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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一道残阳横亘天际,将半边天映出橙黄色,迎风亭里,四人微醺,不知谁先起的头,都把目光投射向那一道残阳去,正是夕阳无限好。
宋翾一转眼,注目向萧慕蔺一侧脸颊,像天边正侵染在夕阳中那片柔软的云,一时竟有些痴了。他虽年少,也算阅人无数,前些年势头正盛时,那些人为搏他欢心,大江南北甚或异域穷极之地网罗多少美人供他消遣,其中不乏令人一见之下便忘记时间的绝色之人,可从没有哪怕一个令他生出不敢沾染的敬爱之心,别说他如今已与萧慕蔺互通心意,可若叫他做出些什么出格之举,他却不能,也从未有一人会令他初见不觉日久贪念的,那些人再美,在他心里也都略一拂扰,至多不过三五日,便会化去无影,可萧慕蔺,有时候,哪怕人就在眼前,他也会忽然思念,一至成疾之兆,就像此刻,萧慕蔺就坐在他左手边,一伸手就可触及,可方才一望夕阳,那种思念便突发而至,令他若有失落之感。
萧慕蔺微一扭头,望见宋翾那个样子,眼里被夕阳晕染出的暖色更深了些,也就浸出一窝笑意,好似清溪浇溅的银铃之音。
二人这般各有所思的想着对方,只觉天地之间唯你我在此,倒把旁的人冷落了。
乐寒酥男儿之身,却有一颗多情的心,眼见宋萧二人神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本来宋府,一为避祸,也是为了借机带走萧慕蔺,算是给郭师伯一个交代,可眼下看来,人就是带走了,心只怕也落在这儿,便若有所思,不由就去看楼破衣,他二人从少年时期便形影不离,互为知己,他要看楼破衣是否也与自己同样想法,却不由一愣,虽隔着斗笠,他仍能感受到楼破衣眼中的凄凉。
小楼……乐寒酥心头一叹。
十年前在祖祠诸位祖师爷面前,他二人同时接任掌门之位,他那时不过十五六岁,远不如如今这般稳重,他是乐技门唯一的男弟子,天资极高,就连师父瑶娘都不曾领悟的“镜花水月”却在他十三岁时便突破了,成为九流门年轻一辈中的最强者,所以他对与自己一般年纪同被授以掌门之位的楼破衣颇有轻视之意,更对楼破衣斗笠之下的容貌感到好奇。
可这似乎是地化门的秘密,除了前任掌门外,无人见过楼破衣真面目。正好九流一脉有个规矩——接任掌门后,需在祖祠祠堂辟谷七日,这也算对新任掌门毅力与能耐的考验,这便成为了乐寒酥窥探秘密的机会。他本想着,以他的能耐,辟谷七日有何难?只怕那楼破衣熬不过去,那时还不是任他摆布?
乐寒酥的记忆回到了那间幽暗的祠堂,他和楼破衣各盘膝坐在蒲团之上,闭目打坐,静心承志。第一日,二人谁也不说话,第二日,不知谁的肚子先响了一声,接着只听叽叽咕咕响了一片,楼破衣戴着斗笠看不清神情,他却臊得面色一红,见楼破衣仍坐如禅宗,不由心头一鼓,自己岂能弱过此人!到了第三日,他已有些受不住了,不由微微扭动身子,却见一旁的楼破衣仍那般坐着,他一开始只心里暗暗佩服,他还从来没有佩服过别人的,一时又自惭形秽,便咬牙忍着。
可饥饿、口干、便意、身体因长久不动造成的僵痛,令他再也受不住,就要躺倒下去,可楼破衣却始终稳坐如松。他不服,都是一样的年纪,一样是人,怎么他弱过楼破衣去,可心头又疑问,此人真这么厉害?忍了一时,终是开口道:“楼掌门,你还好吗?我撑不住了。”
他先示弱只为告诉楼破衣:别强撑了。
楼破衣先未回话,见他不像装的,这才开口道:“你躺一会吧,没人看见。”
乐寒酥问:“你躺吗?”
楼破衣道:“我不用。”
乐寒酥便也不躺,熬到第四日,乐寒酥却怎么也撑不住,心想着,这掌门之位不要也罢,就要起身离开,却头晕眼花栽倒在地,待他醒来,却是在楼破衣的怀里。
他想要起身,却浑身无力,楼破衣却把手里的馒头撕碎了喂他,他不敢吃,只干着嗓子问:“哪里来的?”
楼破衣一指香案前,他惊道:“祭祖的东西怎敢吃!”
楼破衣却不说话,只把馒头屑喂进他嘴里,他却把牙关一咬,这么僵持一会,楼破衣才道:“这东西本就是为我们准备的。”
“撒谎!”
“师父告诉我的,不然我们是撑不下来的,还有水,都是为我们准备的。不止我们,历来掌门辟谷都会吃。”
乐寒酥仍是不信,“我如何信你?”
楼破衣摇摇头,乐寒酥眼珠一转,底气不足地道:“除非我看看你的秘密,你的脸。”
楼破衣似是一瞬间静止了,乐寒酥道:“我吃了东西便有把柄在你手里,你也得有把柄在我手里才是。”
过了一会,楼破衣抬手摘下了斗笠。
苍老,乐寒酥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这两个字,又惊讶,楼破衣明明才十五岁,怎么会像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接着便呵斥。
“你是谁!冒充楼掌门有何用意?”
