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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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回如何憎爱无为法未必痴情有报时



      却说兵马司的人见公主夜来,那守夜的刘百户已是稔熟的,只道他是来见文丞相,因道:“公主来的不巧。上月连日大雨,西边几间房屋墙壁全塌墱了,地下也走不得。有旨意已将这边的犯人都移去宫籍监了;待修缮好了土牢,丞相才能回来哩。”却听这公主道:“不必。烦引我往见吕师夔。”
      刘百户倒愣住,不意公主要见别人。翻又想起数月前的旧闻:那吕相公十里红妆往这公主府前倚势提亲,街头巷尾一度议得热烈。这公主辣手惯了,此番少不得来寻衅报复,不禁惧怕起来。因悄悄道:“公主,小的每担干系不起。”飞琼摇头道:“不相干。我每原是故交,来叙一叙便走。”因从旻儿手里接过食盒,命他衙外相候。
      刘百户只得掌起灯引他来,道:“吕相公是在这边。屋里独他一人,公主可以与相公自在叙话。”飞琼微微笑道:“刑部大牢,闻说已塞得人山人海了;偏你每这里清静敞闲。”刘百户陪笑说:“为了这吕相公干系大,又武艺高,故单独一处监看,不敢松怠的。” 飞琼道:“你每没逼呵他要钱罢?”那刘百户低声道:“小的每那敢招他。”飞琼点点头。
      刘百户低声道:“说来也奇:这吕爷自进来,粒米没沾过。闻说他修炼武艺,快得道了。这样高人,小的每那敢犯。”
      飞琼不言语。天气已凉,牢间秽气蒸熏也渐渐下去了。刘百户轻脚领他走过去,一时已转至吕师夔牢门前:赫然便是许飞当日住的那间。
      刘百户开了锁,外壁间油火闇然,牢内却一团黑漆漆无星点光,看不分明。飞琼点头道:“你每又克扣灯油分例了。只怕造饭柴薪并日粮也昧下了罢?”
      刘百户忙点起牢内油灯,笑道:“没奈何,官里领的那点钱米也还不够一家嚼用,众弟兄不过靠这贴补。本来也不得照数支领,不过是各人混摸分罢休。何况这些老爷那里缺这点东西,素日勾当的,扫一扫地缝也够受用了;偏我每些也不打紧。”又忙将手中烛笼与了飞琼。
      飞琼举灯照着脚下,先见几只淹死腐鼠,身上竟还有蛆芽蠕蠕动着;堪堪躲开了。借油灯跳跃,一点昏光;正映出匣床上,横枷重杻,锁着一人,乱发被面。听见二人进来,一丝未动。飞琼喉中都作一团哽住。半晌,道:“与他开了匣床。”
      刘百户大惊道:“公主,这万万不可。这吕相公会武,走脱了他怎生?”飞琼打断道:“倘他想走,千军万马也拦不住他。你去松宽了他,我好与他说话。”说话间,只看着匣床上人。
      刘百户没奈何,暗思纵出了事,尽着这公主担承。只得上前担起了号天板,将床间敌脑、滚肚、攀胸、手杻、足匣一一卸去。床上人仍旧一动不动。又乱着拿来笤帚,些须收拾了牢内地上,将狱卒吃夜酒用的矮几条凳抬进来安置了,替二人拽了门。
      飞琼定定看了一时,因将食盒开了,取了白瓷执壶,倾下两樽酒。将点心、果品拾在几上,又置了杯碟碗筷。开口道:“明是等着我来。我已来了,怎还高卧不起?”
