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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帝国(八十六)东都洛阳已成地狱》
洛阳城那高耸的四面城门,在两日后,再次如同被撕裂的伤口,猛地洞开。这一次,冲出来的不再是之前那般尚有队列可言的流民军,而是数股彻底癫狂的洪流。他们衣衫褴褛,形同枯槁,手中挥舞着锈蚀的柴刀、断裂的锄头、甚至是磨尖的骨头,武器简陋得令人心酸。他们脸上覆盖着污垢和一种令人胆寒的狂热,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像一群彻底挣脱了枷锁的困兽,不管不顾地扑向城外严阵以待的唐军壁垒。
“杀!杀光狗官!”
“天道罚恶!食肉糜!”
混乱的咆哮撕裂了空气。早已按军议部署的各路唐军,弓弩齐发,长矛如林,冷静地切割着这股疯狂的冲击。刀锋破开褴褛的衣衫,带出暗沉的血花。嘶吼很快被惨叫和倒地的闷响取代。战斗短暂而残酷,如同沸水浇雪。除了按计划被生擒的数十名俘虏,其余的冲击者尽数倒在了唐军阵前冰冷的土地上,成为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新的、微不足道的祭品。
当各路将领押着各自俘获的几名流民军俘虏押解进入河南道节度使军营后,面色凝重地踏入恭王李承旭那顶宽大的帅帐时,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便如同湿冷的雾气,弥漫开来,紧紧裹住了每一个人。帐内烛火正旺,却驱不散那股从将领们铠甲缝隙里渗出的寒意。粗瓷茶碗被端起,又轻轻放下,杯底碰触矮几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恭王李承旭端坐主位,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强自镇定的急切。他目光扫过帐中这些大唐的柱石:老将曾世廉须发皆白,闭目仰靠在椅背上,胸膛起伏,长长叹出一口浊气:“唉…这造的…是什么孽啊!”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楚。
“真的是太惨了!”山南东道节度使卢博文紧接着附和,声音低沉,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哀伤。他那张向来刚毅的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败。
凤天翔,这位以勇毅著称的将军,眉头锁得如同铁铸。他环视沉默的众人,声音凝重得如同铁块坠地:“难道…大家都得到了差不多的信息和分析判断?”他的问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更深的沉寂。诸将或垂首,或望向帐顶虚无的一点,脸上无一例外地刻着深重的悲戚与绝望。
“各位大人,到底怎么了啊?”李承旭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因焦急而微微拔高,“说说看嘛!俘虏都说了些什么?”
夏绥道节度使拓跋圭,一位久经沙场、面庞如刀劈斧削的老将,缓缓睁开锐利的眼睛。他没有直接回答恭王,而是侧头对侍立在身后的儿子拓跋永微微颔首。拓跋永会意,转身大步出帐。片刻,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铿锵声传来。四名定难军重甲兵,浑身包裹在冷硬的铁甲里,如同移动的铁塔,拖拽着三个几乎不成人形的俘虏重新踏入帅帐。
沉重的铁靴踏地声戛然而止。拓跋永面无表情,手中刀鞘带着风砸下,三名俘虏应声扑倒在冰冷的毡毯上,如同三团被丢弃的破布。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这三人的惨状,足以让最冷酷的战士动容。
一人蜷缩着,神神叨叨,浑浊的眼珠疯狂转动,干裂的嘴唇不停翕动,发出梦呓般的碎语:“天道罚恶…杀狗官…食肉糜…逆天道…成肉糜…好美味…好美味……”那“好美味”三个字,被他反复咀嚼,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
另一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根本不顾额头已经血肉模糊,对着恭王和帐中诸将的方向,如同捣蒜般疯狂地磕头,每一次撞击地面都发出沉闷的“咚”响,伴随着凄厉到变调的哭喊:“求官老爷将我当众处死!求官老爷将我当众处死啊!求求你们了!”血珠和尘土混在一起,沾满了他枯槁的脸颊。
第三人则完全相反,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朽木,被拖拽着扔下后就一动不动。他仰面躺着,两只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直勾勾地盯着帐篷的顶棚,仿佛要将那毡布烧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珠都未曾转动分毫。那是一种彻底抽离了灵魂的死寂。
拓跋圭走到这具“活尸”旁边,俯下身,没有言语。他腰间佩刀无声出鞘,冰冷的刀锋在帐内灯火下闪过一道寒芒。刀尖轻轻一挑,“嗤啦”一声,划开了那人胸前早已与溃烂皮肉黏在一起的褴褛布片。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猛地弥漫开来,浓烈得几乎肉眼可见。帐内几位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悍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只见那人裸露的胸膛、腹部乃至手臂上,密密麻麻覆盖着一大片一大片令人作呕的暗绿色斑块。那斑块绝非寻常伤痕,边缘模糊,颜色诡异,如同腐烂沼泽里滋生的霉菌,深深嵌入皮肉纹理,有些地方甚至隐约可见皮下乌黑的脉络在轻微搏动。这景象比任何狰狞伤口都更令人胆寒。
