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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始归安
残雪初融,春水方生。邺都巍峨的城墙上,旧日战火的创痕犹在,墙下原野却已挣出点点翠意,倔强宣告着新生。
一骑玄色骏马踏破清晨的宁静,穿过薄雾与肃杀操练的军阵,蹄声疾如战鼓,直抵城门。
马背上的裴观野,玄甲蒙尘,眉宇间刻着连日奔波的风霜,唯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踏入城门的刹那,迸发出灼人的光——
那是压抑近一年的急切,是跨越生死的渴盼,更是怕“物是人非”的隐秘惶恐。
守将远远认出他,无需号令便喝令移开拒马,全体士卒齐齐垂首行礼,甲胄碰撞声里藏着无声的敬畏与感激。
裴观野未勒缰减速,马鞭凌空一振,战马嘶鸣着如离弦之箭,径直冲向王府深处——那里有他赌上性命也要回来见的人。
庭院内,几株老梅疏影横斜,尚余冷香。一人背立院门,月白宽袍被晨风拂动,勾勒出清瘦却挺拔如竹的身形。
墨发仅用素玉簪松挽,几缕发丝垂落,轻扫着线条优美的颈项。
他微微仰首,凝望着枝头最后几瓣与春寒相抗的残梅,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被体温焐热的墨玉令牌——
那是裴观野离去时留下的信物,三百多个日夜,从未离身。
仅仅一个背影,静立在初春淡金曦光中,恍若一幅写意水墨,疏离静谧得令人不敢惊扰。
裴观野的脚步霎时钉在原地。
近一年,几百个日夜。他在大梁宫变时被囚于皇子旧府时,深夜听着窗外禁军巡逻的脚步声,是摸出藏在夹层的半块玉佩才撑过绝境;
他在北漠犯境时率军死战,刀光剑影里,眼前闪过的全是谢桉在城头送他离去的模样。
此刻真人在眼前,比记忆里更清瘦,却添了几分沉淀后的沉静,仿佛世间灵秀皆聚于他一身。
他屏住呼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怕这是生死边缘生出的幻梦。
可那道身影的轮廓、梅树旁熟悉的气息,都真实得让他心口发紧。
许是目光太过炽烈,梅树下的人若有所觉。
侧影微动,缓缓转身——霎时间,满园初萌的春色仿佛被抽走了光彩,天地间只剩眼前人。
仍是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却比往昔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他静立在那里,周身萦绕着清润之气,与料峭春寒相融,冷艳中透着历经千帆的坚韧。
谢桉望着突然出现的裴观野,彻底愣住,淡色唇瓣微启却未发一言,唯有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快的震动——
那震动里有意外,有难以置信,更有被他死死按住的、翻涌的狂喜。
他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令牌硌得掌心发疼,才敢确认这不是幻觉。
四目相对,万籁俱寂,连晨风拂动梅枝的声响都成了背景。
恍惚间,裴观野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国子监的雪天——谢桉撑着手坐在窗边,一身素衣映着落雪,眉眼清冷如谪仙。
而今,他踏破山河归来,这人依然让他心颤,却也成了他此生唯一的铠甲与软肋。
裴观野大步上前,步伐带着沙场淬炼的凛冽,瞬间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抬起手,指尖带着几不可察的微颤——那是极致克制的痕迹,是怕触碎眼前人的小心翼翼,轻柔地拂过谢桉微凉的脸颊。
指腹触到的细腻肌肤,比记忆中更瘦,颧骨的轮廓都清晰了几分,让他心口猛地一揪。
“……今绥。”他低哑地唤出对方的字,声音裹着太多未说出口的话:
被软禁时的困顿,率军突围时的决绝,每一个深夜里的思念,“我回来了。”
他的目光如同最滚烫的烙铁,紧紧锁住谢桉,一寸寸描摹着他的眉眼、鼻梁与唇瓣,似要将这错失的近一年时光,在这一眼间补回。
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雪地里染血的少年不同了——
那时谢桉被玄铁锁链穿透琵琶骨,缚在高耸的木杆之上,单薄的白衣被寒风撕得破烂,血痕从肩头蜿蜒而下,染红了大半衣襟,脆弱得让他发狂。
而此刻,这人好好站在面前,却依旧让他心疼。
谢桉被指尖的温度与直白的眼神烫得微颤,长睫如蝶翼般垂下,试图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
他没有躲闪,默然承受着带薄茧的指腹在颊边流连——这触感粗糙却熟悉,是握惯了剑的手,是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裴观野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极轻极缓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轻应,如惊雷破堤,瞬间冲垮了裴观野所有的克制。
他手臂猛地收紧,以近乎凶狠的力道将人狠狠箍进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这清瘦身躯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从此生死相依,再无分离。
他太怕了,怕这又是一场梦,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消失。
谢桉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带着下意识的疏离。
然而,在那熟悉的、混合着霜尘与硝烟的气息包裹下,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拥着自己的这具强悍身躯,正难以自控地轻颤——
这颤抖里有后怕,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心头一软,不自觉地抬手,轻轻环住了对方的后背。
