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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慢(四)
阮鸢还没有成为玉珺夫人时,是西南文颂侯之女。文颂侯府没落,既没有财产,也没有地位,只是凭借着旧家底,让懂礼数的人尊称几句罢了。
阮鸢刚满十六岁,文颂侯十分操心她的亲事,既不想要一个配不上侯府的女婿,又不愿低声下气攀附高官。
而阮鸢心中并不着急。那会儿梁朝朝廷刚开始动荡,张太后掌权、垂帘听政。她知道父母亲和家族的顾虑,虽然他们并没有多少野心,但若此时站队操之过急,很可能会将整个家族的命运搭进去。
广顺七年仲春,云州附近的那场洪水令很多当地人印象深刻,山上的冰雪融化,一下子涌向下游,便造成了这次洪涝。所幸疏通很快,并没有带来多少伤亡。
文颂侯及其弟那段时间正好在外,一时没了消息,侯府上下都很担心。待过了两日,文颂侯终于回来了,脸上还挂了彩。
原来,他当时与几个云州、雷州的官员,相约在一处地势低平的原野喝茶赏花,夜里睡着后,洪水冲垮了一部分堤坝,水位到了腰部,他们往高处逃离时被冲落的树木、石头砸个鼻青脸肿,很是狼狈。彼时各处混乱,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着人接应。
他们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而去,到了便看见已经有十多人歇在附近,一个穿藏青色布衣的男子忙里忙外,不是用布条帮人包扎,就是替脱臼的人复位。
后来他们才知道,此人名叫卢邈,是雷州出身的太医胡凤莹之徒,他路过这里,正好遇上了洪水和伤患,便干脆暂留下来。
回来了的文颂侯身边正站着这位卢邈。文颂侯向众人介绍道,卢邈本是得了推介,要去都城皇宫太医院任职的,不巧盘缠一路上施舍完了,自己便邀请他回来休息几日再走。
阮鸢当时正在院子里荡秋千,最近天热得快,院子内外的山茶、杜鹃纷纷盛开,清早的鸟鸣声叽叽喳喳。
谈话声由远及近,她能远远望见外院的人们往这边来,包括卢邈。
年近三十的男人看着却年轻,瘦削如刀,体态面容都像刚及冠的清瘦青年。
路过内院旁的回廊时,卢邈向院中瞥了一眼,隔着池塘看到对面人浅紫色的纱裙,纤细的腰肢,桃花一样的脸庞,银制的眉心坠让人不由得注意起她的眉眼。
阮鸢对上了那一瞥,觉得失礼,便跑回房中。
院内只剩缥缈的花香。
*
卢邈见过很多漂亮的女子,可是见到阮鸢的那刻还是忍不住一怔。
二十多年后,在库塔雪山的灼灼火焰中,他回想起与玉珺夫人的相识。
那时他在文颂侯府小住,白天在外头行医,夜晚与文颂侯等人谈天、下棋。
有一天他提早回来了,回到侯府的时候天还没黑。
他边走边吩咐身后拎着药箱的小徒弟道,再过两日就要动身去都城,不可再耽搁,记得准备干粮、马匹。正说着,又到了那条回廊,前几天回来得晚,架着秋千的院子里没人,今日,那头却响起了铃铛碰撞的声音,清脆的铃声悦耳极了,他知道,是文颂侯府小姐手上戴着的银镯和铃铛。
隔着花窗,他看到阮鸢从秋千下来,脚步虚浮,面色不佳。
她看见他,说,卢大夫,我有些不舒服,请问可否给我看一看?
