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的推辞博弈[克苏鲁]

　　“注意，道路前方有南迁兽群，请及时减速避让。”

　　广播的声音平缓低沉，殷怜寿被车辆颠簸得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在前方聚焦，徐豹正刹车减速，风景一下子清晰起来。

　　离开一号巢城后，已经又在路上跑了差不多快一周，长途行车和旅行完全不一样，尽管身体尚未感到不适，情绪却已经变得倦怠了。

　　“北方已经是冬天了啊。”徐豹向道旁枯干的树木投去一瞥，很快收回视线，“快要下雪了。”

　　陈曜缩在一团棉服里，闻言两眼惺忪地醒过来，“……速度怎么慢了？”

　　“有南迁的兽群，”殷怜寿顺口答道，“动物在找地方过冬——你现在就开始穿棉衣，再往北会更冷的。”

　　“我把它当被子啦。”陈曜甩起袖子，示意自己没有“穿”棉衣，只是盖着，“这两天好困。”

　　陶梦琪向后撇来眼光，“沿途的数据监测都被你放到一边了吧？”

　　“数据一直在那里啊。”陈曜嘟囔道，“还在城际高速上，没有异常，只需记录就好。”

　　殷怜寿听着两人拌嘴，心绪莫名轻盈。
　　远方的空地上腾来尘土，她降下车窗，侧耳分辨北风送来的蹄声。

　　她轻轻敲了下驾驶位旁边的门柱，道，“豹叔，我出去呆一会儿。”

　　徐豹笑呵呵答：“行——注意安全。”

　　“车速这么慢，没事的。”殷怜寿笑笑，反手抓住窗沿，将身体翻到车顶上盘腿坐下，冷冽空气里，精神随之一振。

　　陈曜裹了裹身上的棉衣，伸出手重新关上车窗，“——真是有精神。”

　　“车里确实太闷了。”徐豹眼看着兽群逼近，越发减缓了速度，“越是往北，空气就越发干燥，你们也要注意健康问题。”

　　“哼……”陈曜委顿回原位，“这个嘛，文物终归是带来了一点好处的。”

　　“这好处在你身上可不太明显。”陶梦琪又忍不住怼她，“——为什么你一直在睡，黑眼圈还是那么重？”

　　“因为以前熬的夜还没有补回来呗。”陈曜打了个哈欠，“现在看来，出外勤倒是个不错的差事。”

　　她们谈话间，兽群已渐渐近了，殷怜寿坐在车顶，已经能看见棕灰色的皮毛和华丽的角杈，她莫名有些高兴，忍不住高声道：“是鹿啊！”

　　“看得到啦……”陈曜口中不咸不淡地说着，却把身体往车窗边挪了挪，“真是好大一群——它们要往哪儿去？”

　　“刚经过的那片森林。”徐豹在横穿过公路的鹿群前停下车，“稍后到五号巢城，我们再补充一次燃油和净水，就要渡河了。”

　　“这么冷的地方居然还有早期规划的大型巢城。”

　　“毕竟是重要的粮食产地。”徐豹说完后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人口缩减之后，农田反而变得更珍稀了。”

　　“因为能安全地种植粮食的区域也变得有限了。”陈曜叹气，“无论什么时候，人都要依赖土地生活啊。”

　　殷怜寿在车顶稳坐，天空振翼的飞鸟成群结队向南远行，鹿群垂首经过大路，对她们的存在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绕过路上的一块石头。
　　她开始感觉到冷，身体却没有什么不适，她将手掌放在胸膛之上，心跳随着风声和兽类的脚步一同搏动，高远碧空之下，融进身体的原初文物仿佛是某个梦境里发生的事，另一个世界里随风被黄沙吞没的身体在这一秒钟短暂复活，和新世界的她呼吸同一口新鲜空气。
　　野生动物的味道并不难闻，和阳光一样，是温暖干燥的。

　　——她原本是这样想。如果迁徙队伍里的鹿没有一边走一边拉屎的话。

　　房车在后面磨蹭了一会儿，也缓慢地停稳了，辛芒行事作风一向谨慎，此刻竟也降了车窗，远望着鹿群行来的方向。
　　她总是显得不耐烦的脸庞此刻格外平静，分明望着鹿群，却又仿佛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过了好半天她才发现殷怜寿，拧起眉头，“你在干嘛？”

　　“看风景。”殷怜寿扭头，“它们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走过去？”

　　辛芒眯了眼望向鹿群的末尾，“我们有的等了。野生动物的种群越发壮大——或许，也是某种好事吧。”

　　鹿群行进得磨磨蹭蹭，不时停下来啃啃原野中的草根，殷怜寿抱着手臂，倒也看得饶有兴致。

　　辛芒又在走神，片刻后竟直接下了车，穿过在两辆车之间游荡的鹿，撑手跳上车顶，挨着殷怜寿坐下。

　　“你倒是很有随身携带武器的好习惯。”殷怜寿瞥她一眼，“这么空旷的地方，也会有危险吗？”

