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选项

　　盛夏的南京，梧桐成荫。
　　蝉声织成一片绵密的网，罩在整条陵园路上。阳光被梧桐宽大的叶片层层筛过，落到身上时，只剩下晃动的、铜钱大小的光斑，随着微风和叶隙轻轻摇曳。
　　尹琛和贺淮穿的是休闲衣，牵着手，走得不急不缓，脚步声混在沙沙的叶响与绵延的蝉鸣里。
　　尹琛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道：“你刚转来那年，教室窗外也是这种蝉鸣，吵得人头疼。”
　　贺淮看着他脸上明朗的笑容，思绪也被牵回那个闷热的盛夏。“那天，我才知道你一直瞒着我的存在。”
　　尹琛没好气地撞了一下他肩膀：“陈年老账翻个没完了是吧？”他手指在贺淮掌心挠了挠，“你坐我前面，老趴桌子上。我那时候还想，挺能装啊，课是一点不听。”
　　“你会听？”贺淮手指收拢，将尹琛那点不老实挠动的指尖轻轻裹住。语气平淡地开始甩锅，“就算我想听，那你倒是别老在自习课偷偷戳我后背，拉我上线打游戏啊。”
　　“那是促进前后桌友谊！”尹琛理直气壮，“再说了，你不是每次都‘勉为其难’地配合了？战绩还挺carry。”他顿了顿，笑意更深，“有次考试结束，我数学卷子找不着了，急得要命，差点去广播站挂失。后来才发现是你拿去了，不但替我订正了错题，还在旁边标了好几种解体思路和易错点。贺大学霸，那时候对我就这么‘特别关照’啊？”
　　贺淮没立刻应声，只是看着前方被梧桐绿荫延伸向远方的路，嘴角上扬了一下。那些借着讨论游戏攻略、借着讲题、借着夜深怕扣分的名义不得不“收留”他的夜晚。那些如今想来，还是忍不住偷笑。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坦然道，“这是独属于你的特权。”
　　尹琛听了，笑得更开：“这话要是让当年天天追着你问题目的泽译听见，怕不是要哭出来。”
　　贺淮将他搂得更紧了些，淡淡补了一句：“他哭他的。”
　　蝉声在头顶忽然拔高，像是在为这句毫不掩饰的偏袒起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他们身上跳跃。尹琛笑着，心底那片被时光照亮的角落，柔软得一塌糊涂。
　　那些青春里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独一无二的对待，穿过漫长岁月，依然存在。

　　前面拐角，一个老师傅推着玻璃柜的小车，插满了糖葫芦。尹琛眼睛一亮，拉着贺淮过去，挑了两串山楂的。糖壳在阳光下闪着光，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酸甜立刻在舌尖漾开。
　　“还是这个味儿，比上次在国外的好吃多了。”尹琛含着一颗山楂，腮帮子微微鼓起。他把另一串递给贺淮，“喏。”
　　贺淮接过。
　　“像不像，”尹琛咽下嘴里的酸甜，声音里带着笑意，“我高二把你‘捡’回家那个周末，带你瞎逛，你给我买糖葫芦那次？明明是你付的钱，还板着脸让我小心蛀牙。”他晃了晃手里的竹签，“上学那会儿总觉得你有双重人格，让人捉摸不透。”
　　贺淮闻言，脚步未停，目光落在尹琛的侧脸上。
　　尹琛接着道，声音低了些，仿佛浸入了更深的回忆里：“后来英语联赛的那几天又买了。你记得吗？”他没等贺淮回答，自顾自说下去，耳根在树影掩映下有点不易察觉的红，“你说要和我谈恋爱的那晚。我当时紧张得要命，又开心得要命。”
　　怎么会不记得。贺淮想。月色之下，少年亮得惊人的眼睛是简单的表白所得到的回应。那是他晦暗人生里，第一次确信自己真的抓住了光。
　　“记得。”贺淮说，握着他的手也紧了紧。
　　尹琛又咬下一颗山楂，慢慢地嚼着。蝉声在头顶喧嚣不息，糖壳在齿间清脆地裂开，酸甜的滋味复杂地弥漫开来。他沉默了片刻，看着手里那串红艳艳的果子，忽然轻声说：“贺淮，你就像这糖葫芦。”
　　贺淮侧头看他。
　　尹琛的嘴角还沾着一点亮晶晶的糖屑，“看着亮晶晶的，诱人。真的尝起来……有的地方特别甜，甜到人心坎里；可有的地方，又实实在在是酸的，甚至有点涩，能让人一下子清醒。”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只说给身边这个人听：“可不管尝到的是甜是酸，下次再看见，我还是会想买。大概是记着那份甜，也认了那份酸吧，又或许是因为，”
　　“贺淮是你，我唯一的贺淮。 ”