他停住脚步,看她从花窗那边把手腕伸过来,便搭上了脉。
“小姐有何不适?”他问。
“身体乏力,胃口不好。”
“小姐脾胃有些差,我给你开些四物汤、参苓白术散之类,调养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好了。”
那天夜里,他独自一人在房中休息,想起下午阮小姐的事,便起身去给厨房交代。他写好两份药方,写清楚了用量、熬制时间、如何服用,向厨房走去。实际上他也是想到外面走走、散散心。
阮鸢虽然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但运动少、吃得不多,身体并不算特别好,她心中仿佛藏有持久的忧虑,脉象并不如她表面看起来平静。
他没想到,在到厨房前就碰见了阮鸢。按理说他的房间在外院,是不会碰见她的。
“我想出来走一走。”阮鸢好像知道他的疑惑。
“夜里有风,小姐出来走动时多穿件衣服。”
“卢大夫,我真的没有生病吗?我常觉得有什么事要做,却又没有那样的事,有时心跳很快,过一会儿又好了。”
卢邈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认真回答道:“小姐身体无恙,请勿忧思过重。”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话,阮鸢便道谢,告辞回房。卢邈还是没忍住,问:“小姐有何心事?”
“若能与外人道,也不算心事。”
卢邈突觉自己的冒昧。夜风吹动阮鸢的衣服,她瘦得风透过衣服,描出一道单薄的轮廓,那轮廓似乎随时要被吹走。
“阮小姐,你此生……作何打算?”隐晦的提问。他也向文颂侯旁敲侧击提过此事,文颂侯说欣赏他在宫廷中的前途。
“能平安平淡度过此生,是我的最大心愿。”
阮鸢这句话,他记了好久。
那天听到后就记住了,第二次来的时候、后来逃跑的时候也回想起来了,在库塔雪山的二十年也从未忘记。
他害她失去了平淡的一生。
但那天他听到此话时,却以为自己能给她平淡幸福的一生。
他早已不再是少年,可是听见她回答的那一刻却露出少年般的羞怯。
他红着脸说,他日出人头地,定回来迎娶文颂侯府小姐。
两天后,阮鸢坐在秋千上,回想那人离去的背影,淡淡笑了笑。
所谓露水情缘,就是朝生夕死。她不会将他的话当真,也不会真的等他。
嫩粉色的桃花花瓣落下,她抬手去接——倒也没关系,也算给过她一些快乐。
*
卢邈知道,来人一定是来杀他的,他躲了很多年,终究是没有躲过,他只希望在山腰的陆瑛琦不要回来,能逃过一劫。
那一年,他在深宫中,见过不同的妃嫔。头戴金花步摇、眼下有痣的那位夫人虽已年过五十,仍风韵犹存。她说,你帮我做事,我可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他惊愕得想离开,身后的人又淡然道,你若不做,便也只能永远留在宫里了。
他僵住了,背对着那位夫人,腿一软,缓缓跪下。看着门外的青山,他想起西南文颂侯府抬眼可见的皑皑雪山,想起二十来岁时自比华佗的意气风发与幼稚。
二十二岁那年,阮鸢嫁给了陈麓。
她从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再遇见卢邈。
二十五岁的冬至,她怀着陈灼,距生产时间仅有半月。
乱世中,她父亲连同尉迟固等人拥陈麓为王,陈麓文武双全、性格豪爽、骁勇善战,有很多忠心的部下;他生母又出身世家,他是名副其实的陈姓皇室正统的后代,与文颂侯府联姻,诞有一子,因此一直被称作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
此刻的陈麓正在中原领兵作战,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陈策商讨联手挺进都城、做最后决战。
她心情一直很好,怀着陈灼这段时间,虽时局未定,但总比怀头胎时省心。
她轻轻抚摸着小床上睡得正香的孩子,侍女进来小声告诉她,门外有人求见,叫卢邈,是夫人的旧识。
阮鸢愣了一下,说,把人请进正厅吧。
走进正厅,那道身影比九年前更清瘦、更锋利,面容也更憔悴、更疲惫。青色的胡茬、微佝偻的后背,都显得比从前苍老,唯一不变的,是明亮的眼睛。
“卢太医,请坐下喝茶吧。”她没有着急问些什么。
卢邈注意到了阮鸢的肚子,先向她道喜,随后便犹豫着开口:“如今我已不是太医……九年前我进宫,一切都很顺利,我也得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可不到两年,梁帝暴毙、幼帝登基,从那时起很快天下大乱,朝中张太后依旧执政,手段严苛无情,我这样没有靠山又没有权力的官员,很快也被各派冷落,被以各种理由挑刺使绊子,实在无法坚持,只能辞官。”
他深深叹一口气,这才看向阮鸢,继续说:“这些年云游各方,我也对天威将军和他的飞龙军略有耳闻,如今路过云州,想起夫人,便冒昧前来拜访。”
阮鸢听了他的故事,摇摇头,说:“如今世道不好,但再过不久,必会有东山再起之时。”
卢邈笑笑:“惊扰夫人了,不知夫人有喜,真是添麻烦了。”
阮鸢也跟着笑:“旅途颠簸,既已离开了是非之地,便在府中好好休息。虽然我父亲如今不在了,但卢大夫曾对父亲有恩,就请多住几天。这里你也熟悉,我若照顾不周,就请你自便了。”
他们默契地不提一句当年的事,变成了纯粹的旧识。
又沉默一会儿,卢邈问,我能替夫人把把脉吗?
