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洛云桢离开后，山坡上只剩下她与林将军。

　　山顶视野极佳。

　　放眼望去，万丈霞光映红天际，层林尽染萧瑟，无数落叶随风摆动，薄雾细雨中反射着碎光，漫天飘零，转眼被山下的洪水巨浪吞噬。北面洪水之势震天，远眺宛如银河悬垂，被一剑拦腰截断，水汽吐纳间，吞并万里山河。

　　泄洪的震动绵长匀推至脚下，漫山叶落无声，板栗壳窸窣碰撞着。地面蚂蚁倾巢出动，在地面华美的黄叶毯上穿梭，行动轨迹混乱，交织出密密麻麻的锯齿状黑线。叶下土面湿软松垮，踩上去脚印深陷，站在坡顶的人宛如插在一块松糕里的细牙签。松糕远看盛大壮美，细看已经被蛀坏，纸糊似的摇摇欲坠。

　　这个地方不大稳当，却是最好的观望位置。

　　他们能同时看到大坝和涿鹿城。

　　洛云桢站在这跟林将军达成了共识，定下后日去姑苏的计划。他们说了什么无从得知，但可以想象，两个赤诚的人，眼里映着同一片炼狱，脚下踩着同一块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心底里会有怎样的共鸣。迎着风口，开口的每句话都染上霜意，着眼于赤裸裸的现实，剥离猜忌和试探，剩下点救亡图存的良知。

　　此情此景下，千言万语都苍白无力。

　　一切无须赘言。

　　林将军双眼浑浊，所见皆萧条，难掩疲惫之态。阮峥盯着他鬓角一抹白，下颚干裂的泥点，青黑的胡茬，他盔甲下的身躯比城楼初见时削瘦许多，但无丝毫沧颓，腰杆笔直，站在那仍是一座无坚不摧的山。

　　这是大周真正的脊梁。

　　“多谢将军。”阮峥站了良久，开口打破沉默。

　　林将军目光没有动，仍望着远方：“殿下谢我什么？”

　　阮峥说：“谢将军找回我的马，没让人把它吃掉。”

　　“凑巧碰上而已。”

　　“那马走运了。”蚂蚁爬上来，阮峥不着痕迹跺了跺脚。洛云桢走的时候让他们下去谈，说这里风大浪大，为安全考虑，回寺里比较好。但他们站在风口聊了那么远，公主若是娇贵到连风都禁不住，于情于理说不过去。阮峥说自己想见识一下风有多大，将洛云桢劝走了，与林将军并肩而立。

　　“是殿下不计前嫌，愿意给我们一条活路。”林将军掸去身上尘土，捡起靠在大石上的一把剑，双手奉给阮峥。

　　那是孙副将的剑。

　　昨天被他们扔来扔去，插在土里，又插到船头，兜兜转转回到林将军手里，再次呈到她面前。不得不说有些戏剧性。发生过的事情林将军辗转知晓。他没有选择护短，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想清楚利弊，马不停蹄赶赴兰溪寺，同阮峥表明立场。

　　“孙副将是个聪明人。”

　　阮峥笑了，却没有接剑，“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林将军默不作声。

　　“他比将军心思活络得多，做得也多。”阮峥盯着剑柄上攀爬的一只蚂蚁，玩味道：“齐国败得轰轰烈烈，王师出征，却没人知道根由。真相摆在那，纸包不住火。将军按下不表忍住好奇永远不去查，底下人却未必能忍受永远被蒙在鼓里。”

　　林将军眉头紧皱，被这话刺得揪心，“王师谨遵天子令。”

　　阮峥点点头：“对，王师是一把刀，刀不该犹豫。”

　　“犹豫就会败北。”

　　“没错，”阮峥手搭在剑上，蚂蚁弹落在地，“这场仗你们确实打赢了。”

　　林将军手心一空。

　　转眼间，阮峥挥剑出鞘，凌空划破落叶：“但你们也输了。”

　　林将军脸色愈发凝重，盯着断裂的叶片，忽然单膝下跪，道：“明珠塔遇刺之事已经查明，乞丐确系孙副将指派，瞒天过海，私自袭扰殿下及随行。我已下令军法处置，乞丐问斩，孙副将削官除籍，仗责一百，远逐关外。”

　　阮峥听闻这个消息，扫了他一眼，挺稀奇：“将军这是罚呢，还是趁大难临头，想方设法保兄弟一条命呢？”

　　“末将驭下无方，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将军倒很有担当。”阮峥把剑插回去，铿鸣声流畅。

　　剑光滑过他的双眼。

　　林将军眼睛一眨不眨，平视前方。

　　“孙副将说的没错。”阮峥扶住他手臂，甲胄冷得刺骨，缝隙里全是泥浆。瑞王爷说这位将军为了救灾好久没睡觉了。她纱布下的伤口还未愈合，扶人时掌心刺痛，却握得很紧，像是表达自己微不足道的敬重，似叹非叹地笑，“你是英雄，我们是小人。世道就是这么扯淡，英雄总向小人下跪。”

　　林将军被她慢慢扶起来，地面落叶凌乱，膝盖跪出小坑。

　　泥土湿度高，小坑很快聚了汪水。

　　他没说末将万死不辞之类的客套话。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阮峥把剑还给他，配合省略了恩威并施那一套流程，道：“我同将军交个底。”

