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间》

　　这是以楚阳为主角的新故事《灰烬》

　　《灰烬》第一章：尘光

　　1998年的夏天，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锈和煤灰混合的味道。六岁的楚阳光着脚丫，踩在镇钢铁厂家属院滚烫的水泥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小节老师傅丢弃的粉笔头。他的“画板”是厂区那面被雨水冲刷得泛白的长墙，上面布满了孩子们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图案。

　　但楚阳画的不是小人或太阳，他画的是星星。更确切地说，是他昨晚刚从邻居家破旧电视机里看到的、一个叫“天文节目”里介绍的北斗七星。他用粉笔仔细地点出七个点，然后努力回想那勺子的形状，小心翼翼地连接起来。

　　“阳阳！又瞎画啥呢！回来帮妈择菜！”母亲的喊声从筒子楼三楼敞开的窗户里传来，带着疲惫的沙哑。

　　楚阳应了一声，却没马上动。他退后两步，歪着头看自己的作品。不像，电视里的勺子要弯得多。他有点懊恼，想用手擦掉重画，却只抹出一片模糊的灰白。粉笔灰沾了他一手，和汗混在一起，黏糊糊的。

　　这就是楚阳童年记忆的底色——灰色。灰色的墙，灰色的天，父亲下班后灰色的工作服，以及母亲脸上总也散不去的愁容。但在这片灰色之中，偏偏有一颗对遥远星空异常敏锐和渴望的心。

　　楚阳是天才。这一点，在他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摸到数学课本时就确定了。那些在别的孩子看来如同天书的数字和符号，在他眼里却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不用像其他同学那样掰着手指头算加减法，答案会自动在他脑海里浮现。语文课上，他过目不忘；自然课上，他能准确说出连老师都记不清的星座名字。

　　但这份天赋，在钢铁厂子弟小学里，更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奢侈品。老师喜欢他，因为他能拉高班级平均分，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孤僻的。别的男孩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追逐打闹，他则宁愿躲在锅炉房后面那块相对安静的角落，看一本从废品回收站捡来的、没了封面的《十万个为什么——宇宙篇》。书页泛黄，散发着霉味，但里面描绘的星空图景，是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亮。

　　命运的第一次转折，发生在他小学三年级那个春天的下午。区里举办数学竞赛，子弟小学唯一的名额，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楚阳头上。带队老师是刚毕业不久的王老师，她骑着自行车，载着楚阳去了区重点小学——光明小学参赛。

　　那是楚阳第一次踏入另一个“世界”。光明小学的操场是塑胶的，教学楼贴着亮白的瓷砖，窗户宽大明亮。和他一起参赛的孩子，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有的还有家长陪着，手里拿着他没见过牌子的饮料。楚阳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那是表哥穿剩下的，袖口已经磨起了毛边，脚上的解放鞋也顶得大脚趾生疼。他下意识地把脚往后缩了缩。

　　竞赛在一个多媒体教室进行。楚阳坐在陌生的课桌前，手心有些出汗。但当试卷发下来，他看到那些题目时，紧张感瞬间消失了。那些被其他考生视为难题的图形推理、应用题，在他脑中飞速地演算、解答。他几乎是第一个交卷的。

　　等待结果时，他一个人在校园里溜达，走到了学校的宣传栏前。上面贴着优秀学生的照片和事迹。其中一张照片吸引了他：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穿着小西装，打着领结，站在一个巨大的望远镜旁边，照片下面的文字写着：“东方凌岳同学荣获省青少年天文知识竞赛一等奖”。

　　东方凌岳。楚阳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照片上的男孩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被精心呵护和培养出的自信与从容。那一刻，楚阳心里涌起的不是嫉妒，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原来，在离他的灰色世界不远的地方，真的有和他一样，对星星着迷的人。

　　竞赛结果毫无悬念，楚阳拿了一等奖。王老师高兴得直拍他的肩膀。领奖时，他又一次看到了东方凌岳。他作为学校的小主持人，正落落大方地介绍着颁奖嘉宾。两个男孩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东方凌岳对他露出了一个友好的、标准的微笑。楚阳却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了头。

　　回厂的路上，王老师兴奋地规划着：“楚阳，下学期有市里的比赛，你肯定行！到时候……”她的话被楚阳打断了。

　　“老师，”楚阳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越来越熟悉的灰色厂房，轻声说，“竞赛的辅导书，很贵吧？”

　　王老师愣了一下，看着身边这个早熟得让人心疼的孩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楚阳没有再问。他知道答案。家里为了给他买那双新一点的解放鞋，母亲已经省吃俭用了一个月。

　　就在楚阳以为这次交集如同石子投入池塘，涟漪散尽便再无痕迹时，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出现在了钢铁厂家属院低矮的院门口。

　　是东方凌岳，和他那位气质优雅的母亲。他们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引得大院里的邻居纷纷探头张望。

　　“你好，楚阳同学。”东方凌岳的母亲微笑着，递过一个精美的纸袋，“听王老师说了你家的情况，这是凌岳一些看过的书和资料，他觉得你可能用得上。”

　　楚阳愣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是母亲闻声赶来，局促地在围裙上擦着手，连声道谢，才接过了那个沉重的纸袋。

　　东方凌岳则好奇地打量着楚阳的生活环境，目光最后落在楚阳家窗户上用废电池和铜丝拗成的一个简易“星球模型”上。“你喜欢天文？”他眼睛一亮，问道。

　　楚阳点了点头，依旧没说话。

　　“我喜欢北斗七星和猎户座！”东方凌岳像是找到了知音，话多了起来，“我爸给我买了一台天文望远镜，可惜城市光污染太严重了，看得不清楚。你们这里……晚上星星亮吗？”

　　楚阳终于抬起头，看着东方凌岳真诚的眼睛，小声说：“亮。特别是冬天，厂里停工的时候，天河（银河）都能看见。”

　　那天，东方凌岳和母亲没有待太久。但他们留下的那个纸袋，却像一扇窗，为楚阳打开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面不仅有各种竞赛习题集，还有彩色的科普读物，甚至有几本《天文爱好者》杂志。其中一本杂志的扉页上，东方凌岳用稚嫩但工整的字写着：“送给楚阳，希望我们一起看星星。”

　　“一起看星星”。这五个字，像一颗温暖的火种，埋在了楚阳年幼的心里。尽管他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但头顶那片星空，似乎短暂地为他们搭建了一座平等的桥梁。

　　从那天起，楚阳学习更加拼命了。他知道，读书可能是他唯一能改变命运，或许也是唯一能让自己有资格，真正和那个叫东方凌岳的、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男孩，站在一起“看星星”的途径。

　　然而，生活的残酷往往比童年的梦想来得更迅速。小学毕业那年夏天，钢铁厂效益急剧下滑，父亲在一次设备检修事故中砸伤了腰，从此不能再干重活，家里失去了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母亲日夜操劳，鬓角早早染上了白霜。

　　楚阳以全区第一的成绩毕业，收到了市里最好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同时到来的，还有一张对于他家来说如同天文数字的学费单。

　　那个夏夜，异常闷热。楚阳坐在锅炉房后的空地上，抬头看着星空。银河淡淡地横亘在天际，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望。他想起东方凌岳，想起那台天文望远镜，想起那些彩色的书。然后，他低下头，把那张录取通知书，一点点地撕碎。碎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混入地上的煤灰，瞬间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他的星星，还没升起，就要陨落在现实的尘埃里了。他的人生轨迹，从这一刻起，将不可避免地与东方凌岳驶向截然不同的方向。那曾经短暂交汇的星光，终将沉寂于各自命运的巨大灰烬之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