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金秋十月的周末，翠宫饭店鹤临轩中餐厅，11点刚过，堂上已是人头攒动，笑语欢声。餐厅最角落的包间里，方雪明毫无形象地叉腰大喊着，“头纱！头纱！那个卡子又坏了！化妆师，记得把备用的水晶指甲先拆封！那啥，我爸呢？他刚才还说要改一道菜改了没有？”

　　紫苑一把将她按坐在化妆凳上，用手捂着她的嘴示意化妆师动手。身着雪白婚纱的方雪明张牙舞爪地瞪着闺蜜，气鼓鼓地嘟囔，“放手啦！我不说话就是了！”

　　紫苑这才笑着放开手，趁着她还服帖，赶紧替她整理婚纱上的珠花。刚整了几颗手机就响了，她两手都拿着东西，雪明便直接去掏她手袋。

　　“Yuan, how are you...哟呵还是英文……I just arrived at Beijing…Dinner together I am in Jade Palace. Edgar…说，哪来的小子？”雪明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炯炯目光盯着紫苑。紫苑没好气地放下珠花写道，“周一帆。”

　　“啊，就你表舅的那个……你说过的，年轻版欧阳俊？”雪明双眼一亮，“怎么跑来中国了？既然也住翠宫，叫他来蹭一顿？正好让我看一下真人……”

　　紫苑无语，搪塞半天还是拗不过今天最大牌的新娘子，给周一帆回了短信。发完又给陈染秋补了一条，“你老婆今天都要出阁了，还要我介绍帅哥，赶紧管管吧！”

　　陈染秋现在是澄夏美院雕塑系的二年级研究生，一年前他和老师合作的师生展引起了业内不少人的注意，最后机缘巧合还拿到了一个往英国交流学习半年的机会，就在这时刚进入北京一家金融机构任职的方雪明遇到两名男同事的追求，凌厉攻势让陈染秋寝食不安，索性软磨硬泡死皮赖脸求婚成功，赶在自己赴欧之前举办了婚礼，方雪明也就成了紫苑同龄人中第一个迈进婚姻殿堂的人。

　　周一帆到的时候婚礼刚刚开始。紫苑站在大堂，看到这个眉目清朗的年轻男子一身笔挺西服，领带扎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一个忍俊不禁，倒把周一帆笑懵了，“哪里有问题？”

　　“人家会以为你是新郎的！”她笑着写道，指挥周一帆脱下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塞回裤兜，衬衣解开两颗纽扣。到走廊上，她又抬手拨了拨他的头发，显出层次的发脚让他看起来不那么一本正经，又不客气地从他塞满大钞的皮夹里抽了六张人民币，红包袋装好交给登记处的亲友团，这才在姑娘们惊艳的目光中领着周一帆进会场。

　　雪明和陈染秋敬到紫苑这一桌时，新郎新娘两双眼睛齐刷刷盯在周一帆脸上。雪明亲自给周一帆倒了满满一杯52度五粮液，“能喝白酒不？”

　　周一帆点点头，“没问题！”

　　紫苑想拦已然来不及，陈染秋用一杯矿泉水假冒白酒先干为敬，周一帆老老实实一口闷了，还学着陈染秋的样子翻转杯口，操着很ABC的口音一本正经地说，“祝你们花好月圆，百年好合！”

　　一桌人都笑了，笑得表情生动，神态复杂，紫苑暗中叹气，就不能叫他来，这种场合一个没来过中国的假洋鬼子根本只有受欺负的份。果不其然，完全不适应喝白酒的周一帆一杯下来，脸上就红白交加，目光开始游离，同桌其他人还在起哄架秧子要跟他干。紫苑皱着眉头看他摇摇欲坠，来者不拒，一咬牙把他拖出了会场。

　　“what’s up？婚礼还没结束吧？”周一帆大着舌头坐在大堂沙发上问，紫苑要了一杯热茶递给他，匆匆写道，“不知道他们打算把你喝趴下啊，赶紧醒醒酒。”

　　周一帆好一会儿才对准两眼焦距去读字条，“呵呵，没关系，我在美国常常去酒吧的。”