楼破衣又将斗笠戴上,把馒头递过去,“吃吧。”
乐寒酥已然惊坐而起,却听楼破衣道:“这是衰老症,过几年,我会更老。”
后来二人成为知己,形影不离,可他再未见过楼破衣的脸。
但他知道,这是楼破衣的噩梦。几月前,仙莲病逝的消息传来,楼破衣枯坐了一天一夜,而今,看着这一片夕阳,本该四人皆年少,可偏偏他是老翁!怎能叫他不感凄凉!
一片箫声就在将将闭合的暮色中响起,一般凄凉,一般枯老,吹了一段,却有琵琶和音而起,清亮平实,托举于箫声低沉之处,意在劝慰。
萧慕蔺本在药庐煎药,听了这一段乐曲,竟似陷入,不由就朝那乐声之处寻去。
是在南院,与东院一墙之隔,乐楼二人便被安排住在这里,想来这段音乐便是他二人所作,萧慕蔺会心一笑,原来乐器发出的意境竟是这般不同,宋翾的笛声嘹亮意气,乐寒酥的琵琶温和通达,那箫声该是出自楼破衣,竟是这般的幽怨凄凉。
他听闻楼破衣患有罕见的衰老之症,连师父也束手无策,算起来,只怕楼破衣已如甲子之龄。本正值年少,却衰老如翁,一腔抱负空遗恨,怎能不感凄凉?
还不等他走近,箫声便停了,琵琶也停了,既然无乐可赏,他便也准备返身回去,却听二人对话传来。
“镜花水月一场梦,但愿一梦不复醒。寒酥,你知道我一向不听劝,又何必白白耗费功力。”
“梦如泡影,不堪一负,我知道你不听劝,但若能疗慰片刻不叫你痛彻心扉,耗这点功力又算什么?”
楼破衣站在院子里,乐寒酥却是在屋子中,二人隔窗而立,看不见彼此,却心有灵犀,想来这样的对话已发生无数次了。
楼破衣苦涩一笑,听乐寒酥道:“小楼,如今你我二人犯下大案,今朝不知明日,还把那些负累在心头做什么。”
楼破衣叹道:“我倒也罢了,却是你要好好打算,明日我去自首,你叫萧师弟助你出城,若能借机带他走,交予郭师伯,你我二人倒也不负所托。”
乐寒酥似是有些恼了,“我看你失心疯了说这样的话!若要自首,该是我去,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楼破衣急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连累,你的事本就是我的事。好了,是我失言,你莫要生气。”
静了静,乐寒酥若有所思道:“今日亭中我看萧师弟与那宋翾之间,似有旖旎之意,人只怕难带走了。”
楼破衣当时自陷入凄惶,倒不曾在意,听了乐寒酥此言,便沉默下来,乐寒酥接着道:“说来也怪,我们到了盛都,就算郭师伯有事不能现身一见,却怎不见遣蝴蝶来报信?自从那日书信后,再没有他的消息,白日里萧师弟问起,似是郭师伯并未来寻他,这倒怪了。”
楼破衣也思索道:“你这样说来,确有蹊跷,明日我易装出去寻一寻。”
乐寒酥道:“这两日你我暂且不要妄动,看看形势再说。”
二人再也不说话,却忽听破空之声,楼破衣已从屋旁拐角拎出一人,冷喝道:“你是谁!鬼鬼祟祟作甚!”
原来是府中丫鬟,听她颤声道:“大侠息怒!奴婢受乌管家之命来问二位大侠可要宵夜?别无他意。”
楼破衣撒了手,声音温和了些,“不用。”
那丫鬟福了福身,便要退下,乐寒酥却忽然隔窗出手,一根丝线便朝那丫鬟缠来,那丫鬟侧身一避,楼破衣便知有鬼,一伸手就朝那丫鬟肩头抓去,哪知那丫鬟还有些身手,一扭身又一避,一踩墙边花坛,便已腾身而起,却忽痛呼一声,又坠落下来。
待楼破衣上前一看,却见那丫鬟已然断气,这时乐寒酥也出了来,正把那丝线按回琵琶上,二人互望一眼,面色齐齐一变,已然靠背警戒,这是二人面对强敌时应战状态。
“二位师兄莫慌,是我。”
乐寒酥眉头一皱,楼破衣也不敢松懈,二人仍是那般防备,异口同声道:“萧师弟怎会在此?”
萧慕蔺先未答,只过去从那丫鬟后脑拔出一根细针,才对二人道:“二位师兄不知,这府上尽多他方眼线,此前我师父除掉四人,安生了一段日子,没想到还有藏得深的。”
乐楼二人大吃一惊,想不到宋翾身处这般境地。
萧慕蔺一笑,他本不是个爱笑的人,最近才学会多笑笑的,乐寒酥与楼破衣却一愣,只觉得这一笑与宋翾何其神似。
“我是被二位师兄的乐声吸引来的,哪知人还未到,乐声便停了,倒让我听见二位师兄一席话,还望二位师兄莫怪。”
二人不答,显然疑虑颇深,倒也说得过去,还是十年前祖祠一见了,当时皆年少,何况乐楼二人正着手接管掌门之事,自然无暇他顾,萧慕蔺也不爱说话,三人此前竟从未说过一句话,而今又是在这么一个处境之下,不信任也在情理。
萧慕蔺倒也不在意,看向楼破衣道:“楼师兄受衰老之症困扰,若信得过我,可否让我一试?”
楼破衣一听,上前一步道:“你有办法?”
萧慕蔺道:“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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