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黄花

　　小时候他是皮点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梁贞有时也觉得自己挨得不委屈。
　　平时皮着打跟唱戏的时候挨打是不一样的。平时老梁要抽他，他两腿一蹬就跑了，用老梁教给他的那身上房揭瓦的功夫来对付老梁，跑街窜巷，就逮着老梁腿脚不好这一点造。

　　但在练功房里挨打，梁贞就怎么也跑不动了。
　　老梁抬手他就只能闭眼。
　　不能动，不能躲，不能逃，不能像平时那样耀武扬威跑开几米远还回过头来冲老梁做鬼脸。

　　这段记忆也是梁贞放心底里的记忆之一。
　　从来不拿出来。
　　锦上花的学员哭着跟他说唱戏好苦的时候，他就掀开一个小角，拿一点儿出来，说：“学戏就是这样。我小时候还让他追着打呢。”
　　“你也挨抽？”听他这么说就有人问。
　　“挨啊。”梁贞坐在地上腿往镜子那边一伸说。
　　“梁校长说，”小孩接着说，“挨打才能进步。”
　　“也不全对。”梁贞说。
　　“挨打了就能像你这么厉害吗。”又有人问。
　　如果挨点儿打就能像小贞哥那样，倒也不是不能忍。
　　“不知道。”梁贞看了看那个声音，“你让梁校长多抽几下试试。”

　　邵源见他不说话，就没再说什么。看得出来梁贞听进去了，不然也不能露出这么怅然若失的表情。
　　挨抽。
　　怅然若失。
　　邵源叹了口气。
　　是想老梁了。
　　邵源拍了拍他后背，梁贞就握住他的手，手指全都插进去，这样握得更紧些。

　　从竖着牌告诉你这是xx村的路口拐进来已经走了快一公里了，邵清还没见到什么人的踪迹，狗倒是有几条，黑不溜秋的，车灯照它身上了，狗尾巴竖起来边逃走边吠，邵清才看见它。
　　邵清觉得它大概是被照得难受，生气了。
　　这一路走来绕过了两个小厂房和一片平房一个池塘，又看见一个老年人健身公园，邵清也没找到哪儿有邵源的影子。

　　“停车吧。”张钊凯说，“前面人多，别开车。”
　　“行。”邵清找了个用黄颜料划起来的车位泊了车，跟着张钊凯往前走。
　　“前边有个花场。”这地儿他来过两回，张钊凯边走边说，“里头有只黄狗贼凶。你小心点儿。”说着他看了眼她的平底鞋。
　　看上去很能跑的样子。张钊凯吹了吹口哨。
　　“安静点儿。”邵清说。
　　张钊凯就把撅着的嘴放下来。
　　“我听见声儿了。”邵清又说。
　　“什么？”张钊凯愣了愣，“哦。前面戏台。邵源应该在那儿。”
　　邵清走得快了些，锣鼓声更响，接着就听见人声了，唱的什么邵清听不懂，她听出来那不是邵源的声音。
　　祠堂挨着房屋建，两三把茅草弯着伸出来，挡住了一部分视线，让邵清看不见台上。
　　张钊凯走在外边，一眼就看见了邵源。
　　跟梁贞站在一块儿。
　　黑暗里面几乎肩膀挨着肩膀。
　　牵着的手藏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

　　“那是他吧。”张钊凯指了指。
　　“是。”邵清说着停下了。
　　“干嘛。”张钊凯回头。
　　“回来。”邵清看着他们说。
　　“？”张钊凯愣了会儿就被她拉回来了。
　　“那谁？”邵清问。
　　他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我哥们儿。”
　　邵清没说话。
　　张钊凯想她既然已经找到锦上花来就应该知道梁贞这个人，就说：“他叫梁贞。锦上花的……现任校长。”
　　邵清还是没说话。

　　“我俩躲这儿干嘛。”张钊凯疑惑，“为什么不上去。”
　　“他俩什么关系。”邵清眼睛盯着前面没动过。
　　张钊凯觉着她现在心情不是那么的好。
　　“什么什么关系，就朋友啊。”张钊凯说着看过去。
　　“朋友？”邵清说，“怕是男朋友。”
　　张钊凯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我哥们儿不喜欢男的！”

　　我哥们儿！
　　梁贞！
　　不喜欢男的！
　　我哥们儿！
　　梁贞！
　　张钊凯把气喘顺了。
　　顺带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筋也疏通了。