      听吕师夔道:“我闻: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声音倒似老去了二十岁。
      飞琼无言以答。且看师夔缓缓坐起来,蓬头垢面,乱发散粘眼前;一张面皮绷在骨上,瘦脱了形;身上一件布衫,已污湿得看不出颜色来,与“千金公子”旧日形容差得远了。看他摇摇晃晃,头虚步浮,挣扎下床来,因举手要扶;吕师夔避过了,二人对面坐下。
      飞琼未及开言,吕师夔先擎杯一饮而尽,复斟一杯。飞琼道:“听说你久不饮食,必薄了肠胃,不该先饮酒的。”倒举箸替他布菜。
      说话间吕师夔已连饮了两杯,低头笑道:“公主竟同情起我了。看来是我该死了。”飞琼一凛,咬牙道:“你于我有大恩。岂不闻‘大恩难报,不如杀之?’”
      吕师夔大笑几声,不防被酒呛住,喘嗽不已;仰头又灌一杯。飞琼按住执壶,待他平复些,垂眉道:“你也不必灰心。如今南必皇后册典在即,必有大赦。你招承了许多,原可抵罪,尚在赦列,不至到那个地步。”
      吕师夔模糊笑道:“我记得从前公主说过,‘宁有平法,不愿见赦。’”飞琼亦笑道:“果有此语?我倒忘了。”
      吕师夔笑道:“公主说过的话,公主是记不得的,吕某是句句记得的。”又道:“况阿合马党七百十四人,竟无一二在可赦之列中么?”
      飞琼不意他提此事,不愿当他面谈起;便欲岔开话头。因见果品中有芦柑,觉隐隐有些熟悉。因拣一个剥开递与道:“这是江西贡与东宫的,东宫转赐与我。可惜不应时节。”
      吕师夔接过,慢慢摩挲,笑道:“我何时从公主手里接过应时的物事?只不过是公主所赐,只得收受罢了。”仍将芦柑放下,举起杯来。
      飞琼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些抱怨之辞。明白是久积于心的话,此时此夜,终于忍不住示弱发泄而已。心兀自软了,不禁道:“你少饮一杯罢。”
      吕师夔饮尽笑道:“无他。我闻国人族风俗,肯饶恕醉酒者一切罪行。今晚恐有无状之处,是借醉酒讨公主容宥而已。”困捧樽笑道:“公主此来,必有见教。”
      飞琼亦举杯,点头道:“我来,只问你三件事。”
      吕师夔点头笑道:“是。我猜第一件,是问宋复、王著骨殖的所在。”飞琼不语。
      吕师夔方却待说,一看飞琼容色,话全顿在口间。本来是明知自己大限将至,最后一回相见,本想将平生意气尽情向他倾泄,再不虑顾;及至见面,看看他槁木死灰般的形容,将准备下的怨语、憎语、讥语、调语尽皆收起,暗思务要教他释怀展眉:原来到底是自己见不得他伤心。
      看飞琼微微动了动唇。吐出两字“不消”,语近无闻。吕师夔叹了一口气,自匣床板下取了一布包,因道:“宋元任是阿合马下令焚烧其尸,锉骨扬灰,灰烬遍洒山林之中,十几人去了,在西山里转了一天方复命;可以不必问了。王子明与高和尚是我命人趁夜收取骨殖,暂埋在秦长卿墓前五十步大榆树处,想公主也应见了。”飞琼木然点头。
      吕师夔递过布包,叹道:“他二人精灵不灭,必有后昭。尸骸皮囊,休挂心罢。这是焚宋元任尸时化出一物,坚硬如铁,他每敲磨不动,畏惧了,转来献我。我遍稽古书,这是原有的,叫‘照影石’。”
      飞琼接过了,将缠布层层揭去,现出一物:大如心脏,硬若铁石,色若黑漆,莹润有泽,叩之泠然有声。细视其面:凹凸之中,隐隐现儿女二人相对态,蓦地想起琅玕轩初识之景。那眼泪那里还禁的住,扑簌簌落了下来,打在那照影石上;那石沙沙作响,霎时化作灰烬。飞琼怔住了。
      吕师夔叹道:“元任公对公主是用心的,公主放心罢。他临就命前,将公主托与我,说公主尝言,你与他才堪俦亚,原不假这女儿身份以少轩轾。元任公说,为他生成疏淡,教公主意气难平;劝我相待公主时,务尽真实。元任公虽冷淡些,皆因幼罹父母丧亡、家声毁堕;种种遭逢不幸,又独自飘沦江湖二十年,养成这万事不能动心的性情。他待你虽淡泊些,在他已是用情至深了。何况——”
      又顿住,只道:“公主从此以后,都放下了罢。”见他不言语,又思量别语安慰。飞琼怔怔半日,忽道:“你恨我否?”
