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今日照旧云多雨多，不过天气不好没能影响慕容家的热闹，这家人不仅在本地有威望，连外地的富商巨贾听到动静都特地登门拜访，没有请柬不让进不要紧，礼物送到让他们家知道有自己这号人目的便已达成。

　　江芷到了人多的地方反而安静，她打发时间的地方要么去大树底下薅草，要么去后院园子里折花，过去长年的与世隔绝让她修炼出了无聊时候能自己跟自己玩的本事，李秾就在一边看着她，两人看似形影不离，又似乎互不打扰。

　　除了下雨时会提醒她句：“别淋着。”

　　可这雨点嘀嗒几下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威胁，她嘴上应着，实际该干嘛干嘛，看得李秾窝火。

　　濛濛细雨中，江芷捡了把石子儿在池塘打水漂玩，把穿着一身华服正在垂钓的慕容老爷子气得嗷嗷大叫：“哪里来的野孩子！你的石头将鱼脑袋都给砸晕了！你砸晕了我钓什么！耽误我给师父煲鱼汤，我要你好看！”

　　江芷摸摸鼻子，心说：“得，又疯了。”

　　明明才送完他鱼不久，这老东西却将人说忘就忘，也太让人心灰意冷了，况且——

　　“这池子里的鱼太小了，做不了汤。”江芷停了自己打水漂的动作，走到慕容怀跟前扯着嗓子提醒道。

　　可人不会听疯子的话，同样的，疯子也不会听人的话。

　　慕容怀果真把江芷说的当耳旁风，眼皮都不带掀上一掀，等到江芷转身准备换个地儿找乐子时，却听身后老人家冷不丁道：“大人吃大鱼，小孩吃小鱼，我可以用小鱼做个小份的汤拿去给阿起喝，你能耐我何？”

　　江芷掐起腰，“哎我说你这老头怎么还较上真了呢——”本该将目光放到慕容怀身上，她却顿时疑窦丛生头一低仔细回想起来，片刻后回自言自语道，“这个‘阿起’是谁？”

　　儿子？徒弟？手足？听口吻这三种关系都能建立，又都差点意思。

　　这时李秾突然道：“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老一辈人口中那个仁宗年间第一画师，国师魏云舟的弟弟魏云起。”

　　要说“第一画师”这种名头江芷肯定没什么概念，但说是“魏云舟的弟弟”她就立刻有数了，闲时曾听左丘行提起，当年瑞丰帝登基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以“祸国殃民”之由将国师府抄检，随着魏云舟下马，魏家也跟着连坐，满门抄斩，无一幸免。

　　老爷子顶着满头鹤发，神智却是回到了年少时。

　　江芷恍惚了下，还是林婉婉的声音叫醒她：“江姑娘，李公子，寿宴马上要开始了，等会儿会有人将慕容老先生请过去，你们俩也先过去吧。”

　　站在拱门里朝这张望的林婉婉今日穿了身淡紫的衣裙，衬的肤色莹润如雪，整个人如月宫仙娥一般清艳可亲，因为不想喧宾夺主，髻上并没有戴过多头饰，一支烧蓝缠丝步摇垂在脑后摇曳便足够婀娜生姿。

　　去前厅的路上江芷盯着林婉婉左右晃荡的步摇看啊看，觉得她天不亮就起来纠结穿哪身衣服配哪只钗子好显得尊重又不卖弄真的白费苦心了。

　　因为直到今天全府人员都集中在前院招待宾客，她才发现，慕容府根本就没有女眷。

　　慕容鑫也算是不正经中的一股清流，整天看似吊儿郎当举止轻佻，没耽误人家把家里的产业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花园子里的花一天到晚争奇斗艳，他后宅的花却是一朵没开，整天穿个花里胡哨的金袍子到处晃，袍子底下却是颗不近女色的心，估计是商斗斗累了，直接把宅斗扼杀在摇篮里想图个清净。

　　最最主要的，是没人催他婚。

　　三人穿过园林回廊，前脚刚到厅堂，后脚就听见慕容老爷子的骂骂咧咧声不断传来——慕容鑫今天也是被当成自己亲爹遭爷爷骂的一天。

　　满堂宾客夹道而立，纷纷想一睹这位传说中能呼风唤雨的神人风采。

　　结果神人没等到，等来了位踹着自己孙子屁股蹿进来的老疯子。

　　早上好不容易安到慕容怀头顶的莲花冠早被他嫌碍事一把薅下来不知道扔去了哪儿，满头白发炸毛蒲公英似的支棱着，在一片乌发中突兀又奇异。

　　原本热闹祥和的客堂随着爷孙俩的进来逐渐变得鸡飞狗跳，慕容怀嫌臭小子正事不干整天就知道在他眼前晃荡烦他，抄着钓鱼竿就要去揍人，所经之处酒坛翻了一地，慕容鑫边躲边解释，说今天是他寿辰有头有脸的人都在场让他老人家收敛一点，顺便郑重声明：“我不是你儿子！我是你孙子！”

