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临窗栽了一只水仙，胖嘟嘟的花苞此时未开。书房的主人约莫是个缓和的脾气，不催促叫花开赏看，依旧安安稳稳将这一盏摆在桌前。

　　竹青的长襟褂，风渐紧，早早滚上团云样的绒边。只也是大好年纪的儿郎，不觉得凄寒，偏不肯推拒好意，衣裳上身，趁着书房无人，便将袖口卷起来。

　　叩叩——

　　叩门声未惊廊下鸟，来人进门便跪，声音只恰好浮上桌台。

　　“殿下，老太君想入宫请安，太子妃娘娘便遣奴婢来问问殿下的意思。”

　　“不时不节，不好招待。只说待母后冥寿，本宫自有心与相见。”太子的袖子已然抖落下来，他手中笔未停，一个‘常’字尾笔发颤，看来仿佛是人吊在房檐。

　　他疑心这是不吉祥的征兆，心中烦闷。略挥一挥手，只叫来人退下，此事不必再谈。

　　门页闭合，书房中又归宁静。只一副字帖再临不下，看去也如波纹荡得眼晕。太子幽幽呼气，身子便朝后坐倒下去，眼前书房恍惚叫一刀灿阳砍作二分，不知何时太阳西落，这一刀便要落在他的脖颈。

　　他却也知悉外祖家的忧虑。

　　二舅舅不是蠢笨人，只是并不很懂为官的道理。这原也怨怪不到他身，没奈何祖父与大舅接连毙逝，徐家又拖不到第三代成人。

　　把弄琴吟风的才子捆上仕途，这些年得个清明声誉，已是外祖家学传递。

　　这般想着，太子心中又多一份酸楚——昔年母亲尚在，外祖与舅舅亦是光明万丈的前景。只转眼就大厦将倾似的抖落一地灰尘，抬头望去，颤巍巍的高楼上却还立着血亲。

　　他自己在宫中如履薄冰，甚至不比开府在外的兄弟能够便利与群臣交际。可若是他有心，落在君父眼中，保不齐又是暗藏祸心的罪名。

　　可舅舅.....

　　太子的手渐渐攥紧——他总还占着太子的位置，只在一日，便不会轻易舍与人。

　　清风台是宫中尤其僻静处，曾说是先帝妃嫔闭门赎罪的去所。而今太上皇仍在，先帝的嫔妃已不知道是几辈子之前的事，便也少些顾及。更何况，这里现今住着最不好得罪的一位。来往的云裳金靴，早也洗刷去那些冷清的旧尘。

　　太子曾听母亲讲过，说皇祖父与父皇对他的这位皇姑心怀有愧。太子那时年纪尚小，却也把这一句呢喃记在心里。他曾留心过当年事，一旨责备一旨追谥，贪功冒进的莾夫作了以身报国的不二忠贞。

　　他的嘴角抽搐一下，左右避讳，不叫人听得这林间的足音。

　　前一回来不得进，这一次却被小丫鬟领进门。太子忍不住理一下衣襟，有求于人，不得不在各处尽心。

　　外间遮了厚重的纱幔，这会浓云遮蔽，里面更是浑黑。隔绝出的外间仿佛是一条不见底的小巷，太子看不到尽处，也不知前方有没有携灯而来的行人。

　　他将自己的侍从留在外面，长辈又不曾宣召。因此只好不尴不尬站在桌前，眼睛总也适应不了这一室浑黑。

　　“殿下——”

　　这一声响在身后，一刹那叫太子疑心自己打碎那只珐琅花瓶。他不自觉打个激灵，转过身，只见到那位修谨姑姑面上抿着点笑意。

　　“劳您等，公主午歇刚起，请殿下到书斋去。”

　　愿意见，太子反松一口气。他上回来时是有所求，这会也不是本本分分的晚辈孺慕之心。由修谨姑姑引路，太子绕过拐角的回廊，直到站在书斋前，却在扭脸时看到那间凉亭。

　　“殿下。”修谨的声音唤回太子的神智，他略微颔首，率先进到书斋里。

　　“皇姑姑。”他躬身行礼，寿康公主却也不与他客气。叫太子在坐榻另一端坐下，修谨也顺势奉上茶水。寿康公主见他喝了，面上却也不见什么笑意。

　　“你三番二次来此，不过是笃定我念着与你母亲的旧情。只是此事自有你父皇裁决，我即便有心相帮，又能有什么主意？”

　　“侄儿也知此事拖累，只是我外祖家无人，身在宫中，也难与朝臣——”

　　“噤声。”寿康公主摇头，在窗棂上按动一下。她凝神倾听半响，只叫修谨在外守候，待她出去，才与太子道

　　“你上一次以此事问我，我便允诺若是无可避免，自会替你向陛下求情。你这回再来，想来又有别的主意。”

　　“瞒不过姑姑。”太子低下头，他的面孔在荡漾的杯盏见揉碎又聚拢，青碧盈盈间，映照出他眉心一道针刺般的刻痕。

　　“姑姑也知我在宫中处境，这些年的呵护，侄儿也一应铭刻在心。”他这一串话说完，寿康公主面上并没有什么波动，她知晓太子不是只为这些寒暄，因此只饮茶，并不言语，也不叫太子看出她面上透出什么心绪。