      吕师夔倒愣住;半日,反笑道:“这是公主问的第二幢事?”
      飞琼长叹道:“你别怪我无情!我只知你于我有情,却不知你这一往情深,从何处起;不知何日,便会无情。我向前宋故人打听,多说你好为大言慷慨,语过其实,实欺人自欺一流。我想你于我有情,不过是叛国背族以后,为赎前愆,寄托在我身上罢了。今日还记着,未必明日后日便丢开。倘我身上负着只我一人身家性命,我便信了你何妨?偏生不是,偏我语言行事,还系着一十三省官民百姓运命,岂敢来赌你不测之情?所以总然你肯为我无所不为,我一向待你,只有‘无为’二字。那日在万柳堂,我实指望教你作官事牺牲,我也合先偿你一命,以了此帐。”
      说话间,吕师夔一连饮了五六杯酒,此时连连笑道:“是,是这话。是这无为二字,叫人如何好生爱憎心!公主问我,我倒要反问公主一句,公主恨我否?”
      飞琼叹道:“我恨你什么?鄂州是我说你来归,说来万事都由我起;此后攻城下邑,你射伤故友,我虽看不上,也知各为其主;况你也留了地步。后来入朝,你倚仗吕家基业,投靠胡马,与我每议论龃龉,挟私相争,尽是常事。我朝中对头不少,也埋怨不到你。何况你还肯与我情面,有事还肯相助;”吕师夔打断道:“我杀了宋复,公主不恨我?”
      飞琼怔怔落泪,摇头道:“你是想救我。元任哥哥,是我害死的。我虽糊涂,绝不把我之罪业记在你头上。”
      吕师夔一双污浊枯目,忽熠熠生了些光辉,喜道:“然则公主是不恨我的了。”竟放下酒樽,拾起竹箸,挟菜来吃。飞琼点头道:“那日情急之中言语不择,皆为教你罢手,非是真心骂詈降辱。你休记恨了。”
      吕师夔住了筷,又拣起甜糕吃了两块。闻言道:“公主,我从前不知崔仲文是你恩师;自从崔公死后,公主的事,我才一一都要探听明白,唯恐再有这般事出;却不是私心定要干涉公主。至于苦大那事,他家人已死尽了,他出去多半也不得活,我故不使人赎他。至于那日——”低头笑道:“如今只求公主忘了罢。”
      飞琼叹道:“你何苦待我这般好来!我太不值。你哪怕待旻儿、玲珑,除我外不论那个人好些,我也不至这般待你。你道我有何干净处!我不过唯比你业孽少些罢了。及至后来,你越承奉我,我越发轻易你——也只是看不上自己罢了!”