“瘦了。”裴观野将脸深深埋进他颈侧,贪婪地汲取着独属他的清冷气息,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燕州的事,辛苦你了。”
他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里,谢桉要扛着新政的压力,要应对大梁的暗流,更要为他的安危悬心。
谢桉沉默片刻,感受着耳边沉重而灼热的呼吸,终是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也是。”
他想起密报里写的“裴将军被困,以血书传讯”,想起那些日夜难眠的担忧,此刻都化作了踏实的暖意。
晨光熹微,梅影摇曳,暗香缠上两人相缠的衣袂。
紧紧相拥的身影里,仿佛忘却了虎视眈眈的势力,忘却了即将席卷而来的风雨,忘却了家国天下的重担。
唯有裴观野埋在谢桉颈间的低语,轻得像梦,却重得像誓:"这次,我再也不会走了。"
谢桉环在他后背的手,悄然收紧了几分,没有回应,却用动作给出了最坚定的答案。
此刻天地之间,唯有失而复得的彼此,真切地填满了所有的空洞与思念。
这场迟来的相拥,不仅是久别重逢的慰藉,更是两人并肩迎战未来的序章。
谢桉轻轻从裴观野的怀抱中退开半步,指尖不经意地拂过衣袖,将那枚焐热的墨玉令牌更深地藏入袖中。
面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眼尾残留的一抹薄红,泄露了方才的不平静。
"你一路劳顿,先稍作休整。晚间......"他顿了顿,声音平稳,"我为你设下接风宴,为你洗尘。"
裴观野的目光依旧黏在他身上,闻言唇角微勾,带着一丝战场上磨砺出的锐气与些许疲惫:"好。正好,我也该见见他们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隐忍蛰伏的大梁质子,而是以裴观野之名,以燕州盟友的身份,正式踏入这个权力的核心。
是夜,燕王府灯火通明。
宴席设在中军大帐,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军中的肃杀之气。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初春的寒意,也映照着在场诸位将领神色各异的脸。
主位空悬,谢桉与裴观野并未刻意安排座次,只是并肩坐在左侧上首。
然而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默契,以及裴观野落座前极其自然地为谢桉整理衣领的动作,都落入了在场有心人的眼中。
老将杜韬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他率先举杯,声如洪钟:"裴将军!此番归来,更添雄风!老夫敬你一杯,为我燕州浴血奋战,辛苦了!"
他目光扫过谢桉与裴观野,带着长辈般的了然与欣慰。
"杜老将军言重,分内之事。"裴观野举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尽显军人本色。
坐在杜韬下首的陈擎起身敬酒,话是对着裴观野说,眼神却恭敬地看向谢桉:"裴将军平安归来,乃燕州之幸。末将等,唯世子与将军马首是瞻。"
这话几乎是将裴观野摆到了与谢桉同等的位置上,表态明确。
帐内气氛微妙,众人心照不宣。
这时,坐在末席的一位年轻将领站起身。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骁勇,正是近期在军中崭露头角的纪平。
他原本只是一介平民,在燕州战火初燃时自发组织乡勇护卫家园,因其勇猛果决被谢桉赏识。
在一次危急关头被谢桉亲自率军解围后,便正式投入军中,屡立战功。
纪平双手捧杯,目光灼灼地望向裴观野,语气诚恳:"裴将军,末将纪平,久仰将军威名!将军用兵如神,末将钦佩不已!敬将军!"说罢,仰头饮尽。
然而当他目光转向裴观野身旁的谢桉时,那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敬仰,有感念,或许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源自那日被救时惊鸿一瞥的悸动。
但他很快垂下眼睑,将所有情绪收敛干净。他比谁都清楚,王上与裴将军之间,并非旁人可以插足。
裴观野是何等人物,纪平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并未逃过他的感知。
他面上依旧带着淡笑,举杯回敬:"纪将军少年英雄,燕州未来可期。"
语气平和,眼神却似无意般在纪平身上停留一瞬,带着一种只有同类才能察觉的审视与警告。
谢桉似乎并未察觉这短暂的暗流,他适时开口,将话题引向正事:"裴将军归来,于我军确是助力。然谷雨将至,大战难免。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还需诸位齐心协力,共商大计。"
屋外寒风依旧,屋内灯火温暖。将领们围绕在谢桉与裴观野周围,听着这位刚刚归来的将军剖析局势,提出对策。
没有人刻意点破那层关系,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位强势归来的裴将军,与他们的世子,不仅是战场上的盟友,更是命运早已紧密相连的共同体。
而纪平,在之后的讨论中始终保持着沉默的聆听。
只是偶尔抬眼望向主位方向时,目光会在谢桉清冷专注的侧脸上停留一瞬,随即又飞快移开,默默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接风宴在热烈的讨论中持续到深夜,篝火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坚定而又充满希望的神情。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也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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