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俞温的眼睫几不可察的动了动，目光坦坦荡荡，如注视合作伙伴一般友好，甚至和善的微微眯起，表情有几分成竹在胸和自信，刚刚的发问似乎只是随意选中郑禾恩，并没有刻意针对。
　　郑禾恩觉得如芒在背，血流速度加快不少，让他浑身燥热，怎么坐都不舒服。他的眼神开始飘忽，在俞氏几位代表的面上一一扫过，状似打量，等十几秒后再次回到俞温脸上，发现对方依旧直勾勾的望着自己，磊落而从容，不像半个月前那么狂风暴雨，汹涌澎湃。
　　郑禾恩得不出答案，做不了判断，无法分析俞氏方案的优劣，也不愿插手。他保持沉默，任由曹高阳和其他同事继续提出犀利的问题，而俞氏方一一应对化解。
　　这个环节倒像是俞温的主场，他几乎对答如流，不仅对俞氏制药有深刻而独特的了解，对基金会所需要的试剂盒的原料配方制法，产销渠道等等都有十分明晰的概念。
　　郑禾恩听的认真，越听越觉得俞温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透露他彻底的蜕变，今非昔比，仿佛在向郑禾恩证明自己变强变好，渴望得到认可。
　　无需郑禾恩表态，从众人反应看，他们对这家意料之外的合作方颇为满意。
　　上午日程结束，客人们被接待人员安排品尝特色美食。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则待在会议室，就着送来的盒饭讨论最终的选择。
　　郑禾恩显然不想参与决策，乔伊现下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并不强求。郑禾恩眼睁睁见同事们一个个投出赞成票，心中五味杂陈。不消说，答案已然分明。
　　以后俞氏便是这批试剂的生产方，也是基金会未来的主要合作商之一。在国内的时候，俞温给郑禾恩办离职，本是可而因的项目落在旁的研究所里，他们没能合作，现在竟然阴差阳错续上缘分。
　　郑禾恩不敢想这意味什么，是弥补遗憾，还是重新开始，也不敢承认俞氏确实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他浑浑噩噩，乔伊和曹高阳说的全部点头答应，完全失去决断能力，适才在俞温面前强撑的那点气势荡然无存。
　　他本不想去看俞温留在最后离开的背影，但他知道俞温一定回头了。他们隔着会议桌，隔着玻璃门，隔着门上的磨砂，哪怕隔着千山万水，郑禾恩就是知道。
　　如果一直低头定会错过，郑禾恩舍不得，即使他明白下一步便是深渊。小心翼翼的抬头十五度，入眼是俞温残余的目光，带着势在必得的傲然。直到现在，郑禾恩心尖依旧在发颤。那是一种习惯性的共鸣，就如万物之间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印刻在灵魂里，永远不会随时间消逝，他抵抗不了，甚至还在无法自拔的回味。
　　他想拔足狂奔，可入目即是荒原，无处可逃。
　　整个下午众人无暇休息，核对原料和配方，草拟和修改合同，进展快速而顺利。
　　曹高阳的气压有些低，一直埋头于手上工作。直到所有人忙完，天全擦黑，他默默走到郑禾恩身边，轻轻拍他的肩膀，示意跟自己走。
　　郑禾恩明白他的意思，凭曹高阳的敏锐细心一定看出什么，该被问的躲不掉。于是两人一起走出实验楼，坐上曹高阳的车。
　　“禾恩，看你今天状态一直不好。我...”曹高阳抿了抿唇，发觉话到嘴边还是很难出口。他以什么身份问呢？朋友和师哥？若他得知内情定会醋到发苦。追求者？那禾恩何必告诉自己详情。可如果他不问，郑禾恩是一定不会说的。
　　曹高阳略略斟酌道，“你和俞温以前就认识吧？剪彩仪式那天，我记得俞氏也受邀了，所以你是因为见到他才...他...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郑禾恩蓦然发出一声轻笑，节奏把握的刚刚好，“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啊，师哥，我都三十多了，能被别人欺负？而且你不是经常说吗，虽然我们是beta，但我们从来不会输给别的性别，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可我说的是学术！你了解我...”曹高阳忽的有些恼恨，何必自讨没趣。他平静的转移话题，“是，学术，你今天也没用多少心在这上面，只知道应付我们。”还把自己带歪了。他们两个研究部的，管俞氏的产销做什么？真是昏了头。