　　疯疯癫癫的慕容怀“嘿”了一声被气笑：“奶奶的，见过装老子的没见过装孙子的。”

　　躲在柱子后面的慕容鑫崩溃：“我哪是装！我真的就是啊！”

　　“我不信，我没你品味这么土的孙子。”慕容怀指着慕容鑫一身金丝袍子金丝鞋，“打扮的跟个金色大/□□一样，我慕容怀好歹是个修道之人，怎么会有如此贴切暴发户气质的孙子。”

　　坐在安全区域喝茶看戏的江芷注意到慕容鑫在听到“暴发户气质”五个字时表情仿佛石化又裂开，就差来阵风把他吹成一把炊烟飘上天。

　　“你这老头讲不讲道理！”石化完，慕容鑫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明明是你说我命里缺金适宜以金补金！名字都是你给我取的你居然还嫌我土！”

　　慕容怀挠头，费解的模样：“有这回事？”

　　“随你！爱信不信！”

　　有没有这回事慕容鑫都要气死了，在他眼里所有人都能说他品味差但他爷爷不行，因为从最开始他就是因为爷爷那句“咱们慕容家所有的风水都在你身上了”才把自己搞得金光闪闪，他想啊，既然风水在他身上，他就缺什么补什么，总之一定要把整个家里的风水养起来。

　　老爷子的这句否定扎他心的地方不在于说他土，而在于顺带着否定了他对这个家的付出。

　　钱串子委屈又炸毛的模样落在江芷眼里，弄得她居然有点同情他，随即又想到他在花园打人的情形，聊胜于无的同情转眼烟消云散。

　　许是慕容鑫脸上的不痛快太明显，疯癫中的慕容怀居然跟个孩子似的紧张起来，扣着指甲盖在原地打转嘟囔道：“真有这回事？那想必是我忘了，我记性向来不大好……”

　　奇男子慕容鑫也不嫌当着那么多人面丢人，直接“哼”了一声背靠柱子坐了下来，大有“你不过来哄我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情形一下子扭转过来，开始变成慕容怀手往腰上一架冲柱子嚷嚷：“我错了还不行吗！臭小子你不要太过分了啊，你不说今天是我寿辰吗，不出来给我拜寿缩里面当乌龟算什么事——”

　　本来说到这里所有人都以为老爷子突然恢复正常了，结果他后面又紧跟着来了句：“再不出来我就要叫你爹娘收拾你了啊！”

　　闭眼装死的慕容鑫长吁口气：“说了那么多次了您哪次也没听进去过。”

　　“我再说一遍啊，我爹娘早死了，叔叔伯伯们也早死了，您以后要是没事就去祠堂转转，那里面有多热闹咱家就有多冷清，慕容家早就只剩咱爷俩了，您要是再沉浸在那些隔世经年的旧梦里，恐怕哪天我没了您也不知道。”

　　这语气着实的轻松自在，好像不是在盘点家中死了多少人，而是在说我家花园子里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颗还是枣树。

　　慕容怀认认真真听了半天，忽的将嘴一咧，大笑着跑开了。

　　慕容鑫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觉得疯子会听自己讲话。

　　客堂忽的静默刹那，满堂人齐齐望向门口，方想开口问候又被对方一个噤声的手势制止。

　　热闹的气氛重新蔓延开，仿佛刚才的闹剧并不存在，五湖四海的名流商贾聚到一起，总有比八卦别人家事更重要的事情。

　　一只手落在慕容鑫肩上，江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爷爷又跑了，要不要去追。”

　　“还追什么，”慕容鑫轻嗤，“我有些时候真的分不清他是真疯还是装疯，或许等他想开了，自己就回来了。”

　　肩上那只手在轻轻摩挲安抚他，不知是被追赶之后疲惫过甚让脑子不清醒，还是当日从玫瑰刺上取下那缕衣料时给他的感觉太少有，他居然心一动伸手将肩上那只手握在了掌心。

　　“别走了。”

　　他道：“如你所见，我称不上好，但也没有多差。”

　　“江家发生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只要你愿意留下，真凶我给你找，十二楼的镖我给你走。”

　　然而对方并没有出声。

　　慕容鑫指腹摩挲着掌中手指，“感情确实是桩怪事，我知道我这番话突然，却不是一时兴起……”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顿住，表情一僵又仔细摸了摸方才安慰自己的那只“小”手，忽然将眼睛睁开抬头一看，头皮瞬间炸开。

　　他将手一把甩开，无比嫌恶道：“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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