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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慢(三)
常馨儿被关起来的消息,常府很快便得知了,他们大为震惊,不知发生了何事,尚吉只说牵涉宫廷律令。
她最讨厌捉拿有背景的贵族官员,因为要不停分神应付他们接连不断的打听、跑人情、劝说和警告。
如今她心中烦恼的却不是这些。
常馨儿被关在一处干净的牢中,并未换上囚服。关押得匆忙,还要再审讯一番。
她进来的时候,头饰、耳饰、手链等皆被摘去,只穿着她原来那身金粉的长裙。
从前有闲言长语说她容貌艳丽妩媚,不适合做一国之后,后来她便一直只做端庄打扮和举止,发髻和头饰要显示出高贵,色彩鲜艳轻挑的衣裳通通少穿。
但此刻,她穿艳俗的桃红色,梳最简单的垂髻,被摘下的蝴蝶金银钗缀满玛瑙流苏。那有些苍白的肤色、上扬的眼角、略显凌乱的长发,宛若开晚了的春花。
牢中只有一张矮床,光秃秃的,常馨儿静静地坐在中央。尚吉打开牢门走进去。
在定罪前,她还是应该好好了解清楚事情的原貌。
那日常馨儿将真相和盘托出,说了她如何定做极细的绣花针,也说了她如何在宫里掩人耳目,在新来的太监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将针藏入被褥。
“我出入宫自由,无人查问,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没有其他任何人参与谋划,你不要为难他们。”
她相信常馨儿的话,只是,心口的郁结,并不似想象中那样,在找到真相后变得通畅爽快。
“你一个人,就可以做到吗?”尚吉站在常馨儿身前不远处。
“为何不行,其中有哪一样我做不到?”
“细如牛毛的针,扎入被褥中正好刺入身体,这应该不比百步穿杨简单,可杀人并没有练习的机会。”
常馨儿倒是翘起嘴角:“那说明,天意如此。”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并没有打算一次就成功,与其说她对这个计划有什么信心,不如说她只是在赌一个可能性。
她接下来的整个人生都会进行这样的计划,找机会将一根一根针刺入那人的身体,等待着起作用的那一根。她没有给针上抹毒,一来,要不露痕迹地拿到毒药并不简单,二来,如果被验出来,也许会有很多人遭殃,她只想要陈策的性命。
她运气真的很好,只第一次,就成功了,那根心头刺,让他病榻缠绵三个月仍找不到病因,撒手人寰。
她是那样容易紧张的人,可那天进宫,借故支开太监,把针藏进被褥,都没有一丝犹豫和张皇。走出来时,午后的太阳拂过面前,她抬头,只觉得大好春光、心头畅快。
丧礼上,她在心中默念:先帝,黄泉之下,千万记得给我的祖父道歉。
“以针杀人,实在不可思议。”
“你说得对,以针弑君,闻所未闻;可忠良受害,却是几百年来不断上演的悲剧!”
“你恨先皇?”尚吉惊愕地问。
常馨儿眼中含泪,一字一句道:“他是一个如此无情无义之人,我祖父跟随他三十年来尽心竭力,从不曾有半分懈怠,可他却在众多大臣面前轻慢他、斥责他……祖父已经是七十岁的老臣,视礼义廉耻君臣纲常比任何事都重要,如何承受君王之怒?唯有以死明志!”
什么纲常伦理,什么君君臣臣,那一夜常馨儿就下定决心,要这位帝王为祖父陪葬。
尚吉总算明白了,她是为了自己深深敬爱的祖父报仇,她问:“可你这么做,你的父母、兄弟姊妹、其他族人,如何自处?谋害皇族,不是你一个人能承担的,是诛九族的罪名。”
“我不在乎别人。”正如他们也没有真正在乎过自己,“你问出这个问题,我就明白,你永远也没法理解我。你是珍惜家族和睦的人,是要光耀门楣的人……我不是,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她听人说过赌场赌钱的规矩,听起来全然不可能一本万利、赢得万贯家财,桌上的人全凭运气罢了。
她被摁在这个不公正的赌桌上二十年,现在她掀桌不玩儿了。
尚吉听着她带血泪的话语,想起数年前的中秋画舫上,自己顶替太子坐在屏风内侧,看外面呈递进来的画。
那时,常馨儿很用心地画了一幅圆月菊花图。菊花的花瓣并不连贯,她手有些抖,但这却令花显得格外生动。可惜,她不是太子,没办法给画题字。
尚吉慢慢说道:“下旨诛你九族的,会是陛下。”
“我当然知道。”她毫无波澜。她也知道尚吉想说什么。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从前的她,最喜欢太子。
可此时她微微扬起下巴,一字一句否认:“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太子殿下、当今天子。”
她认罪,但不认错。
错的不是弑君,错的是,常馨儿不该对皇家的人倾心;错的是,祖父不该对皇家的人忠心。
*
尚吉听说,再过三个月,霍凯桓就会从边疆回来。待上朝接受封赏后,他便会成为她有力的左右手。
刚从东营那边听过述职回来,便收到粉阑来报,她凑过来小声说了句什么。
尚吉听后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粉阑继续小声道:“应该是中毒而死,牢内有呕吐物,唇边有白沫残留。”她递过去一个精致的小瓷瓶。
尚吉揭开瓶子,放在鼻下转一圈:“断肠草。”
杀害先帝的凶手、御史中丞的女儿在她牢里中毒身亡,她要怎么禀报?
