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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悦榕王功成身退回王城了,王城的城门也自己打开,迎王师兵马入驻。
当望青的军旗插上悦榕王城城头时,这场战争才算真正告一段落。祁访枫望着涂上新色的舆图,手指描摹着疆土的边界。在那个瞬间,她难以克制地升起一股豪情壮志,深刻理解了古代帝王对开疆拓土的狂热从何而来。
下一刻,她从乌朗城主的座位上站起,似乎也从层层衣袍中拔了起来。雪停了,冬阳斜照,探入堂屋。祁访枫一步步向外走,步履追逐着屋檐投下的阴影,阴影又驱赶着明光,她的肩膀缓缓打开,光影在她脸上流过,国主抬手,门外侍立的侍从立刻提供了搭放的平台。
飞旌将军正一脸晦气地找副将麻烦,把人训得蔫头耷脑。一转头见国主到来,她就乖巧地行礼问好。
国主面带微笑,问她:“爱卿很忙吗?”
飞旌将军:“也没有。”
国主挑了挑眉,将手从侍从那抽出来,悬在她面前:“那就陪本王走走。”
将军的手颤了下,才笨拙地接住那只手。国主可不管她是什么反应,兀自悠闲地走上城墙,她迎着阳光,微微眯眼:“这样好的阳光……”
祁雪青也仰头去看,被阳光照得不太自在,但国主在看,她也就没低头。过一会,短暂的阳光就被浓云取代,天地间一片阴凉的光色。
国主的话也凉飕飕的:“你在怨我吗?”
祁雪青低着头:“不敢。”
祁访枫又走了一段,不作声。
祁雪青抄了程家满门,这算不得什么很大的毛病。毕竟西大陆有的是奇形怪状的武将,哪怕是在有封刀习俗的那一类里,她也算是圣人了。她一不屠平民,二只屠成年人,还只屠了一家。
合理,乖巧,懂事,相当无可摘指。
国主轻哼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
“……”
“是不是觉得我太偏心了?只哄着自己的姐姐,也不来哄哄你。”国主慢悠悠地走,仿佛只是无心之言随口一说。
“轰隆——”
暗沉沉的天幕忽地一亮,雷声在云中翻滚。
“战争有死伤,本就是在所难免的。”祁访枫说。
“啪嗒!”
第一滴雨落在她身前。
“我不是在为氏族同你生气,而是为她们。”
祁雪青顺着她的眼神向下看去,看一群小蚂蚁似的人来来往往地爬。
“你这一杀吓着她们,我要花大力气才能让她们不害怕。”国主叹道,“你未起事前,遇上了这样的事情,不怕吗?”
“……接手我的是王上,我就不怕。”祁雪青说。
“她们如你一般信我吗?”国主问她。
“……”
“可别替她们相信我,饶了她们吧。”国主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她眺望远方,眼神空蒙而隐隐神圣。
可祁访枫心里想着并不超凡脱俗的东西,她想:祁雪青算不得罪人,但她和她的军队不能给人留下不守法理残暴冲动的印象。
城外不只有一个名贵的京观,还有许多普通人的尸体。城门壕沟下尸骨遍地,城民还来不及哭一哭,春雷就炸碎了她们的眼泪,一滴滴化作雨,重新冲洗血迹,揽着它们淹进地里。
伤痛是可以被遗忘的,它就像水杯里的墨,日月充作茶勺,日复一日,升落轮转作搅拌;再尔,先雨后雪,且落且飘,年复一年,一如水不停地往里灌,直到最后一滴黑色消失。
有人在田野里哭喊着亲人的名字,春草还未长起,南燕还未北归,这一声声呼唤只能声声泣血地从冬风中拉回春日,让它再仁慈些,渡几分暖意给土地里沉默的骨。
她们哭着,忙着,就往田野中再望一望,几株麦苗微微晃动时,她们便可以安慰自己:一定是她回来看我了。
“……你看,她们都是凡人,我也是。”祁访枫看向祁雪青,眼神格外认真,“你既承了我的姓,也算我半个家人。你未起事前,也是这样一个凡人。雪青,对她们好一点吧,别吓唬她们了。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有人能好好对你。”
女妖哑着嗓子,低声说:“……如您所愿。”