　　那能一样吗？紫苑扶额，见他一杯热茶下去脑门见了汗，自己又没带面巾纸出来，起身想跟服务员要几张，刚走到服务台，就看到服务台边一对年轻男女转过身来。

　　那一身蓝色暗纹西装的年轻男子，正是萧岚。

　　而挽着他手臂的妙龄女郎，不出意外的是夏宛央。

　　紫苑的视线从两人脸上移向手臂，萧岚本能就做了个抽身的动作，却被夏宛央挽得更紧。他的脸色便从惊讶和僵硬直接变成了尴尬，“这么巧……”

　　一年多不见，萧岚完全退去了原本的学生气，比之前成熟了许多，猝不及防之下见到她，也能寒暄如常了……紫苑压下有些不稳的心跳，淡淡笑了笑，权作致意，便即转身。

　　“紫苑！”萧岚叫住了她。

　　她背朝着萧岚，闭眼定了定神才转回身，一副“还有什么事”的表情。萧岚终于把胳膊从夏宛央手里抽了出来，一步上前，“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去美国了？”

　　紫苑诧异，却还是点了点头，夏宛央追上来，附到他耳边，用轻柔但大家都听得到的音量说，“Darling，我们跟Uncle约好时间了……”

　　萧岚充耳不闻，只看着紫苑说，“我给你发了很多短信，你都没回，是不是换手机了？可以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吗？”他知道紫苑已经毕业工作，可并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而原来那个手机号，她早已没给他任何回复。

　　紫苑下意识地按住了手袋，给还是不给？她根本没有换号，只是不想再回复他那些徒劳无功的关心和问候而已，给了名片，不过是让他多一个联系她然后再次失望的机会……她深吸口气，飞快地打了个手语，“对不起，我没有。”

　　萧岚再次挡开了夏宛央伸过来的手臂，“那么，给我你公司的联系方式？”

　　他摸出自己的名片，递给紫苑，小小的白色卡片像长满了荆棘，让紫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只是无比微小的一步，萧岚看着她的眼神刹那黯淡，“紫苑……”

　　年轻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苍老，那么遥远。

　　紫苑心里一疼，望向萧岚的目光多了些许温柔，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死寂中，夏宛央忽然抽走萧岚还悬在半空的名片，塞到紫苑手里，“程小姐你就拿着吧，这也是我先生一片心意……”

　　名片在萧岚手里是荆棘，到夏宛央手里就成了烙铁。紫苑惶恐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后背一下子撞进一个有点生硬的怀抱，“怎么了？”

　　她惊回头，周一帆贴在她身后，双臂揽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笑容亲昵而温暖，“该回去了，新郎新娘还在等我们。”

　　竟然一点醉态都没有了。

　　紫苑安下心来，点点头，便想离去。谁知萧岚大步跨到两人跟前，朝周一帆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萧岚，紫苑的朋友，请问怎么称呼？”

　　周一帆放开右手和萧岚握了握，左手依旧环在紫苑腰上，“我是周一帆，我也是紫苑的朋友，很高兴见到你。”

　　“周先生是从三藩市过来的吧？”萧岚紧追不放，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咄咄逼人，“请问和紫苑的妈妈怎么称呼？”

　　紫苑惊讶地看向萧岚，他何止知道自己的行踪，连行踪的理由都一清二楚！自己拒绝和他联系，却挡不住他依旧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她似乎应该感动，可为什么面对如今一脸阴郁的萧岚，她心里漫过的却是不安和恐惧……

　　像是感应到她的僵硬，扶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一紧，周一帆笑道，“我妈妈和杨太太是好朋友。”

　　说完，还低头看了紫苑一眼，目光中无限宠溺。

　　像是被那目光刺痛了眼睛，萧岚神色一滞，挤出一个寒凉的笑容，“果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恭喜你们。”

　　紫苑怔怔地看着萧岚，和他嘴角悲伤的弧度，不知该如何是好，周一帆却很自然地接过话头，“谢谢你萧先生。我们是来参加朋友婚礼的，刚才我喝多了出来透透气，现在也该回去了，就不打扰你们了，再会。”

　　说罢，拉着紫苑的手快步离去。

　　夏宛央看着视线追逐而去的萧岚，犹豫许久，还是挽了他手臂，“走吧，Uncle该等急了。”