　　俞温到底是何方神圣？即便郑禾恩不说，他有办法查到。
　　曹高阳不再说话，没几分钟到郑禾恩的住所，他一如往常道，“今晚好好休息。”在郑禾恩迈腿下车时，忍不住叮嘱一句，“明天他们会来谈判。”话中暗示意味明显。
　　郑禾恩自然听出来了，冲曹高阳挥一挥手，“好的，师哥。”
　　曹高阳的车消失在视野中，郑禾恩才像被抽走灵魂似的，慢慢上楼。他还能怎么做呢？在俞温面前他的举动已经太离谱，难道要闹的人尽皆知吗？他想过下午借故请假，明天申请调休，直到这次议程结束。可逃避一次又怎样？
　　郑禾恩忽觉这种心态可耻。他见到俞温，何必像老鼠见猫一般害怕？那些事过去那么久，难道他依然不能站起来吗？连续被感情打击两次，他要一直自怨自艾下去吗？
　　他的伪装不够完美无缺，那套早想好的说辞大概只能在曹高阳面前发挥效用，换做俞温便会瞬间崩裂。比定力，他怎么能不如俞温？
　　话虽如此，郑禾恩第二日还是缺席谈判，待在实验室完成工作。
　　临近中午，乔伊让助理戴维去实验室找郑禾恩，强调聚餐不能再推。
　　郑禾恩心下叹一口气，知道这在今后会成为常态。他顺从的换上便装，跟着戴维出发。
　　宴席在一家奢华的餐厅举行，十几人的大圆桌，由东道方的乔伊坐主位，往后依次是曹高阳和郑禾恩，以及基金会的各位同事。郑禾恩被夹在中间，让他稍稍心安。
　　俞氏众人随后抵达，这回俞温被安排在乔伊身边，座次上彰显他的身份。
　　俞温身后的助理帮他脱下西服外套。他单手解开袖扣，将衣袖往上卷两下，露出精壮的小臂和价值不菲的腕表，再伸手和乔伊用力握了握，微笑寒暄。
　　乔伊笑的豪爽，称赞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聊起很久以前婚礼的相遇，嗔怪他深藏不露。菜肴随后一道道呈上，气氛在他的带动下逐渐热络。
　　然而俞氏和基金会众人处在圆的两半，天然有一条分水岭，初初见面始终难以完全放开。
　　郑禾恩本就鲜少参与谈话，静静吃饭倒不太尴尬，也不引人注意。曹高阳一反常态不主动，只在乔伊招呼他的时候端起笑脸附和。
　　后半时间，酒水登台占据主导。乔伊带头向俞氏几位敬酒，溢美之词于他信手拈来，不知不觉说一箩筐，让其他人没有发挥的余地。
　　曹高阳表面功夫做的炉火纯青，但今天的表现总有些言不由衷。
　　等轮到郑禾恩，他清清冷冷的站起身，被乔伊炒热的氛围似乎往下跌几个度，全场有一瞬间寂静。他举起杯子，尽量一视同仁，朝对面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俞总，李总，王经理...请多多指教。”
　　一片客套的应和声随之响起。其中，忽闻俞温磁性的嗓音蕴藏笑意，“指教不敢当，希望郑博士对我们的项目多上心，有问题我们随时交流。”
　　“我们”和“随时”两个词被咬的格外重。
　　郑禾恩的背脊肉眼可见的僵直，他扯扯苍白的唇，仰头喝酒来掩饰此刻的不自然。一杯才喝下三分之一，却听那个声音继续道，“郑博士是大学者，平时要多注意身体，饮酒不宜贪杯。”
　　郑禾恩一口酒猛呛进喉咙，俯身咳嗽不止，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含着无限恼怒，直瞪向罪魁祸首。
　　曹高阳赶紧扶他坐下来，手轻轻帮他拍背。
　　俞温一颗心被郑禾恩的眼神撩的酥痒，又在见到曹高阳的动作后眼里寒光乍现，暗暗咒骂，只恨照顾禾恩的机会竟白白便宜曹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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