国主好笑道:“你也算看着我长大的人,怎么看着比我还像小孩子。”不等女妖回答,她就喃喃自语:“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是人类啊。”
女妖扶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祁访枫真切地困惑一瞬,却并不多想。她还有很多事要干,忙着呢。
事务有条不紊地推进,转眼到了夏天。
悦榕王甘愿谋个闲职隐退,祁访枫深觉省心。她也不和其余抱有侥幸心理的氏族装了,随着基层官员的空位填补完成,所有贵人的待遇一如天汇旧事。姬主们的茶话会开了几回,誓死不从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也没人敢学着程氏来个身死族灭。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茶话会渐渐少了,因为她们忙着回去查家里有哪些不肖子孙踩在了望青的法律红线上。没有最好,全家都松一口气,有了就完蛋,母姐火急火燎地去收买讨好法官,努力上下运营,试图网开一面……
有法官没架住真金白银的诱惑,结果成为黑袍监察季度赶业绩时凑单的KPI。
那犯了事的氏族子自然也没逃过,直直往修路队去了。她的母亲号啕大哭,对着家主指天骂地。家主只别过脸去,眼眶也是红的。送去修路的孩子是她妹妹的女儿,母女俩都被她宠坏了。
一家子都穿着明显是被抄过家的朴素衣衫,一齐在路边挥泪送别。
押人的小吏就欲言又止:“……几位倒也不必如此,又不是出不来了。”
氏族子的母亲立刻拉着她问:“小姐妹,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吏着她吓了一跳,心里对这些昔日的贵人到底还留着几分敬畏,只得小心道:“这位小姐犯得不重,按我们望青大律来看也不重。她修个三年,也就回来了。您要是放心不下,走劳改局的路子送点吃食衣裳都是可以的……”
长得格外年轻的女妖立刻凶悍地瞪向姐姐:“那是你亲侄女!你不能不管她!家里再没钱也不能少了她那份!”
家主连忙点头哄着她:“给,都给!”
其余几十人敢怒不敢言。
趁她们自家人说自家话,小吏赶紧走了。
一会儿赶不上交接,蒲霜姐要扣她钱的!
押送犯人的车架渐渐远了,车辙消失在目光所能触及最远处,又被新的轮印覆盖。这回从车上下来的都是平头正脸的良家子,文吏引着她们安居,又给登记了姓名。
“想不出姓氏的都别急,过两天扫盲班的老师就来了,大伙先听两节课,姓名登记一直都有,随时能来!别急,都别急!”英才连喊好几声才把人声鼎沸的场地镇住。
她好不容易下了班,提上两袋粗点心就敲开了昔日的天汇城主府,上来就抱怨:“夫人骗得我好惨!这人这么多,哪里轻松了!”
余才高拿扇子挡着半张脸,眼睛藏不住笑:“哎呀,没办法的事。嫂子既然借了我的名,总得帮着做点事吧!”
英才的独子在一旁探头探脑,试图从母亲的包裹里偷两块点心。
……
望青打完了胜仗,新领地也逐渐步入正轨,有人要坐不住了。
最先动起来的是商人。
望青国主有了桃李诉商会的先例,对进出的商队格外仔细盘查。
她去年透露出了战争的意向,那时的邻居们不管从什么地方意识到这点,都关起门来自行准备了。而来往的商队一部分渐渐停了,另一部分打算发发战争财,正试图向她兜售器械。
当时的祁访枫震惊了,这里的民间商队可以私造管制刀具,她们连攻城器械都有!桑启霞特地在奏章里解释了,因为她们不是桃李诉那样的大商会,所以器械质量一般,还不如自家,不介意购入。
祁访枫:“?”
那时,她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遍。
桑家大姑娘没有“传承”家业当商人,而是当文吏去了。但这不意味着她的业务水平差,相反,她早期接受的教育让她能轻松胜任。
因此这份报告不是瞎写的。
祁访枫就想,你们妖族这么狂野的吗?商队居然是可以□□的?而且越大的商会,军火质量越好,数量越多?