      吕师夔点点头道:“我省得了。”半日,道:“设或我当初在鄂州,力战而死,又有何难。反而日久年深,公主尚时或记起,还肯为我感慨几句。我落得受公主赞叹,强似如今景况。”又半晌,忽微微笑道:“可是事到如今,吕某也不后悔。”
      话说至此,已是无话。此时二人皆带了几分酒意。飞琼已觉不胜,倚在那里。忽一只大蛾,自房顶跌跌撞撞飞下来,直往那油灯上扑。霎时斗室中一明一暗,昏光将殆。飞琼不由动了可怜之心,自髻上拔下桥梁钗,去剔那火。那蛾子仍舍不的去,在灯前振翅盘旋。
      吕师夔看他动作,笑道:“从前有个惠洪和尚,曾作一支《鹧鸪天》咏飞蛾。我小时候在江心寺中见过,至今能诵。说是什么:蜜烛花光清夜阑,粉衣香翅绕团团。人犹认假为真实,蛾岂将灯作火看。”
      说话间那蛾子几番扑灯,也不理那簪挺阻碍,直往向火团上扑;已烤焦了半边翅膀,堕在几前。
      飞琼低声接道:“方叹息,为遮拦。也知爱处实难拚。忽然性命随烟焰,始觉从前被眼瞒。”
      吕师夔并不答言,倾尽了余酒。亦不直饮,且细审樽中浮沫渣滓,并酒色气息。飞琼开口道:“还有一事。”又顿住了。闻外面轰隆隆打过了二更鼓。飞琼复道:“你与我大哥,你每有事瞒我。我到底是谁?”
      吕师夔看飞琼双手绞着前襟,双颊泛白;额前津津汗滴,已落在襟上;秋瞳涣散,虚望墙壁,亦不看向自己。并不答言,举杯将酒饮尽了。飞琼道:“你不肯答时,也不必说了。另答应我一事:好好活着。”吕师夔忽道:“到底是我不肯答,还是公主不肯听?”
      飞琼觉身如陷冰窟里,一点点寒了下去。勉强撑持,合目道:“我大哥有话瞒着我。他不肯说,我向来不得知,可他又告诉与你知了。”吕师夔道:“丞相不肯说,公主何必定要知详?”
      飞琼摇头道:“我大哥在军,无往不克,令出如山,一句话便能分剖事理。他若无法,必是真的无法了。是故他不肯言。”吕师夔道:“丞相都是为的公主。”
      飞琼道:“他既无法,又不肯说,必是怕我承受不住。然则他越不肯说,我越须知详。我不能无知无识,留一世罪孽。倘错已铸成,更不必遮盖——除自欺外,别无用处——我也断不合糊涂了账。” 渐觉头昏目重,内府战栗。
      因直视吕师夔道:“你共说我两句:一句是‘二臣贼子’,一句是‘我父去见郝经’。然家尊平生只在草原,纵与郝学士相见,能有什么相干?且我国前辈之事,你未必参详的清。你对我又从不出妄语,此话何来?二臣何指?是你早已晓得,还是我大哥说与你的?”吕师夔叹道:“然则公主以为如何?”
      飞琼心如火炙,头中四声大作,强自道:“郝学士回朝一月就故世了;一同回朝的几个人,老的老,病的病,也都不在了。我在中书查过历年邸报,并无记载;命人去访当年的军士,或死于扬州役,或做了新附军,死在东海里,竟无处可访。我又暗暗使人访元任故友探听,尚无音信。许先生一族回了新孟,留京的人亦推不知。先生与我起名许飞——与元任真名暗合——临终又曾说起长子不在;我初见文丞相,他相问郝公二十年前故事,事因一许姓制置使起。从郝公之南的侍从,又是多半死于二十年前忠勇营一场大乱。”
      又道:“天下的事有这般巧,尽教我碰上了。据我想,这许姓将军,便是元任之先君、许先生之长子许师夔。彼时你尚在宋,必能为我解释此节。我又如何牵涉进来?我大哥又知何底里?”