　　继续往前走，树荫愈发浓密厚重，几乎将天空完全遮蔽。尹琛瞧见路边有一对穿着校服的小情侣，女孩正踮着脚，略显笨拙地给男孩擦额角的汗，两人对视着，笑得都有些傻气，却又在树影光斑里闪闪发光。他轻轻碰了碰贺淮，压低声音笑道：“哎，你说咱们当年要是运气差点，被董总逮了个正着，那热闹可就大了。”
　　“逮不着。”贺淮语气平静无波，又淡淡补了一句：“而且，校规手册第七页第三条，只明确写了‘禁止男女同学在校期间交往过密，谈恋爱’。”
　　尹琛先是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差点被口水呛到。肩膀撞着贺淮：“我靠，贺淮，你他妈居然还认真研究过这个？你是不是早就打好算盘了？”
　　贺淮稳稳地接住他撞过来的力道，看着他没承认也没否认。
　　尹琛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住，故意板起脸：“行啊你，贺大学霸，心思不用在正道上，路子有点野啊。”
　　“彼此彼此。”贺淮从善如流，牵着他的手晃了晃，“班长当年带头逃课才是功不可没。”
　　两人对视一眼，再谈起曾经，却也只能感叹时间流逝之快。
　　那些课间假装不经意碰在一起的胳膊，自习课时在堆叠的书本掩护下勾一下又松开的手指，还有停电夜晚那个在黑暗与喧嚣中短暂的亲吻……每一次，都是不可言说的年少轻狂。
　　蝉声依旧喧嚣，尹琛笑着，反手与贺淮十指扣得更紧。
　　“相机呢？”尹琛忽然问，“拍几张。这么好的景，不留个纪念多可惜。”
　　贺淮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相机。尹琛立刻凑到一棵枝干特别虬结粗壮的梧桐树下，摆了个故作深沉的姿势。贺淮举起相机，却没立刻按下快门。
　　“怎么？”尹琛维持着姿势，挑眉问道。
　　“傻傻的，很可爱。”贺淮说道。目光透过镜头，专注地落在他身上。然后，快门轻响。镜头里的尹琛，身后是流淌的浓绿与晃动光斑，表情介于刻意摆拍和忍不住的笑意之间，鲜活又生动。
　　“我看看！”尹琛跑过来，凑到相机屏幕前。照片里的自己果然有点傻气，但眼睛很亮，他点点头：“贺师傅技术不错嘛，可以干兼职了。”说着伸手拿过相机，“轮到你了，站好。”
　　贺淮没摆任何姿势，只是依言站在原地，目光自然地望向他。尹琛透过取景框看他——简单的白衬衫，被树影和光斑切割得明暗交错，眼神沉静，却只对他一人流露出近乎纵容的柔软。尹琛心尖被轻轻撞了一下，按下快门。
　　这是什么吸引人的新手段吗？
　　尹琛想不明白。
　　又走了一段路，尹琛拉着贺淮在旁边的长椅坐下：“走得好累，我要坐会儿。”
　　确实有点累了。盛夏的热气即便被这梧桐长廊滤过，依旧无孔不入。贺淮拧开一瓶水递给他，尹琛接过来喝了几口，顺势将脑袋歪靠在他肩上。蝉声在头顶轰鸣不止，却意外地让人感到一种嘈杂中的宁静。
　　“贺淮。”尹琛闭着眼，忽然开口。
　　“嗯？”
　　“我就想叫叫你。”尹琛看着他。
　　贺淮看了几秒，然后很轻地“嗯”了一声。道：“有些事物是永远不会变的。就像确定夏天梧桐叶子会是绿的，确定蝉会一直叫到太阳落山，确定……”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深看进尹琛眼里，“确定我爱你。”
　　尹琛愣了一下，随即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薄红。“贺淮，”他半晌才憋出一句，语气似嗔似笑，“你土不土。”
　　“不土。”
　　尹琛把发烫的耳朵贴回他肩上，音量不大，却也震耳欲聋：“我也确定。”
　　风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带来更浓郁的绿意。长椅上的两个人静静靠在一起，影子在脚下融成一团。
　　过了一会，不远处路口传来路人略显嘈杂的谈笑。尹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走吧，男朋友。”他站起身，朝贺淮伸出手。
　　贺淮握住他伸来的手，借力站起，然后很自然地转为十指相扣的姿态。
　　掌心相贴，带着彼此的体温和一点点汗意，谁也没松开。他们继续沿着这条被梧桐绿荫温柔覆盖的长路往前走，绿荫如盖，蝉鸣如歌，仿佛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所有夏天尽头，走到回忆和未来都铺满绿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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