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碧天静

　　初静已经在扬州待住了一年多。

　　扬州是江北水城，运河穿过这繁华的大都会，热闹无比，初静每次上街，都能看到游人如织，他们多慕名而来。扬州本地富鱼盐之利，盐商们极力推动扬州文化的发展，画家名士众多，初静也爱作画，在这样一个经济富庶，文化昌盛的地方生活居住，她觉得十分安逸和悠闲。

　　扬州冬日也会下雪，但不是北方的鹅毛大雪，扬州的雪大都是薄薄一层，碎玉琼花。冬天天气也有冷的时候，但比梧桐镇要暖和一些。

　　扬州景色宜人，经济富庶，初静在这里住着休养，身体恢复地越来越好。

　　剑侠不放心她的身体状况，虽然已经比之前好了太多，但仍然继续给她调理着。年过七十，头发花白的剑侠为了给她调理身体也暂时留在了扬州，开了一家医馆，准备等初静的身体大好，他再离开。

　　剑侠这些年走南闯北行医治病，利用这身好医术救了很多人，在人生晚年，他依然希望继续进行此番事业，只是孽徒周琮欠赵初静太多，剑侠留下来替他赎些罪孽，给这姑娘的虚症尽力医好。

　　初静还是决定去城中一家茶楼煮茶，她不愿意闲着，茶楼生意不错，每日下午未时开张，夜里亥时前打烊，十日一休沐。

　　相对于茶，其实她更喜欢喝酒，睡前她会在家里小酌几杯，因为酒量太差，平日里多喝些米酒，休沐之日她会喝一些山楂果酒、青梅果酒，果酒比米酒烈，喝罢她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

　　初静和剑侠并不住在一处，初静身体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她用自己头上的簪子换了一处一进院落的小宅子，茶楼散场后便歇在这里，宅子里移植了一株梨花树，又养了一些时令花草，平时伺弄着打发时间，剑侠住在不远处的一家医舍，初静经常去看他，给他带些酒。

　　“前辈。”这日休沐，初静带了梅子酒。

　　“坐，我给你探探脉。”初静放下了酒，坐了下来。

　　每次诊了脉，剑侠都会告诉她最近她的身体状况，经过一年的休养，她的体质有所增强，但还需要调理一阵子。

　　“谢谢前辈，跟着您这位神医，我的身体状况会越来越好的。”

　　“趁老朽还能动，多为你做些事吧。”

　　初静打开了梅子酒，倒了两碗，闻着酒香，剑侠内心愉悦，“我这辈子也就爱喝个酒，早年间走南闯北有美酒喝，如今安定下来也有美酒喝。”

　　“巧了，我也爱喝酒，也时常有美酒喝。”二人都笑了起来。

　　剑侠道：“三月草长莺飞，这扬州城的美景吸引了不少外地游人，晚上还有灯会，极为热闹。”

　　初静点点头，她的确喜欢看灯会，来到扬州一年了，这座城市非常繁华，在这里居住，真的很开心。只是……她其实想回梧桐镇看看她的亲人，但她又不敢回去，一个伤心之地，她没有勇气。

　　剑侠早就看出来了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忧虑，来到扬州这么长时间了，一个姑娘家孤孤单单的，肯定会思念亲人。

　　“想回去，不如回去看看，清明快到了，去给他们上柱香吧。”

　　“可……”

　　她没有勇气回去的。

　　自从醒过来，她努力让自己忘记之前的事情，积极投入新的生活，把自己的一天安排得满满的，不让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除了在茶楼煮茶获得报酬维持花销，大部分时间都在游玩，大明寺、观音山、瘦西湖她经常去，如今三月，这些地方的景色更是浅山如画，清风鉴水。看似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但她并没有完全放下。

　　放不下的是什么？

　　不知道。

　　这些日子也有媒人给她说媒，毕竟她才三十岁，容貌也出尘脱俗，但她都拒绝了，倒不是说为他守身，只是对于爱情她早就不需要了，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作画煮茶，饮酒赏景，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以衣食无忧，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那究竟放不下什么呢？

　　她也不清楚。

　　是周琮？

　　若是说爱，也不爱了；若是说恨，也不恨了。

　　大概……她什么时候可以很平静的说出周琮的名字，才算是真正毫无瓜葛吧。

　　大概……还不适应目前安逸平静的生活吧，再待一些日子，就好了。

　　深思熟虑了几天，她决定回梧桐镇看看，剑侠说要陪她一起回去，她也回绝了，总该面对的。

　　去梧桐镇的街上走一走，回桃花幽谷看看，云枫山庄的荒草也该很高了，祭拜下亲人，最后便回扬州。

　　茶楼老板人很好，同意她告了一个月的假，拜别剑侠，她便往梧桐镇赶。

　　近乡情怯，离梧桐镇越近，她的内心就忐忑不安，虽然她知道自己去见的人都是已经作古的人。

　　先去的是桃花幽谷，刚走到桃花溪，映入眼帘的便是漫天的粉色，况是青青日将暮，桃花乱落红如雨，天色不早了，她计划着今晚休息一晚再走。

　　她越走越慢，细细比较此时的桃花幽谷与之前哪里有所不同，竹屋前已有荒草，田地也都荒芜，推开尘封的屋门，熟悉的陈设，只是多了些医书摆在明面处，想必是周琮当日重伤，困在了在这里一段日子，打发时间读过书，桌上还有周琮的书法。

　　师伯同师父都在后山，她过去告诉她们，自己身体大好，也摆脱了周琮的控制，日子现在很平静。

　　同师父师伯待了一会儿，暮色迷离，她回到竹屋前，打开了窗子，简单扫了地、铺了床，她的这间屋子周琮曾经住了一年多，周琮离开前认真打扫过，除了因常年不通风有些难闻的味道还算干净，师伯那间屋子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夜里睡在这里，她觉得很踏实，这里无人打扰，爱她的人也在这里保护她。