      吕师夔道:“公主见的甚明。旧事如烟了作尘,过往的事,怪不到公主头上来。纵要追究,也要宽心才是。”飞琼直问大哥说了什么,又是何时说与的。
      吕师夔暗思:此时不说,合是要他悬一世心。纵自己不肯言,将此事带进土里去,然则知此事的人,南北亦复不少。他又聪敏好疑,或受有心人调唆,生出不虞之祸;那时自己不在,何人顾恤他。是自己失言在先,不如自己明白告诉了他。因道:“是我背诺,不及向丞相请罪了。”飞琼只催他快说。
      吕师夔慢慢站起来,亦不再看飞琼,道:“常州役毕,闻说你大受了惊。我只推述职,往来拜谒丞相,却不得见你,人都道是你兄妹失和。丞相见我来了,便设筵款待。席间我请丞相屏退众人,便向丞相提亲。那日丞相吃了许多酒,平生唯一一回,见丞相在军大醉。初时丞相只道我请婚乃贪求势利,只是推托。我再三求告,指天起誓,是真心爱慕公主,决无他念。丞相虽有动容,还是不允。我一时急切,便跪下了。
      半日,丞相叹了一句说:‘你不知我妹子。我妹子外虽刚毅,内实优柔。你若只见他风仪,不知其心,实做不得吾妹婿。连我如今,也不会做这大哥了。’我便立誓,必定一世周全公主。有吕某一日,断不教公主再受半点屈折。丞相只是摇头,道:‘不必话说十分。这样盟誓,不足取信于国人。连我作大哥的,平生怎样护觑;常州之祸,竟没避过。’我只道丞相是为此事灰心,劝说:“丞相与公主是亲兄妹。亲骨肉间有何嫌衅化解不开?”
      丞相已带了十分酒,听了此语,自叹了声:‘倘真是亲骨肉——’当即顿住。他话音虽轻,这半句却被我听见。酒毕,丞相嘱我,筵上之语不可泄;要聘公主,需公主自家应承。从此除了年冬,我当着太子、丞相、元任公面提亲以外,与丞相再无说法。这些话再不曾提起。”
      转看飞琼时,直僵僵立在那里,一手捉着土墙;不防墙土开裂,攥下一把泥沙,身子撑不住,倒退几步。吕师夔忙上前去扶,看他圆瞪着眼,气促口开;手里尚攥着土石,指爪掐得满手沙混着血,也不理会的擦拭。吕师夔不敢逾矩,只松松捧住他一臂,防他摔伤。
      飞琼这边,心里走马般将廿年生平过了一回。忽想起来:阿嫂为说自己诞育时,母亲难产,血流入地,被草原人视为恶灵,靠孛斡勒指认作圣女方得活命。如今看来,自己若是巴邻氏后裔,纵出生诸兆不吉,还有本族家人看顾,安有外姓人说口要驱遣之理?除非孛斡勒相救时,自己尚无父兄。
      又想起年幼时,大哥传授骑马射箭,自己初学、控不住,大哥何等焦急、严辞切命,又百计托付到东平秘术门中拜师,务要自己强健好武——倘是好好国族子弟,安用这些周章?必是大哥为掩瞒天然,方命敦于勤习,毁其前身,成其后质耳。
      又想起国子监、金莲川积年事:自己于汉学、音乐等道,不待教而后习者,迥出国人同辈以外。
      这些想头,从前虽时亦闪过,只是自己对幼时事一向不疑有他,无多思量。此时一一旋想,惊惧骇怖,毒于骨髓。只道:“看来,我是汉人,或者还是南人了。只是我与许氏何涉,我大哥如何说的?”
      吕师夔叹道:“丞相不曾说。还记玉桃盏事否?张惠等人奉旨去抄家,一切可疑物事都过了阿合马眼。为我熟习前宋官制掌故,检点时我亦在侧。有一枚印信,刻着“江淮制置使许”,众人不识,令我解之。我也不得知,复问六叔:方知江淮制置里有姓许者,其任约在宝祐年间,是二十年前旧事了。六叔还说,那人不知犯了何事,被李庭芝杀却,夺了官,复以叛国通敌之名报上朝廷;抑有云贾似道指使杀者,当时贾似道专朝,大员芟除不知几多,似这般军事都不了了之了,也不得分证。此印绝非灭宋时得,我想丞相得此,必有机缘。后来玉桃盏不曾得,这些物件也不曾封还。唯有此印,是丞相暗中又托我取回的。”
      不忍复看飞琼,因道:“李翁做事,出名的狠绝。许氏一门逃出的,只有一个有身的侍妾。”飞琼点头道:“是了,是了。元任知不知?”