阮鸢愣了愣,随后将手递了过去,说,请吧,我还没忘记,你医术精湛,是胡凤莹的徒弟。
卢邈搓搓手,小心翼翼地将三指按在她手腕上,摁了左手摁右手。他行动时,阮鸢能闻见他衣袖上带起的清淡药材味。
许久,他吐出一口气,轻声说,夫人脉象很健康。
此时的西南侯府兵强马壮,已与九年前大不相同。阮鸢虽然依旧骨架纤细,但面色红润、服饰华贵,脉象比起从前,也平稳许多,她一定过得很幸福。
阮鸢依旧带着浅浅的笑,问,是小世子,还是小郡主?
卢邈只答,夫人已经有小世子,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女孩都好。
此后,卢邈便在府中住下了,用的依旧是他从前呆着的房间。他每日都在房间里看书,在院中饮茶,午后跟着下人陪世子玩耍。
*
这天又下了小雪,从一大早,阮鸢就觉得肚子不舒服,临盆早了七天,但接生婆和大夫早早就在房间待命。
“要请卢大夫吗?”侍女这位想起当过太医的客人。
“不用。”阮鸢平复着呼吸,立刻回答。照顾她生下头胎的接生婆和大夫都在,她很放心。
漫长的白天,她在疼痛中等待。
疼痛让她的思绪四处游荡,想到陈麓和父亲前几日传回的口信,让她多注意身体,别着凉;想到她为孩子们缝的冬衣,加了厚厚的棉花,一定不会冷;想到马上到来的新朝,不免叫人紧张。
床头挂着的几串香囊,是按照怀柔夫人的方子做的。这位她不曾谋面的、去年过世的婆婆,曾经托人给她一些宫中秘传的保胎药方。宫里的夫人,总是格外小心,毕竟子嗣牵扯到极大的利益之争。
香囊的味道让她安心,她头胎时就开始用这种香囊了。
强烈的疼痛让她后背沁出汗来,快到时候了,她知道。
她让侍女把凳子上的小袄拿来。
“夫人,这是世子昨天穿的,没来得及拿去洗呢。”
“没事,拿过来吧。”这样的场合,父母亲不在、丈夫不在,她也想找点依托。
衣服拿到手上,她却闻见淡淡的药材香味,跟那日在卢邈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怔了怔,突然回想起怀柔夫人所说的不可碰之物——这淡淡的味道,是麝香。
世子在哪?她突然大声问道。
在后花园与卢大夫、黄东他们玩耍。侍女回答。
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忍着阵痛说,去叫世子回来,在云梦轩呆着,快!
