的岔路也开始多了起来。
楚翊风熄了掌心灵火,回头提醒:“里面岔路很多,跟紧了。”
说着他已经牵着苏墨尘的手拐进了其中一条岔路。
漓玥和周婉赶紧跟进去。
谢必安也默不作声紧随其后,走出几步察觉不对,回头看见范无咎还站在原地。
谢必安:“?”
范无咎视线看向别处,语气里带着几分理不直气也壮的别扭:“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的窄路了。”
这倒是实话。别看他兵器是锁链,其实酷爱大开大阖,功法也霸道,向来偏爱开阔之地。每逢遇到曲折巷道,不仅束手束脚,还总容易绕不出去。
谢必安脚步顿住,微微蹙眉:“那你要留在这儿?”
范无咎当然不想。
这几日谢必安不冷不热,他心里其实憋得慌,不过是想找个由头让谢必安多理理他。
眼看着人眉头越蹙越紧,范无咎妥协道:“那我可以离你近一点吗?”
谢必安心中叹气。
他又何尝不别扭,可有些事当断不断,终归不好。
但是看着范无咎这样,他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只道:“随你。”
范无咎得了应允,赶紧几步靠近他,末了还伸手勾住了他的衣摆一角。
谢必安身形微顿,终归没再说什么,由他去了。
范无咎攥着衣摆的手稍微用力,他家必安果真还是心软。
他心底那点焦躁终于散了些,以为找到了窍门。
众人又走了约么一炷香得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溶洞高阔,顶部有一道狭长的岩层裂隙。天光从裂隙泄下,落在那株巨大的灵楮树上,映得枝叶间红彤彤的果子色如丹霞。
树身极高,粗壮的树干需数人合抱,虬结的根系深深扎入岩层。银粉蝶在枝叶间翩跹飞舞,像带着星光,美得令人屏息。
拳头大小的果子挂满枝头,琉璃一样半透明的果皮下,隐约可见流动的金色纹理。
清甜馥郁的果香弥漫在溶洞内,显然果实已经熟透,且品质绝佳。
周婉睁大了眼睛:“好漂亮!”
漓玥也呆呆看过去:“这品相,周婉丫头你赚到了啊!”
如果不是周婉中尸毒,想必他们也不会过来,哪有机会得这灵楮果。
苏墨尘嗅了嗅空气:“好香。”
楚翊风带着他上前,给他介绍:“这叫灵楮果,三百年果熟一次,是温补圣品,比那寒玉髓效果不差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好保存,而且一次只能使用三枚。”
说着又对几人道:“去挑喜欢的三枚吧。”
范无咎和谢必安是全煞之体,灵楮果对他们没什么用。
倒是这生长着灵楮树的这处溶洞本就被阴阳调和,果子成熟散发出来的气息更是让这里充满了清灵土气,是滋养煞体的绝佳场所。
两人很快开始在不远处盘膝入定,静心吐纳。
漓玥带着周婉去挑果子。周婉简直像在挑衣裳,一会儿指这个饱满,一会儿看那个红润,左右拿不定主意。
漓玥捧着自己挑好的三枚,看得直挠头,“姑奶奶,动作快点啊,这东西摘晚了就不好了!”
苏墨尘倒是很快挑了三枚回来:“这要怎么吃?直接吃?”
“嗯,但服下后需用功法疏导才能最大限度吸收其中精华。”
楚翊风引他走到岩壁另一侧 ,粗壮的树根与垂落的钟乳石隔出一片安静的小天地。
苏墨尘:“怎么疏导?”
楚翊风看了看已经正在入定的范无咎二人,又看看还在纠结的周婉和正在催促的漓玥,索性带着苏墨尘又往深处走了几步,直到粗壮的树干与嶙峋的石柱完全遮蔽了外面的视线,才停下。
楚翊风:“我先教你一套温和功法,是玄门入门弟子们常用的,你摸索试试。”
“好。”
他在苏墨尘对面盘膝坐下,掌心向上摊开:“手给我。”
苏墨尘依言伸手。
楚翊风合拢手指,温厚的灵力如溪流般缓缓渡入。
刚触及指尖,苏墨尘的手指便轻轻蜷了一下。
楚翊风问:“疼?”
苏墨尘遥遥头,有点怪。让他不自觉想起了楚翊风帮他抽劫雷之力的时候。当然这个要温和太多,习惯了之后很快就跟上了节奏。
灵力顺着指尖一路上行,经过腕、肘、肩,最终落向丹田。
楚翊风教得极为细致。
只为吸收灵果,并非真要修炼,他便挑了最温和的运转路线,一点点引导,耐心十足。
所幸苏墨尘年少时也曾习武,悟性极高,不多时便摸清了其中关窍。
楚翊风撤回灵力,眼中带着赞许:“聪明。”
苏墨尘微微偏头:“你常这样教人?”
“怎样?”楚翊风明知故问,“手把手? ”
苏墨尘不置可否。
楚翊风笑道:“当然不。寰宇内外、特调局中,我虽然教过很多人,真正算得上弟子的也就程远一个。而且我教人很严厉,很少有人受得了,更少有人能达到我的要求”
苏墨尘抬眼看他,那意思,哪里严厉了。
楚翊风眉眼弯弯,黑眸映着满树霞光,熠熠生辉。
“对你当然不同。” 他靠近些,声音低柔,“毕竟是我的心上人,我哪里舍得凶一句?”
苏墨尘抿了抿唇。
他先前怎么会觉得这人会不习惯血族直白亲昵的习性,这人分明自己都说了一箩筐。
他不再接话,低头咬了一口灵楮果。果肉清甜,汁水丰沛,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又漫向四肢百骸。
三枚很快吃完,他按照楚翊风教的闭目凝神,开始缓缓引导那股暖流沿经脉运转。
楚翊风见他气息平稳,动作也越来越熟练,这才放心地拿起自己的那份灵果,慢悠悠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光明正大地看着对面的苏墨尘,觉得格外开胃。
都吃完之后这才也开始盘膝闭目。
苏墨尘再睁开眼时,就感觉丹田处温热舒适。
楚翊风正看着他:“感觉如何?”
苏墨尘:“不错”
环顾四周谢必安和范无咎还在入定,不远处漓玥和周婉也闭目凝神,气息绵长。
楚翊风起身,朝他伸出手。
苏墨尘拉着他的手站起来,看向那株巨大的灵楮树:“还有那么多果子,怎么办?”
楚翊风也看过去:“就地深埋吧。灵楮树原本结果不易,这株可能是受了方晦之大阵的影响,才一次结出了这么多。”
“怀璧其罪,这东西带出去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争端。况且方晦之的阵说到底是透支了地脉生机,将这些果子埋回地底反哺一方水土,也算是一场因果了。”
“好”
——
众人返程时,天色已经向晚。
范无咎和谢必安走在最前面,苏墨尘和楚翊风缀在最后。
周婉走出几步,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楚翊风和苏墨尘并肩走着,两人挨得很近,低声说着什么。苏墨尘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微微侧着头,听得专注。楚翊风偶尔偏过脸看他,眼中含着很浅的笑意。
周婉心里那点不甘忽然就淡了。
漓玥侧目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算了,养眼就行。
她转回头,迎着晚风伸了个懒腰。
“这果子确实不错,不枉姑奶奶我起了个大早,回去睡觉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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