      吕师夔立道:“不知。我每也是直到元任公死前,方知他是许制置遗孤。”飞琼闭目道:“好,好,这才好。倘前言是真,元任便是我亲哥哥,许先生便是我亲大父。”
      吕师夔看他浑身战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气色全失,只叹道:“前尘旧事,怪不到公主头上来。公主何必自寻苦恼?”
      飞琼只觉胸里气窒,拼命吐息,好容易平定些,复问:“制置许公通敌卖国,果然有的,还是有人谗陷?”
      吕师夔道:“当日事合朝中亦无几人知。李庭芝只陈奏自己部下有许氏通敌,业行先斩。贾似道对郝经来使事,本就秘之不发;遑论牵涉出这些小事,连批复都无,当时就压了下去,并无几个晓得。然而当年知详此事的,还有一人尚在,且在眼前。”
      飞琼只觉吕师夔口中吐出一字,自己心里便生剐下一片;宁肯再受十次王侍郎绳索,也不愿再试这等刳骨剜心、剖肝沥髓之痛,犹要听他一字字清清楚楚道:“传许制帅雅爱音律、善度曲,素与状元文天祥交好。二人常互通琴谱,演论乐理。事发后,李庭芝曾专向文天祥秘致一函,讨他主意。”飞琼道:“信在哪里?”
      吕师夔叹道:“你相护文家甚深,诸物封识东宫,我不曾拿去。你自去问文丞相罢。他必有书信往还,知他当日生心,想来可知许公事理真情。”
      飞琼觉五雷掣顶,头如炸裂,耳中轰鸣,眼前金星乱冒。霎时天地颠倒,光阴逆序,不知身属何所,此心何往了。吕师夔立他身后叹道:“公主,你我既逢乱世,万事不能为人左右,是身不由己。你休把罪责揽在自己头上。我今告诉你,只盼你休贻后悔。”
      飞琼忽笑道:“是了。许先生自金入元,他自元入宋,我自宋入元,真如你说的,别人一家子清白无两,我家积祖是二臣贼子。”吕师夔忽然自后双手环扣抱住他,只不敢加力,恐气息熏坏了他。半晌,被飞琼握住了手。
      吕师夔只道他嫌脏,刚要放开,忽听他哭道:“你不要死。”自己无话可回。听他轻声道:“这世上业孽重于我的人不多了。你若死了,我也没脸活着。”吕师夔缓缓放了手。飞琼回身就其怀,反将他紧紧抱住。吕师夔脸上滚下两行泪,道:“够了我的了。”半晌,点了点头。
      飞琼见他应许,慢慢放下手来。因走到门前,拽门欲去,吕师夔忙叫道:“有一物公主带了去。”
      飞琼回头看时,见他从布衫怀中取出一纱囊,双手捧来;自己接过了,尚带余温:只是蒸透汗气,臭秽不可闻。
      吕师夔面色涨红,低声道:“公主从前对我提起有西域迷迭香药可解阳丹之毒,千金难购。万幸去年我命人往西域搜求,彼处恰有这等香料;又觅能解毒之医人,不费力便求得一方。此方众药在彼平常,唯有犀粉一物难得,是为药引:必须三十年以上灵犀角,养在人身边千日期,以人气蒸之,不可旦夕抛开了;而后研捣,方能磨成极细极光洁犀粉,合药方得效验;若似医家所捣犀粉皆粗,断无效用。我恐他人不经心,糟践灵犀,药力难发,因亲自养在身前。公主既已宽恕我,便请收纳。回去稍加研捣,可得极匀细犀粉。与药配合,时时冲服。此后再不必受庸药折磨,会有三五个月,必望痊可。”
      飞琼含泪道:“记下了。生受了。”因亦将纱囊揣在怀中,欲开口唤他,却不好直呼其名。吕师夔笑道:“我字道山。公主又忘了。”