　　第二天清晨简单收拾了一下她便准备离开，这桃花幽谷，可能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一切终归于寂静，同多年前江蓝珊和花欲燃未开垦这里的时候一样。

　　梧桐镇还和以前一样，汀江穿城而过，望江楼高高耸立，街上卖的都是赵初静爱吃的，只是现在，她已经不感兴趣了，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建筑，她不由得停了下来。

　　回春馆。

　　说不出什么样的心情，这里承载了她很多快乐，更有更多痛苦，而且，回春馆的大门居然还开着。

　　她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逡巡不前，她有些惧怕，是周琮没死吗？谁在里边？又或是这件房舍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正在她沉吟不决时，里边传来了声音:“赵姑娘？”

　　她朝里望去，坐在案前的人她十分熟悉，是程翊。

　　“真的是你！”程翊起身迎她进来，她慢慢走了进来，程翊给她倒了杯水，“你不必惊恐，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这么说，她放心了许多，可她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故地重游，却浑身不自在，目光呆滞。

　　“你能回来，主人他泉下有知，会很开心的吧。”程翊凝视远方，又看向赵初静。

　　她明明知道周琮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听到周琮如此信任的程翊这样说，她还是眨了眨眼睛。

　　赵初静走到了院子里，依然是竹声阵阵，桃花嫣然始盛开，梨花树却死了，只留下一节枯木。

　　“这梨花不好养，太多竹子挡了它本该得到的阳光。也不知道主人之前怎么养的，主人离开后，这梨花树便越来越不好了。”

　　赵初静没有理会，她走上楼梯，两间屋子锁着，程翊立刻拿来钥匙，给她开了门。

　　“一年多没人居住，属下就锁了起来，但仍然定期去打扫。”

　　赵初静进屋，仍然是熟悉的景象，案上的医书书画，柜中蓝绿色二人的衣服……梳妆台突兀的放着一支簪子。

　　这是她的梳妆台，这支簪子她竟没有见过，出于好奇她拿了起来，轻轻擦了擦上面落的灰。这支玉簪通体发白，正面雕着一朵梨花，仿佛随风摇曳，是羊脂玉做的，梨花背后掩映着一丛竹叶，这竹叶的颜色正好是绿色，在阳光的照耀下，这绿色更加生机勃勃。

　　“是你跳湖前几天主人命人打造的，还没来得及给你……”

　　梨花与竹叶，白色和绿色倒是搭配的很好。

　　初静重新放回了桌上。

　　程翊道：“赵姑娘带走吧……这是主人送给赵姑娘的最后一件礼物。”

　　赵初静不想要，周琮去世，他们的姻缘关系自动废除，既然已经没有瓜葛了，她又有什么理由接受他的礼物呢？

　　他们二人定情的红色手串赵初静的那串已经被她自己扔掉了，他们之间没了爱情，自然不需要证明爱情的信物了。

　　云枫山庄的情况更不好，一片残垣断壁，叔父留在这里，虽然早就猜到叔父早就已经被周琮所害，但周琮从未明面上承认，困在周琮身边时赵初静也从未来见过叔父。

　　“是我害了叔父和哥哥。”哥哥之前埋在异乡，她给周琮提过，周琮真的帮她把赵嘉佑的坟迁了回来，只是也没来得及告诉她，叔父一家都埋在一起，这是她第一次来见叔父，之前周琮从不允许。

　　程翊陪着赵初静来到这里，叔母、叔父、齐儿、哥哥都埋在这里。

　　“赵姑娘，其实，并不是主人……”他知道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但他还是想把真相告诉赵初静。

　　赵初静听后并未说什么，过了很久，也无风雨也无晴，她道：“都是我害的。”

　　良久，赵初静轻声叹息：“他在哪里？”

　　程翊哽咽道，“在梧桐镇西南梨花山上。”程翊还是将周琮葬在了梨花盛开的地方。

　　初静点点头，“带我去看看他吧。”这次看完，他们就彻底结束了，他们之间太多恩恩怨怨，时至今日，赵初静已经不知道自己对周琮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了。

　　梨花开得正好，春风十里的日子，白色的花瓣绿色的枝叶摇曳着，簌簌若雪，穿过梨花林，走到了周琮墓前。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能得几清明？

　　赵初静环顾四下，“他真的已经死了吗？他那样的人，怎么会为了我自杀呢？该不会是把我骗到这里，他再突然出现吧。”

　　“赵姑娘……”程翊流了两行清泪，程翊对她自始至终的称呼不是“夫人”，而是“赵姑娘”，“主人他，真的已经……长眠在这里了……”

　　是吗？她后退了一步，他真的为了她殉情了？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伤她那么深，却这么爱她，好矛盾，她是该庆幸她大仇得报，还是该惋惜他如此痴情呢？

　　不知道。

　　看似天作之合，却渐行渐远，最终阴阳相隔。

　　程翊作为局外人也是过了很多年才明白，主人至少应该给赵姑娘一个选择的机会，不该在她年少无知时就同她成亲，二人年岁相差导致阅历不同，赵姑娘年纪小，主人年纪却不小。待赵姑娘醒悟过来，主人却怎么也不愿意放手。

　　真正的情意绝不是一方在另一方懵懂无知时去哄骗。

　　回想一下，赵初静自十二岁认识周琮，二人以医患关系处了多年，猛然发现互生情愫，经历过一段短暂的恋人时光，婚后最初十分甜蜜，可只有半年，不久他的身份暴露，接下来的七八年，是赵初静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光……

　　初静离开了梧桐镇，回扬州。从此，她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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