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次日，京梁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天潮湿闷热，始固山下水汽盈荡，薄雾罩着一艘扁舟，缓缓驶入渡口。
　　“郡王，您慢些。”一位老朽拄着拐杖，在渡口迎接李庆渊。
　　李庆渊一身青衫，顶冠簪花，惹得几个刚从思云市集里出来的小娘子纷纷掩面而笑。
　　“姜叔，您怎么还亲自跑来了？”李庆渊搀起王府大管家姜忠恩，一起向岸上踱步走去。
　　姜忠恩笑了两声：“郡王，昨个儿殿下来信了，令我好好瞧着您，不可疏忽。”
　　“父亲总是爱操心。”李庆渊拍了拍姜忠恩搭在自己肘间的手，笑道，“他老人家身体如何？还康健吗？”
　　姜忠恩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郡王放心。”
　　“近来探琅如何？”李庆渊又问。
　　“探琅很好，郡王难道没有听说吗？如今宫中羽林卫半数出自探琅，”姜忠恩一顿，“郡王，若有来日，咱们可以说是拿下了半个皇城。”
　　“那就好，探琅一事本王全都交给姜叔管理，本王放心得很。”李庆渊一抖广袖，仔仔细细地整了整衣冠，说道，“走吧，今日广宁面圣，咱们可不能迟到了。”

　　广宁公主面圣本不算什么大事，但那懿安帝偏偏要摆出一副感念自己的孙女在边关受了许些苦、愧疚于她差点沦为鞑克阶下囚的模样来，在宫中大摆筵席，趁此召令王公群臣赴宴。
　　李司南初到京梁，何时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李殷也不放心，令原怀宁处处跟随她，免得犯下大错。
　　这日午时刚过，宫中午膳还未摆完，李殷便叫人抬了李司南，把她送到后宫中见见妃嫔。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了殷红的轿帘，李司南靠在里面，不由阵阵心慌。
　　她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原奉送给她的那支步摇，可触手到一片冰冷的珠宝时，她方才想起，那支步摇已经不翼而飞了。
　　“崇令，我把它弄丢了。”李司南低声念道。
　　跟在车轿旁的箐莲支着耳朵听见了，忙打轿帘问道：“殿下说什么？”
　　李司南一慌，赶紧把手藏到袖笼里：“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
　　“快了，这就入三门了，一会到长阶下时，得请您下来走过去，那就算入后宫了。”箐莲答道。
　　“知道了。”李司南抓起她方才撂到一旁的桐叶宫扇，矜持地遮住了下半张脸。