她是人类,不知道常识不丢人。
国主把连泽叫过来了。
“确实存在这种情况。”连泽解释道,“但私造军械是违法的,商户手中的军械可能来自落寞的武庄、客庄,它们被允许持有一定量的武器。不过市面上流通的军械大部分来自氏族军,家族败落或军纪糜烂都会导致军械外流,也有些走投无路的国主会出售自己的军械……”
武庄客庄允许持有一定量的武器,但这个一定是多少就不好说了。
西大陆的江湖客培养所和中介机构海了去,什么千仞踪、悬影阁、金翎卫……这整个群体总的来说就是个较为松散的民间组织,虽有不少高端战力,但内部矛盾重重,无法与正规军抗衡。
她们能流通出去的武器品类不一,有凡品刀剑,也有千奇百怪的暗器,甚至有法器神兵。前者在庄子破产或灭门后会流通在各个势力间,谁想买都行。后两者只在江湖客中流通,相当于流入了武器黑市。
不得不提的是,西大陆的商人不被允许拥有土地,只能租地居住。入了商户籍就得一生在大陆上浪迹天涯。桑蔼当年靠着白甲才能建起坞堡,土地还得挂在人家名下——行商再手腕灵活会打点,没有德高望重的人背书也是万万不能的。
商户的地位在妖族社会不至于排到排位末流,却也相当尴尬。一个商人有了暂居地,这土地就容易遭到同行外行一起觊觎,这时,从她们手中收了兵器的江湖客就会来帮忙。如此一来,江湖客和行商就构成了一定程度上互惠互利的关系。
这个约定俗成的盟约并不紧密,但也给摄政王带来了不少麻烦。
摄政王需要脚程灵活的行商带来货物,也需要江湖客给自己干脏活,两只翅膀都不好割舍,哪怕翅膀时常抽筋也得忍忍。好在行商唯利是图,江湖客三分侠义三分利四分随心所欲,摄政王就使出老本行挑拨也能坐一坐钓鱼台。
这个三角形在西大陆发展多年,比它更稳定的只有魔族雷打不动的入侵。
正所谓人类的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是烂命一条,而妖族超凡真的能飞天遁地长生不老。
行商和江湖客会被挑拨,但逼急了,她们也能奋起造反。
干不完千千万万的王军,还干不过你一个摄政王?当摄政王不需要比肩大妖,妖族的人口汪洋里却一定能冒出几个比肩大妖的江湖客,最坏不过玉石俱焚。非要打破规则,就来看看谁的脖子更硬经得起无限制格斗大逃杀。
话说回来,在三大类军械来源中,氏族军是最不令人震惊的一家。
氏族军的素质摆在那,尽人皆知的差。没接受过教育而掌握暴力的人群不能指望良心,全大陆只求氏族军要一拍脑袋干点什么事别拍得各位找不着脑袋——总得有个头吧!
倒卖主家的军械填自个一家,甚至直接大批量倒卖,上场时找根削尖的木棍滥竽充数,各种奇闻逸事屡见不鲜。家族败了?你是本家的小姐还是分家的主母?你一个招募来的大头兵,月薪三千你拼什么命?上战场没兵器?得了吧王军干什么吃的?
基层氏族兵缺钱了就卖,上上下下勾连起来,主人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最后是摄政王,这是最令祁访枫惊讶的一个选项。
在她记忆里,不管东莲王樗尤王还是倒霉鬼汤锡王,虽说道德问题有待商榷但治国理政的水准她们是有的,一个个野心勃勃奋发图强,怎么还有人堕落到走投无路把自家拆了卖?
连泽就说,娘娘,别对摄政王有滤镜呀!不是每个摄政王都跟你似的,被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还能咬着牙干下来。这个群体上限就那样,下限超出想象。
……大部分人没那个匡扶天下的志向,纯粹奔着荣华富贵来的,眼看着荣华没了,不得保住富贵嘛!
……也不要看不起人家,西大陆历史翻一翻,还能找出几个因和平赎买而出名的摄政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们最后选择卖了土地,既保住了自己又加速大陆统一。
她继续解释着,祁访枫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她说桃李树怎么这么异想天开,好端端的行商干起抢土地的活计,也还好她没下死手。
不过,看来桃李诉的野心不止当策孚王的狗。那就有操作余地了,祁访枫脑子里飞快蹦出几个邪恶计划……
她晃晃脑袋,把注意力放在眼前。
祁访枫不耻下问:“一般来说,摄政王打仗买她们的货吗?”
连泽就说:咱们的话,多少买一点,最好比对面多一点,还要装作很艰难地多一点。其他的再等等。
邪恶阴险的情报头子很懂祁访枫,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国主就一脸悻悻,不太甘心,又不敢乱来。
连泽静静地看她。
祁访枫老老实实买了东西。
现如今,商队又来,祁访枫就很好奇:她们又要给她制造什么小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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