此刻侯府外,小小的雪花从天上飘落,打在小道狂奔的人身上。
卢邈双手和脸部通红,喘着气拼命往前跑。
他们不会追上他,他来侯府前,早就已经规划好逃跑的路线。
他一刻没耽搁,飞跑离开,回到雷州的家,却赫然发现家中已被血洗。他这才明白,头戴金花的夫人,从没想过让他活命。他带上唯一逃过一劫的寄养庙中的侄女,逃到了终年积雪的库塔雪山,改名换姓,一躲就是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后,当他看到面巾上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漂亮眼睛,他就知道是谁来要自己的命——是那个错生的孩子。
雪继续下着,越来越大,侯府内外都变得白茫茫的。阮鸢在生产中,天色渐暗,床边的灯火却燃得通明。
黄东中毒身亡,卢邈失踪。侍女哭着跑回云梦轩,怀中用衣服抱着小小的人,摔倒在门前跪着,声音嘶哑地喊道,夫人,世子落水掉入湖中,已然没了呼吸。
阮鸢张着嘴巴,已经力竭,发不出声音,眼泪和汗水的痕迹干了又湿,将鬓发黏在脸颊。
苍白的嘴唇被咬出血来,她失声痛哭。
随之而来的是婴儿的哭声。第二个小世子平安降生。
身下的被子被尖利的指甲抓破,划出血痕,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心中的恨意达至巅峰。
——卢邈,此仇必报!只要我活着,就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她的人生,彻底与所谓“平淡”背道而驰。
*
雪下成雨,越来越大,无声的回忆,逐渐变成清晰的雨声。遥远的都城,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瓢泼大雨中,两个人如同雕像一般站着。陈灼一边说,雨一边下。
他背对着尚吉,回想着往事,也回想着这二十五年。
母亲无时不刻提醒他这样的血海深仇,无论那人在天涯海角,无论他有何苦衷,都一定要取他性命。
不仅是卢邈,陈策和那位金花夫人都不能放过。
那年苏千巧和尉迟信大婚,陈灼回到西南,玉珺夫人说,为了大计,陈策的性命不能再留。
陈麓沉默片刻,说道:“没有必要做到如此绝境,那毕竟也是我的兄弟。”
“你的兄弟?那灼儿的兄弟呢?”阮鸢突然失去了平常那种端庄柔婉的样子,怒而拍案,站起身大吼,“你的兄弟命不该绝,难道彦儿就该死吗!”
陈麓扭过脸没有回答,他从不愿谈起过世的大儿子。
阮鸢笑了笑:“陈启也是灼儿的兄弟,他的命会暂时留着,留下来看到灼儿成为一国之君的那天,就像二十多年前,你亲眼看着陈策登上皇位。”
陈灼离开前,陈麓叫住他:“他死之前,你帮我问一句话。”他回身,等了好久好久,父亲也没说话,正要开口询问时,父亲偏头不看他,说道:“没事了。你去吧。”
尚吉沉默了好久好久。
她来询问陆瑛琦的事,却知晓了陈灼隐瞒和背负二十多年的仇恨。不跟他见面这两个月来,她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让一个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孩在他眼前香消玉殒,想他如何狠下心做一个杀人凶手。
可她是一个偏心的人,即使陆瑛琦无辜,她也无法恨他。
她深深吸气、吐气。最终,她还是绕到陈灼身前,拨开他眼前的湿发。抱住他时,她感受到他起伏不安的胸膛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那个拥抱陈灼永远也忘不掉。阴冷的天气,只有她的拥抱潮湿又温暖,弥漫着熟悉的香薰的味道。
她说得对,他瞒着她的又何止一两件事。
他没有再对谁动手,一直拖到安平王的密信传至都城——三个月之内陈策必定要死。这是安平王下的命令,他要让方菏也感受失去儿子的痛苦。
尚吉的声音传至耳边:“以后不要再瞒着我们了,你的苦楚,都可以跟我们说。”
“我说的话,你都会相信吗?”
“我相信你,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一定相信你。”对方依旧抱着他,语气无比坚定。
大雨中,陈灼大口呼吸,像溺水的人,潮湿狼狈。他很久没这么难受过了。
也许是因为他终将反复背叛这个拥抱。
也许是因为,雨打在身上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同样是这么一场大雨,他清楚地看到坟茔墓碑上写着的、父母从来不提的那个名字。
他的哥哥,小名“彦儿”,大名一个单字“卓”,卓尔不群的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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