尚吉赶到牢里见了常馨儿最后一面。
她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牡丹色的外衣里是白绿色的纱裙,宛如芙蕖浮在水面之上。珍珠耳珰映着她娇艳的脸庞,纤纤玉指合在腹部,指甲染了跟外衣一样的颜色。
她脖子上挂着一串用玛瑙、黄金与和田玉串成的长命缕,从出生时她便戴着。尚吉在学子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对此很好奇,她害羞又有些骄傲地说,是常太傅、我的祖父送我的。
那日在书房坦白,尚吉临走前,常馨儿问她:“你又为什么执着于为皇家卖命呢?对皇家效忠,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呢?你们姓尚的一家,忠心又愚笨,死了那么多人,他区区一条命,都不够还。”
她心中蹦出来那从前不屑一顾的几个字:大逆不道。
尚吉闭眼不再看、不再回想,深吸一口气,逃似的快步离开牢房。
粉阑问:“小姐,接下来怎么办?”
尚吉似乎猜到了是谁做的,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事,你按我交代的善后,此事我来处理。”
她一边疾步向宫里走去,一边回想着刚才牢里的情景。
在御花园前,她停下脚步,左边去往德宣殿,右边去往翠竹苑。
她最终去了翠竹苑。
*
尚吉等了两个时辰,一直到申时结束陈灼才回来。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
尚吉开门见山:“常馨儿服毒自尽,是你做的吗?”
“你怎么知道?”
常馨儿确有求死之意,但她要死,也得有人帮她。
“她全身都被搜过了,不可能带有毒药。只有你去见过她。”她进去之前,身上带的东西都被拿走,仅余一纸《离骚》。
陈灼看着她没说话。
“是陈启?”她轻声问。
“这已经是皇恩浩荡。”
陈灼想起那年,常馨儿拎着食盒站在宫门外等待,亭亭玉立的身影映在仲夏的墙上,满脸的青涩。
“是我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的。谋害先皇是重罪,不是车裂就是凌迟,还会株连九族,我想让她走得漂亮、舒服一些。”
去见常馨儿时,她还对他道了声谢,不知道是对当年相助的迟到的谢,还是谢他送自己最后一程。
其实,他观察她许久,早就知道她的计划。
那段时间,他还曾经向韦皇后提议,说先帝睡得不好的话,可以用些助眠的香,比如檀香、丁香。
韦皇后很会制香,先帝在沉沉的梦里,可以完全感受不到银针扎入躯体。
如果常馨儿做不到,他也许会动手。不过她成功了。
其实常馨儿跟尚吉一样,也跟他一样,为了想要的东西,命都可以不要。只是,他们所求的不一样。
那之后过了两个月。尚吉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常馨儿一个人之死结束了这场足以株连九族的谋杀。
陈灼说得对,这是皇恩浩荡。
*
尚吉两个月没有再见到陈灼,她一直在为其他事奔忙,既不愿想常馨儿的事,也不愿想陈灼的事。
此事真正盖章结案、盖棺定论那天,尚吉才来找他,看着他亲自将卷宗放于宗正司内——廷尉司内无权放置与皇帝相关的卷宗。
陈灼与尚吉一道跨出房间,见她一直默不作声,他以为她还在生气,于是边走边说:“当时瞒着你私自动手是我的不是,你要如何罚我都行……”
尚吉停下脚步,没有跟上去。
雨生百谷,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
春末夏初的雨水,丁零当啷地落下,在池塘划开涟漪。
“你瞒着我做的,不只是帮常馨儿自尽。”
陈灼闻言,停下脚步,坦然回身望向门廊下的人。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此刻静静盯着他。
他从来不对她说谎,除了坦白,别无他法。
“你去过库塔雪山,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鹅毛大雪中,杀手皆蒙面戴帽。可那日马上的人在她身后挥刀,她回首以红缨枪相抵时,清楚地看到了他右手手背那道新月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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