　　萧岚转过脸，正看到夏宛央乖顺地垂下眼眉，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双眸，他不无讥讽地一笑，“你居然一点都不生气？”

　　夏宛央将脸贴在他肩膀，笑语嫣然，“为什么要生气？你不是说了吗，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萧岚望着两个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夏天在旧金山，他直接去了杨宅，却在杨家大门外看到让他惊怒交加的一幕，夏夜的车里，曾在他怀中百媚千娇的女孩和另一个年轻男子微笑相拥，他们在明，他在暗，他们甜蜜，他心碎。萧岚一直以为从暂时的分手到他解决夏萧两家的问题，中间这不长不短的时间，她会等待，焦急，煎熬，伤心，失望，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另有所爱。

　　转过走廊转角，周一帆便放开了紫苑，“对不起，希望我没帮倒忙。”

　　紫苑摇摇头，露出个勉强的笑容，眼睛看着周一帆，目光却好像仍然停留在大厅那个尴尬的角落。周一帆看了一眼正闹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宴会厅，温声说，“我们在外面再走走？”

　　紫苑低着头，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双手握住了窗台上的不锈钢栏杆。冰凉的触感就像萧岚最后给她的笑容，是她寒了他的一颗真心，可在最初，又是谁辜负了谁的殷殷盛意？

　　“其实你在楼下等我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了，和他太太在一起，朝我们这里看了很久。”

　　有关萧岚的一切，她都做不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虽然她很希望能这样。周一帆来的时候，萧岚就在角落里看她吗？看她教他脱西装，解领带，看她拨乱他的头发……

　　然后，再看到她和他并肩坐在沙发上，他双颊酡红，而她一脸牵挂？

　　其实都是误会。萧岚捡起了一把被人无意中丢下的刀子，却以为是她存心要伤他，而她，也就握着刀柄，在他步步上前的时候寸步不让，直直捅进他心窝。报复，原来轻而易举，快感，有疼痛如影随形。

　　周一帆走到紫苑身后，握住了她双肩，这一次，动作很轻很轻。“别想了，It’s over.”

　　紫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攥紧的拳头。周一帆也笑了，学她刚才的样子，揉乱了她一头秀发。就在这时候，紫苑手机响了，雪明发来短信，“你和周小帅哥上哪快活去了？你家老大都来了！正找你呢！”

　　上午和高盛谈VIE结构花了整整三小时，欧阳俊到底是来迟了，宴席快结束时才被餐厅服务员引入宴会厅，却四处寻不到紫苑，问雪明和陈染秋也都不清楚去向。因为双方家长和紫苑都很熟，陈染秋便拉着欧阳俊去跟家人补碰杯，雪明忙着短信找人。欧阳俊喝完一轮回到座位，正看到紫苑和周一帆一前一后从角门进来。

　　这是欧阳俊和周一帆的第一次碰面，也不用紫苑费劲介绍，两个同样英俊高挑的男人干脆利落地一握手。

　　“我是欧阳俊，紫苑的哥哥。”

　　“周一帆，也是紫苑的哥哥。”

　　紫苑在一边忍不住笑起来，她早就说周一帆有几分欧阳俊年轻时的影子，站在一起就更觉得两人相像。只是欧阳俊有年龄阅历积淀的魄力与气质，而周一帆还是个满面纯真，生气勃勃的阳光小伙儿。同桌都是雪明和紫苑的高中同学，女孩们纷纷挤眉弄眼，交头接耳，有个大胆的一拍紫苑肩膀，“几年不见，你的哥哥怎么越来越多了啊？”

　　紫苑也一掌反拍在老同学背上，但笑不语。

　　周一帆此次到中国是为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正好下榻翠宫，散席后欧阳俊和他在大堂咖啡座又聊了一会儿才告辞，开车带紫苑回家。两个人的车厢异常安静，紫苑将脑袋靠在车窗上，眼睛一眨不眨，似乎盯着的不是车外景物，而是前窗玻璃的某个点。欧阳俊说，“你没别的安排吧，我先去公司拿个东西？”

　　紫苑点点头，目光依旧纹丝不动。

　　欧阳俊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路把车开到融科。周末的嘉阳除了研发部门有寥寥几个来加班的工程师，偌大办公室悄无声息。欧阳俊反手关上门，一把揽住她肩膀。