      飞琼总觉有些事甚熟悉,却记不分明。也无神再想,点点头道:“保重。”吕师夔忙道:“公主,七百人不可杀,不忽木不可留!”飞琼复回头,道:“大约与我,都无干系了。”急急而去。
      吕师夔直看他声迹全失,不复再见,方低声道:“如此,是我死的得时了。”
      不言吕师夔。且说飞琼跌跌撞撞,也不知如何撞出的狱衙。口不能呼,目不能视,前路一团漆黑;也不牵马,也不唤人,也不理会身向何处行,似乎万物都死了,只顾低头赶路。
      坊间却有巡夜士卒,看见了禁喝要拦,旻儿叫道:“平沙公主归府,休得拦阻!”因将出金字圆符验视。飞琼一概未听见,也不知旻儿何时到了身边,仍是自顾走去。不知过去多久,听旻儿直唤:“公主,到家了。”
      飞琼方抬头一看,光燦燦两碗红灯,映出府前匾额。门开处,洛英迎出来,自兵马司出后提着的一口气,霎时散去。欲开言,先喷出一口血来。
      再睁眼时,已躺在自己小阁居室中。洛英本明知他今夜见吕氏,必定伤心;谁知看他神色,不独伤心,那一等畏怖痛悔、惶惑不安,平生何曾有过!洛英也慌了神,欲将旁话引开他心事,竟无一二能言之事。旻儿适又走开了,不能细问端的。
      飞琼此时心里渐渐明白。因道:“叫旻儿来,开了北厢。”洛英问道:“吕氏毕竟如何处置?”
      飞琼合目道:“徒三千里外。明天去省里署字,劄付刑部。北厢房是他这几年送我的节礼,一概封识在彼;叫旻儿与他带去。他江州府库是东宫派人查封的,是他吕家本来之物,也还他。其他见管之处,就理会不得了。教他往南去过江州时,自家料理,然后自去拣择一处地方住下,下半生只别在江州,我这边报他死在途中便是。叫旻儿随他去罢,不必见我。”洛英依言出去。
      飞琼躺不住,因起身,往墙上取双鸿剑,触手处觉大轻了。拔剑一看,竟只一孤白剑在此,黑的一把不知何处去了。飞琼惊出一身冷汗,将剑放回,回身便下楼;正撞上洛英急匆匆回来,手里倒提着一剑,迎面便诉:“旻儿不见了,在门槛前搁着这个,我看像阿姐的宝剑。”
      飞琼一看,正是黑剑:已自沉冷了心。接过来,细抚其刃,果已齐齐钝卷。口不能言,只静静捧着宝剑。时已四更,中天已无月色,但有些微星辰,浸于长夜;浑身瑟瑟的打战。洛英不由落泪,道:“阿姐,还寻他否?”
      隔半晌,飞琼吐出一口气,道:“不必。明日也不必往省里去了。去见我大哥。”竟连牙齿也打战起来,慢慢转身上得楼来,将黑剑与白剑合鞘。谁知二剑甫合,就见寒光照壁,鞘里叮叮当当,撞击震荡之声急起,陡起飒飒寒气,萧萧然其间。
      飞琼眼看二剑悬壁,不能相安,因低声道:“元任哥哥。是我不好。”半晌,剑气渐渐弭散,听剑击声弱了下去;再一时,不复闻声。飞琼自坐在桌前出神。
      却说洛英见旻儿去了,只自己与阿姐独在;心中七上八落,不得放心,也在房中坐了一晌。看看到了五更天,外面已大明了,匆匆洗漱一回,来看阿姐。门虚掩着,推开便进,吓得大叫一声。毕竟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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