　　晨起时，李殷令宫人为她描了一面赭红妆，大俞历代皇帝一向喜欢明艳动人的美女，因此长公主便也要李司南染上红唇，涂上胭脂。
　　对着铜镜，李司南左右审视着额顶沉重的盘桓髻和翠翘，不由说道：“一点也不好看。”
　　“怎么不好看？”正要往簪髻上别插梳蓖的箐莲笑了，“现在京中就时兴这个，殿下进宫就知道了，那些个妃嫔命妇都是这样打扮的。”
　　李司南皱起了眉，一双远山黛弯成了蹩脚的弧度。
　　“来，殿下，拿着这个。”箐莲又将一把团扇塞到她的手中。
　　李司南握着团扇的玉骨柄，端详道：“这是宫扇吧，从前在广宁府也见过，是陛下赏的。”
　　“正是，”箐莲答道，“这是桐叶宫扇，陛下专门赏赐给各位公主的，妃嫔们拿的是梅花宫扇，和您的可不一样了。”
　　李司南扬了扬眉，装模作样地用扇面挡住了整张脸。
　　箐莲一笑：“殿下，您得往下拿些，只遮住鼻口便可。毕竟您是要去见祖父，又非旁人。”
　　“祖父？”李司南那张被挡在桐叶宫扇后的艳丽小脸上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软轿很快落地了，几个内侍上前来搀扶李司南。李司南低着头，被一群璋扇挡在了后面。
　　“这里是环翠楼，环翠楼再往前便是前朝，往年登科进士们入宫面圣，都是在环翠楼下受封赏。那边楼前就是飞霜殿，是陛下居住的地方。”箐莲说道。
　　从璋扇的缝隙看去，李司南隐隐可见一座宏伟庞大的宫殿坐落于不远处的长阶上。几个身穿朝服的大臣匆匆而往，脸上都带着晦暗不明的神情。
　　“飞霜殿后是云慈宫，那里本该为皇后居所，但本朝多年未立后，云慈宫也就一直空着。”箐莲又说。
　　李司南被人领着绕过长阶，这才有机会问道：“陛下为何不立后？”
　　箐莲使了个眼色，小声道：“殿下，这会儿还是不要妄议宫闱之事。”
　　李司南知趣地噤了声，随着内侍一起步入后宫。后宫中来往的都是各局宫人，少有见妃嫔命妇走动。
　　“箐莲，你说那些娘娘贵人们都住在哪里？”李司南好奇道。
　　“在后花园那头。”箐莲回答。
　　“我能……”
　　“陛下令殿下您先去静宣湖上的碧廊等候，那里已布下今日晚宴，您在后阁歇息，一会有各位娘娘们来见您。”李司南正想说话，领头的内侍便先开口说道。
　　“多谢海内侍提点。”箐莲先替李司南答话了。
　　说罢，她又从袖笼里摸出几两碎银，塞到内侍海顺的手里。海顺心领神会，对李司南躬身施礼，这才带人徐徐撤下。
　　后阁四周的软帘都放了下来，这时璋扇才许移开。李司南被他们搞出一头热汗，这会才有空打着桐叶宫扇吹凉风。
　　“宫里规矩多，殿下多担待。”箐莲接过宫扇，替李司南扇风。
　　李司南扶着发髻，往长榻上一靠：“素闻我大俞国风开明，连后妃都能与朝臣一处下棋吃茶，怎么现在闹出来这么多规矩？”
　　箐莲笑了笑：“殿下讲的那都是哪一朝的旧事了，如今陛下最看重嫡庶亲疏、内外有别了，殿下您可不能在陛下面前也这么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李司南撸起广袖，一把拽下头上的翠翘、梳蓖，“这玩意儿沉得要死。”
　　箐莲赶忙接过：“殿下现在不愿意戴可以摘了，一会若是来了人，可得装扮好。”
　　李司南舒了口气，仰头歪在玉枕上，笑道：“这小东西倒是凉快，回去让长公主也给我一个。”
　　“长公主殿□□寒，府里哪有这些，殿下要是想要，可以问陛下讨，陛下对自家女眷亲族向来宽和得很。”箐莲附耳说道。
　　“不必问陛下要，问我要也是可以的。”箐莲的话刚说完，后阁外突然传来几声低笑。
　　随后，一身量修长的年轻男人背着手走了进来，方才引路的小内侍海顺紧随其后。
　　这年轻男人笑盈盈地望着李司南：“你就是广宁吧？”
　　李司南望着那男子就是一愣，还不等她回过神，箐莲便飞快地把她从榻上拉起，又将那几支刚卸下的翠翘、梳蓖插回李司南的发髻上。
　　“诶，扇子就不用了，本王也不是外人。”恭郡王李庆渊挑眉道。
　　箐莲吓得直哆嗦，正要告罪，却被李司南一把夺去宫扇。
　　“你下去吧。”扶着盘桓髻的广宁公主端庄大方地命令道。
　　箐莲觑了一眼李庆渊，忙碎步离开。
　　李庆渊笑道：“本王这么可怕吗？”
　　“凡是王公贵族，于他们来讲都是能掌控自己生杀大权的人，自然可怕。”李司南并不畏惧李庆渊，她一笑，行礼道，“恭王叔。”
　　“广宁怎知我是你的恭王叔呢？”李庆渊饶有兴趣道。
　　李司南摇着宫扇，一勾嘴角：“这皇城中的年轻男子并不多，不是侍卫就是内臣，像王叔这样气度非凡、仪容俊朗的人恐怕更少见。何况，我早先便知道，太子无儿，穆王世子未得封号，还久居夷中，所以，不是恭郡王还能有谁？”
　　“广宁真是聪慧，我还以为是因为儿时我曾领着你擅闯大朝会，你才会记得如此清楚呢！”李庆渊笑道，“我那两位兄长可没有这般闲情雅致，日日在皇城里面溜达。”
　　“所以，王叔今日来，是特地来见我的？”李司南生怕李庆渊再说出什么她所不知的儿时往事，急忙转移话题道。
　　“正是。”李庆渊拱手，有模有样地一行礼，“见过广宁公主。”
　　李司南用宫扇掩嘴，淡淡一笑。

　　她能一眼认出李庆渊并非全因方才所说，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李庆渊，这位淳隆太子弟弟“疯王”李酬的儿子，竟与李司南的“教书先生”梅竹青有着无比相似的相貌，两人宛如双生。