　　“食尸鬼出现的时候，不会跟我们打招呼。”辛芒盘起腿，枪口垂到车侧，她挪了挪身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望远镜，“要用吗？”

　　殷怜寿笑了下，伸手接过，“我们迟早会抵达前方的。”

　　辛芒揽住枪身，稍向后仰了下头，“视线可以抵达的方向更多。”

　　这倒是事实。殷怜寿抬起手，透过望远镜四处观察，在视野里放大的鹿瞳细细一横，她抬头向远处看，与考古学会所在之处不同，这里的山峦温柔隆起，并不险峻，森林边沿零落的树木几乎落光了叶片，只剩下几枚枯黄蜷缩在枝梢，唯一一点绿意来自针叶树木，可那绿意已然深重至墨黑。

　　植被掩映下出没的几缕影子引起她注意，她盯了一会儿，恍然道：“是狼。”

　　“……所有动物都要吃饭。”辛芒收紧下颌，肩膀紧绷着，又流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你能看见巢城吗？”

　　“巢城？”殷怜寿问，转了转头，“看不到呢。”

　　“是吗。”辛芒干巴巴地回道，她似乎想要放松，肌肉却依然僵涩。

　　“5号巢城需要向东南方向再绕一段路——坐标上，我们已经在它的北方了。”徐豹听到了她们的交谈，打开车窗回应道，“我们要绕开耕地，在前方转头，才能到达那里。”

　　辛芒有些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片刻后抿起嘴唇，喃喃道：“我都忘了。”

　　“嗯？”陈曜将自己裹得像蚕蛹，“之前探索小队没到5号那边吗？”

　　辛芒拍拍膝弯下沾来的灰尘，“我们行动的时候可没有什么一号巢城开具的地质队寻矿证明。”
　　她抬手伸向太阳穴旁边，又突兀地缩回，她忘记自己眼眶里已经是崭新的眼球，曾经勉强留存下来的、某人存在过的痕迹，被她连带着曾经不愿直面的痛苦一并丢弃了。

　　或许也没能丢弃。

　　穿越这条道路的不止迁徙的动物，5号巢城的车队也会载着秋粮在这里通行，为了防止污染与食尸鬼带来的风险，只好由驻城兵团的士兵们分批次出发，以免集中运输遭遇意外，损失粮食。
　　她曾是其中一员。
　　对食尸鬼的恨意没能在解决了当年的刽子手之后消弭，无穷无止的愤怒依然在她胸中燃烧。
　　她想要解决更多的食尸鬼吗？没错。
　　这样就足够了吗？远远不够。

　　就在这附近的某块土地之下，或许仍然浸润着他们当年洒下的血液，如今生发出了被鹿群啃啮的植被，又被北风摧枯。

　　这里发生过的事，还有谁记得。

　　辛芒感到许多话哽在喉头，但最终，她只是对殷怜寿说：“57号就在5号巢城的西南方向——你或许知道。”

　　“嗯？”殷怜寿伸出手，指向一个方向，“那边？”

　　“问GPS，不要问我。”辛芒斜她一眼，从车顶跳下，“可以准备出发了。”

　　殷怜寿还在寻找西南方。那个规模很小的巢城当然不会出现在她视线里，但一想到足下道路与她此世见到的第一个巢城通达，心中便不免升起奇异的感应。
　　陈曜递了电子罗盘给她，她向着西南方深深眺望一眼，鹿群的末端刚好在她眼中收尾，几只速度略慢的鹿游荡在后面，像是飞白留下的墨。

　　狼已饱食，回到了山林之中。

　　重新坐回车内，殷怜寿有些怅然若失，陈曜收回自己的设备，“即便我们再也不会重来，那些鹿一样年年经过这里寻找过冬之地。而你曾经的那座巢城……起码它还在那里。”

　　“我知道。”殷怜寿透过后视镜，看着最后一只鹿圆绒的尾巴渐渐远去，没有解释自己想要归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巢城，而是比那更为遥远的时空——比死亡还要遥远。

　　广博大地上，道路的弧度几乎难以察觉，从某刻起周围景观变成了大片光秃秃的田野，5号巢城的城墙像是破土而出般现身在视线尽头。

　　为了赶路，她们依旧不打算进入其中。

　　但辛芒却在补充燃油时突然走过来，歉然道，“……我能进管控区买份饭么？”

　　陈曜盯了她一会儿，“可以，记得穿学会准备的那身衣服——我们现在是一号巢城派遣的地质队员，千万别忘了。”

　　辛芒点头，转身时脚步带了几分急切。

　　“等等。”陈曜又叫住她，“——没人记得你吗？”

　　初冬季节，沉默降临时，亦带着冰封的气息。

　　“……没有了。”辛芒答。

　　当天，学会众人再度免于固定伙食的荼毒，5号巢城出产的餐饭十分美味——
　　有人咽下稻香，有人咽下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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