　　“好了，没事了，不就是不小心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人嘛，你看你，怎么自己折磨起自己来。”

　　紫苑将脸贴在他肩窝，疲惫地闭上眼睛。这个臂弯和周一帆的很不一样。她感激周一帆的仗义出手，默契配合，而在这里，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无需道谢，甚至连回应都不必。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靠了许久，才慢慢睁开眼，而让她自己都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一滴泪水。

　　不管是为萧岚，还是为逝去的初恋，她好像都不再有哭泣的欲望。

　　欧阳俊拍拍她的背，放开了她，走到办公桌前收拾散落的文件，一边整理一边说，“刚才你去洗手间，周一帆都跟我说了。听说这孩子见义勇为，给你当了回挂名男朋友？”

　　紫苑点了点头，原本清冷的表情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仿佛周一帆这名字也是一副疗伤良药。欧阳俊目光扫过她微笑的脸，拿着文件的手就停在半空，侧身立在桌边，盯着她一语不发。

　　紫苑的笑一点一点凝在脸上，水汪汪的眼睛渐渐显出疑惑。欧阳俊放下文件，转过身面对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周一帆是你哥哥。”

　　紫苑迷茫地点头，周一帆的爷爷和她外婆是兄妹，他不是早就知道吗。

　　欧阳俊揉了下鼻梁，叹了口气，重复一遍，“周一帆，只能是你哥哥。”

　　或许是因为这句饱含深意却不言明的话，办公室忽然开始弥漫一种暧昧的情绪。紫苑看着他，原本苍白的脸慢慢地，慢慢地红了，直到欧阳俊转过身开始继续收拾文件，她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拽住他，急急比划，“你想错了，我没有，我没有……”

　　欧阳俊卷起文件拍拍她的脸，“没有什么？你没有，就等于他也没有？”

　　紫苑爆笑，好像周一帆爱上她是多么荒唐的事情，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反倒迷惑了欧阳俊，“笑什么？我跟你说正经的！你们虽然出了三代，可还有八分之一血缘关系……”

　　紫苑好不容易直起腰，匆忙写了几个字，“不可能，他有喜欢的人，不可能爱上我。”

　　欧阳俊狐疑地看着她，“你知道男人很容易移情别恋……”紫苑不在场的时候，和周一帆短短一番对话，他已清楚看出这个年轻男孩对紫苑的关怀和牵挂，难道，真是他看走了眼，周一帆对她，果然只是兄妹之情？

　　刹那间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他心里窜出来，“你对她是什么感情，不也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谁又能把谁看得真切分明……

　　紫苑见他一时出神，缝插针地回敬，“莫非这是你自己的人生总结？”

　　欧阳俊蓦地扭过了脸，低头将文件一一收进公事包。

　　办公室里刚才还微醺的气氛迅速冷下来。紫苑讷讷放开握着他手臂的手，退后一步，又像是被他的喜怒无常搞得有点恼火，抽出一张白A4写了几个大字，“我们是四代表亲，连中美法律都允许结婚，你干嘛管那么多！”

　　欧阳俊面无表情地把A4纸撕掉扔进纸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不但是周一帆，以后你异性朋友全部要我点头才能交往。”

　　“暴君！独裁！法西斯！”紫苑在白纸黑字间大发娇嗔，刚写完的七个字又惨遭同样命运进了垃圾桶。欧阳俊拎起公事包，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随便你怎么骂，我不能让萧岚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这一次紫苑没有跟上来。欧阳俊转身时，她还站在办公桌前发愣，没完全消化他最后那句话似的。

　　“你……也觉得我很失败？”在他走向她的几步之间，她沮丧地用手语问他。

　　挫败的情绪一下子触痛了欧阳俊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当然没有。”他一手还拎着包，一手已将她搂进怀里，“你就当我自私，想多留你几年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萧岚和夏宛央俪影成双，她没哭，得到周一帆大方力挺，她也很平静，可欧阳俊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她刹那就感到了眼底的酸涩，多希望那是自己的错觉，那些隐藏在简单字眼背后的伤感，失落，和小小的祈求，都不是他真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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