　　李司南拿团扇支着下颌，静静地打量李庆渊。她心中兀自想道，就算是父亲生自同母，大抵也不会有如此相似的堂兄弟吧。
　　“广宁，”李庆渊为李司南倒了杯茶，“北境如何？日子苦不苦？”
　　李司南收拢思绪，随口应道：“京梁里头是个人都要问我北境苦不苦，就算是苦，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更何况，那地界儿还有无数百姓军士世代生活，哪里就如你们想象中一样苦？”
　　李庆渊扬眉：“北境苦寒，这都是陛下说的。当年陛下获封秦王出陇平时，可没少受苦，我自小便是听着那些故事长大的。”
　　“是吗？”李司南抿了口茶，“那西州府苦不苦？听说那地方往外走不到三十里便是大漠黄烟，王叔生在那里，难道不苦吗？”
　　李庆渊乐道：“西州府确实落在大漠黄烟边上，可日子再苦，也不可能苦到攸王府头上啊。”
　　李司南眨了眨眼睛，没做声。
　　“好歹现在我是回了京，无需再去什么边关苦寒之地受罪了。”李庆渊冲李司南一笑，“广宁，你不庆幸吗？”
　　李司南笑意未减，不动声色地答道：“我自然庆幸，庆幸不用嫁去上离，做那帮鞑克蛮子的妻奴。”
　　李庆渊望着李司南那张与中原人有许些不同的鞑克面孔，意味深长道：“广宁似乎很讨厌鞑克人？”
　　“那是当然，鞑克人犯我北关，屠我将士，我自然恨他们。”李司南的神情丝毫不见破绽，她答道，“若说鞑克人也曾给予我的那一星半点的血脉，那我宁愿剔骨以除。”
　　李庆渊笑容更深，他端起茶盏：“广宁言重了。”
　　“是吗？”李司南一歪头，似是纯真又似是坚定地答道，“我惟愿长鹰将士杀尽鞑克蛮人，拿下上离，永定北境。”
　　“好！”李庆渊抚掌大笑道，“有志气！只是不知长鹰将士们知不知晓公主所愿？”
　　“我的愿望也是他们的愿望，更是无数北境子民的愿望。”李司南声音清脆。
　　李庆渊轻轻一点头：“我懂了。”

　　这日下午，李庆渊没能和李司南独处过久，后宫一众妃嫔便在淑妃姜氏的拥领下入了后阁。
　　李庆渊作为皇族外男，自然退居外廊。
　　到了晚间，端懋长公主也率家眷到了后宫，她一打眼便没瞧见王贵妃。
　　“尚书的妹妹呢？”李殷拉过原怀宁问道。
　　“说是身体不适，不来了。”原怀宁回答。
　　李殷脸上还挂笑，嘴里却道：“她倒是懂得规避风头。”
　　“贵妃可以不来，但是王尚书不想来也得来，这会儿人都已经在外面喝了两轮酒了。”原怀宁掀开珠帘，看了看回廊间聚在李庆渊身边的朝臣们，说道，“等待一会，我也去给尚书敬杯酒。”
　　李殷扶着前额，和声细语道：“三杯最多，可不许醉了，广宁还在这里，你要好好照看着。”
　　原怀宁英朗秀丽的眉目间多出了几分调笑之意：“只是因为广宁公主，殿下才不许臣喝醉吗？”
　　李殷拍了一把原怀宁的后腰，把她推出后阁：“去外头当差。”
　　此时，席间突然一阵躁动。紧接着，内侍总管孟福的声音从廊前传来，一众朝臣皆闻声跪伏在地，拜见懿安帝李肖。
　　李司南正坐在妃嫔命妇之中，瞧她们走马灯般地展示自己的头钗、绫罗，这会听到“陛下驾到”的声音，一时有些恍神。
　　“殿下想什么呢？快快起身接驾。”这时，身边有老妇说道。
　　李司南慌忙起身，余光看去，只见是一年长的诰命夫人。她身穿苍青色的朝服，脖颈间挂着沉重的朝珠，神情严肃，仪表威严。
　　这是……贺国夫人？李司南呼吸一顿，想起了几年前在将军府中见到的骁虎将军唐仲霖。
　　然而，还不等她思索，后阁珠帘便被一人掀开，随后，一须发花白的男人缓步走入。
　　他没说平身，但李殷已擅自站起，她笑道：“今日兄长来得早。”
　　懿安帝没答话，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李司南的身上，他平静地叫道：“广宁？”
　　李司南深吸了一口气，行大礼叩首道：“广宁见过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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