　　“只是这些年来，几位皇弟渐也成人。拉拢宣告，却比侄儿更甚。”太子扬起脸，他是舒展敦厚的面相，瞳光闪闪，硬生生凝出几分言不由衷的戾气。

　　“我知姑姑也有心成人声名，只可惜远离朝堂，不好多帮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寿康只将杯盏中的浮沫刮去，只等着太子自己把话说清。

　　而太子，他亦知寿康公主绝不会落人话柄。因此只将目光放平，若有若无中，那段辛苦凝来充门面的戾气也散去。

　　“封选良。”

　　这个名字早也呈在太子的案头，这时候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与公主道对谈之中。

　　“他家中无人，我无人可用。姑姑想来也忧心小辈将来，不如给侄儿一个机会......看看侄儿的诚意。”

　　“我是诚心邀你。”

　　院中的丛叶簌簌，风已然止息，心却还鹿似的当院乱踢。封选良跟着黛玉交换了各人所知，眼见月亮高悬，又一并溜进天下镖局。

　　好不好的，总是将事情记挂在心。林姑娘邀封公子回去喝杯茶歇息，封选良喘匀了气，见着旁边一摇一晃的影，却又忍不住叹息。

　　“这会虽没知会什么消息，却也不必这般丧气——这可不似你往昔。”黛玉心里稀奇，却也会错意。封选良摇摇头，抬头看一眼空荡荡的街道，只觉得恍惚间有一卷枯叶委顿在地。

　　鬼街有鬼街的热闹，阳间却也是阳间的珍奇。封选良不自觉将自己心声说出口，没留神时，一句‘咱们见面，怎么总是为着那些烦心事’便已从舌尖窜出去。

　　“原是为了这档事。”黛玉失笑，可话说完，自己却也懊恼几分。早先在了尘寺里还一并走走山林，这会回了京城，见得多，为着的事也繁杂又闹心。

　　封选良有点懊悔自己口没遮拦，却更担心黛玉误会自己。他耳尖被风狠咬一口，这会热辣辣的，一路烫到心底。

　　两手不自觉捏到耳朵上，练家子的手惯是火热，这会也透出凉意。

　　“我还记得你说过，最开始来京里，便没好生逛过京中集市。这会虽然也常出来，可总觉得有些可惜。”封选良这话诚心，他自个认得她三次——林姑娘，林黛玉，黛玉姑娘——次次都是顶好的人。随口一说的话当不得什么心愿，只是因着迟迟没兑现，如今不知怎么，在黛玉自个都遗忘的时候，长久卡在封选良的喉咙里。

　　“若你得空，我还想与你一并去。”

　　一阵软风吹开梨花的甜香气，黛玉疑心自己当时挑错，否则，怎么这会闻來鼻尖竟泛出痒意。她拿帕子按一按唇珠，末了又抬起，轻笑道：“怨不得今晚常皱眉，原来是怀着心事。”

　　“我是诚心邀你。”封选良这一次又是话比心急，只是他自个心里也是这般想，因此倒不觉得有悔意。

　　“我也诚心应你的邀，只是这会出门不易，不若还是隐了身形，咱们一处玩去。”

　　“这样总是委屈......”封选良又皱起眉，他扭过脸，看着墙上的影。他的影子健壮些，隐约将身后的黛玉拢住，墙上只映着他一人。

　　“不如，叫再画个男相的面皮。”他轻声说起，黛玉失笑，转一下身子，叫墙上那个单一的影子边再露出一角身影。

　　“好，那我便画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走到你旁边，惹得一街的人都看你。”她说着，禁不住捂着嘴嗤嗤笑，而封选良却当真思量起那般情景。

　　“这样也好。”他没回头，依旧看着墙上的影子。新出来的那一只笑得颤颤，他看着，不觉也露出笑意。

　　“这样也挺好，五大三粗，蛮有气势，惹得人家看我也没关系。”封选良扭过头看黛玉，伸出手指，隔空在黛玉脸上描摹出一圈胡须。

　　他又笑了，黛玉看出他的用意，却一时作不出声音。

　　“反正我知道壳子里是你，那就没关系。”

　　——你怎么知道他怎样跟寿康公主说起？若是他跟禀告公文一样，公主又怎么会往这边想来？

　　阮啸川的话又出声音，外面的风停歇，耳边却仍有咚咚咚的声音。爱插嘴的狐狸这会却不吭声，盘在桌上，蓬松的大尾巴垂到台下，摇晃着，尾尖缠住黛玉手腕。

　　屋里一时再没人说话，封选良纠结一下，只当自己出了个坏主意。他挠挠下巴，偷眼去看黛玉，却见她的脸上慢慢浮出郑重神情。

　　“好，准了你的意。且等我好好研磨皮相，做出个可看的皮。”

　　一杯茶饮尽，心事落地。黛玉与阮啸川要送封选良回去，也顺路将在琴楼的雪雁领回房里。封选良与她们一路，又对此事记挂在心，便也一并往琴楼去。

　　只是不多挨近，二楼却传来琴音。与从前不同，这一回还传来含笑的，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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