　　林将军知道她这是放过孙副将，不再追责的意思，收回了剑。

　　阮峥正好拿的手沉，纱布沁出了血丝，郑重说出她酝酿已久的一段话：“战事因何而起，姜齐是否含冤受屈，你们刨开坟墓查个底朝天，也不过做个明白鬼和糊涂鬼的区别。原因重要吗？脑袋上的绳子悬紧了，还管人家搓麻绳用了几股线？孙副将试探我没有任何意义。”

　　林将军听出话中机锋，低声道：“末将明白。”

　　“你不明白。”阮峥转到石头边，瞧着山下翻腾的浪花，嗤笑道，“乱世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替天行道那是忽悠老百姓的鬼话。不是我不把你们当人看，我自己也没被当人看，大家都是牵线傀儡。线头攥在太清宫那堆人手里。”

　　碎石子不断坠落下去，水声裹挟着人声。

　　两人只能勉强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林将军眼神晦暗，却没有与她拉近距离，只在后头默默地听。

　　这些话听过就得烂在肚子里。

　　阮峥在长安上朝上了一段时日，每天耳濡目染，唬人的政治论断一个没记住，乱七八糟的对骂装了一箩筐。她确实不是干公务员的料，拾人牙慧也只能翻译成大白话。老王和小苏当时分析了半个月。如今作总结，她的开场白还是毫无水平：“齐国这档子事说起来简单。”

　　交流讲究听得懂，不搞那些弯弯绕绕。

　　该说的洛云桢已经说了。

　　阮峥不再去修饰，想起什么说什么，老生常谈的话题只求个逻辑通顺：“宋御史极力推郡县，要将齐国并入江南道，收归天子管辖，又动手太狠怕逼急诸侯王，唇亡齿寒，那些人有兵有粮，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梁家的主张倒是大方，直接将这块烂摊子割成碎肉，每个人分一点，看似天恩浩荡，分到肉的人都皆大欢喜，实则有多阴毒，可想而知。”

　　林将军是个好听众，回应惜字如金，却正中关窍：“齐国会变成坟场。”

　　“大家都得放血，”阮峥认真回头看他，表示赞同：“等血放干了，重头戏就上场了。”

　　林将军脸色不太好看，眼中遍布血丝，许是疲劳过度。

　　阮峥知道他没办法回答，自顾自道：“无论哪一种王师都回不去。你们是定海神针，也是割肉的刀子。一场大水发的所有计划都泡了汤，出在意料之外。等着开席的人比你们更着急，这就是时机，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能不能从死局里开辟出第三条路，将军此刻更应该琢磨。”

　　林将军开始直视她的眼睛，反问：“殿下是第三条路吗？”

　　阮峥笑了笑：“不一定。”

　　“我以为殿下言之凿凿，已有谋划。”

　　“若我早有谋划，何至于被发配涿鹿，困在这里。”阮峥面对他直白的目光，十分坦诚地说，“你我皆是笼中鸟，局势摆在那，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我说我能掐会算事事料定，将军也不可能信。路是一条条试出来的。”

　　林将军消化这话中含义，目光垂了下去，沉默无言。

　　洪水还在泄。风浪淹没天地，唯余苍茫。一只漆黑大雁在天上盘旋，嘶唳声撕裂了天幕，却迟迟不肯落脚，在他们头顶来回逡巡。暗淡的霞光被吝啬收走，成团的乌云滚动起来，像是酝酿风暴。这片孤岛不是鸟雀栖息之处，落叶在飞速腐烂，成群的蚂蚁躁动不安。

　　“殿下与传闻中不一样。”林将军想要抽退，脚步陷得更深了。

　　一片叶子拍到阮峥脸上。

　　她眯着眼睛摸下来，意味深长道：“我也希望我和传闻中一样。”

　　林将军察觉她话中有话，等待着下文。

　　她却什么都没解释，转过身，头发被风炸起。那只大雁一头栽下来，撞在石头上，黯哑地叫了一嗓子，转眼被叶子埋住。林将军忽觉不祥，望着石头上暗红血迹，眉心的凹痕挤成一条线，仿佛某种征兆。

　　“咦？”阮峥也看见这幕反常景象。

　　林将军目光转动，道：“该下去了。”

　　这片坡不太对劲。

　　阮峥环顾四周，见蚂蚁越来越多，没命似的往外冒，比之前发洪水的阵仗还浩大。动物生存本能比任何预警都可靠。原还以为要下暴雨，现在一看简直像要地震。脑子里念头刚一冒出，脚下忽然拱动，传出闷雷似的响动。

　　林将军大声道：“快走！”

　　阮峥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前跑，被求生欲指引。

　　说时迟那时快，她才迈出一步，地面瞬间裂开网状线，沿着蚂蚁爬痕四面八方垮塌。两人之间的平地撕开豁口，形成巨大的裂谷，板栗树的带泥的根须暴露在空气中，落叶如瀑滑落，被裂谷张开的血盆大嘴吞噬。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什么都来不及，阮峥摔下去时仓促抓住一把枯草，天旋地转，枯草被连根拔起。她无处借力，陡然失衡，坠入深渊时看见林将军惊恐的脸。

　　半边山塌了下去，黑暗铺天盖地。

　　阮峥心说卧槽，这是什么情况？她竭力想要抓住什么，却不受控制地下坠，被落叶掩埋，塌方的土像沉重的棺盖一样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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