“呕——”一名站在帐口守卫的年轻军士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出帐外,剧烈的呕吐声随即传来。
李承旭惊得从椅子上弹起半身,手指着那恐怖的斑块,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这是何物?!”
“尸毒斑。”卢博文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热气,像淬了寒冰的箭矢,精准地钉入恭王耳中。
这三个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李承旭的心口。先前那些俘虏语焉不详的疯话、将领们绝望的沉默,瞬间被这可怕的现实串联起来。一个他潜意识里拼命抗拒、绝不愿相信的恐怖真相,再也无法回避地浮现在眼前。他只觉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眼前猛地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重重跌坐回宽大的座椅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殿下!”几名侍从大惊失色,慌忙抢上前去,有人扶住他瘫软的身子,有人慌乱地擦拭他额头上瞬间冒出的冷汗,有人手忙脚乱地将温热的茶水凑到他唇边。好一阵忙乱,李承旭才勉强缓过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如纸。
地上,那老者的额头还在一下下撞击着地面,血污混着尘土,在毡毯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印记,哭喊声嘶哑绝望:“处死我!官老爷!处死我啊!”
李承旭强撑着,推开搀扶的侍从,踉跄着走到老者面前,俯身试图扶住他不断撞击地面的肩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虚弱和悲悯:“老丈…老丈!停下!为何…为何如此一心求死?”
那老者被扶住,浑浊的泪水混着血污冲刷着脸上的沟壑,他抬起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李承旭的袍袖,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哭嚎声撕心裂肺:“天补均平天道将军和为民公义道君…放…放我们出来打官军…说…说要是没打赢…还活着回去…”他剧烈地喘息着,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就…就会把我那苦命的老伴儿…还有…还有我那才四岁的小孙儿……他们…他们……”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彻底吞没。他浑身筛糠般颤抖,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而就在此时,旁边那个一直念叨“食肉糜”的疯子,仿佛被这绝望的哭泣所刺激,猛地爆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狂笑:“哈哈哈哈!食肉糜!好美味!好美味啊!哈哈哈哈哈!”
这疯狂的笑声与老者的悲泣交织在一起,像地狱深处刮来的阴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帅帐。所有将领,包括刚刚缓过神的李承旭,都如同被冻僵般定在原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连呼吸都停滞了。那疯子口中反复咀嚼的“美味”,此刻已不再是疯癫的呓语,而是带着血肉腥气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答案。
李承旭的脸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苍白着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对侍卫无力地挥了挥手,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侍卫们会意,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动作迅速地将地上三个活着的“地狱见证者”——仍在狂笑的疯子、磕头呜咽的老者、以及那具布满尸毒斑的“活尸”——粗暴地拖拽了出去。那疯子的狂笑和老者的呜咽在帐外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但那份刻入骨髓的阴冷和恶臭,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帅帐的每一个角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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