　　张钊凯以前，没想过男人跟男人谈恋爱这种荒唐事儿，也就没能把那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
　　这会儿。
　　他一下就想到了梁贞那个吊坠，很眼熟，因为邵源脖子上有个编法一模一样的。
　　还有梁贞的手环。
　　也很眼熟。
　　因为邵源有个一模一样的。
　　张钊凯劝自己说，也不是用一样的东西就是谈恋爱那码事了，可他越来越想不通为什么生人勿近就连他这个十几年的好哥们都勿近的梁贞。
　　能挨着邵源站那么久。

　　还有一种可能。
　　他不是没发现。
　　是没敢往那边想。
　　所有的不敢，不信，在张钊凯往前走了几步，看清俩人牵在一块儿的手之后。
　　都吧嗒一下碎掉了。
　　像一面镜子。
　　碎掉了，镜子后面的真相，就暴露了。

　　邵源搓了搓手臂，没由来的一阵发冷，一回头就看见了蹲在戏台旁边的空篮球场篮筐下的张钊凯。
　　还有慢慢走过来的，他姐。
　　他张了张嘴，啥都没喊出来。
　　他抽了抽手，一下没抽动，又抽了一下，就抽出来了。
　　他把抽出来的手插进裤兜。

　　“姐。”邵源这回喊出来了。
　　邵清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梁贞，“嗯。”
　　梁贞看了眼这个女人，能感觉到点来者不善的气息，对这种带着不友好的气场的人，梁贞向来都是用更不友好的气场压过去的。
　　这次也一样，敌不打招呼，我不打招呼。
　　“你跟我来。”邵清说。
　　梁贞没跟她对视上，她在说邵源。
　　邵源看了眼梁贞，就走了。

　　他跟着邵清绕过篮球场，绕过蹲着的张钊凯，到了对面花场，花场里亮着灯，那种专门对口着花果蔬菜最喜欢的色素去亮的科技灯。
　　“姐。”他又喊。
　　邵清停下来，转身，看着他，问：“你男朋友？”
　　“你看见了。”邵源说。
　　“你做什么了。”邵清问。
　　“牵了会儿手。”邵源说。
　　“我没看见。”邵清说的是实话，她的确没看见什么。
　　邵源忍了会儿，“你套我话。”
　　“犯得着我套吗！”邵清说，“你俩太明显了！”
　　邵源低头。
　　“你犯什么毛病啊邵源！”邵清说，“背着妈妈报广戏就算了，去那什么剧团去打工也算了，还敢拍短视频，还敢在网上露脸！你是怕妈妈找不到你吗？你是怕自己做的事儿不会被妈妈知道吗？”
　　“你还敢和男的谈恋爱！”邵清激动起来了，“你是没人要啊还是那男的没长鸟啊？”
　　“不是。都不是。”邵源说。
　　邵清原地转了两圈收拾了脾气，“谈多久了。”
　　“大半年。”邵源说，“姐。”
　　“别在这儿跟我卖可怜。”邵清说。
　　“姐。”邵源说，“你别和妈妈说。”
　　“你干这么多好事儿，”邵清说，“你等着被收拾吧你。”
　　“姐。”邵源又喊。
　　“跟我走。”邵清说。
　　“去哪。”邵源看着她，难得地有些发怵，要是要回北京，他可能就回不来了。
　　“我送你回去！”邵清说，“你想去哪，回北京找妈妈吗！你妈在悉尼，没空管你。你住哪儿？”
　　“我开车吧。”邵源说。
　　“行。”邵清把钥匙递给他，他看见她的指尖在抖，“你别告诉我你跟他住一块儿。”
　　“……我还真跟他住一块儿。”邵源滴了滴车，“哪儿来的车。”
　　邵清没被他带跑，弟弟和男朋友同居这事儿比起弟弟有个男朋友，还是后者更炸天。
　　那么炸天的事儿她都经历过了。
　　同居的威力就被降下来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
　　邵源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瓶风油精递过去。
　　“去酒店。”邵清说，“我今晚不想看见那个男人。”
　　“……行。”邵源说。
　　“躲着点儿交警。”邵清说，“我不想到这儿第一天就因为你无证驾驶进局子。”
　　“信我。”邵源说，“听歌吗。”
　　“嗯。”邵清说，“想眯会儿。”
　　邵源放了首轻缓的纯音乐。
　　有萨克斯的声音。
　　很低沉。

　　梁贞看见张钊凯站起来了，背着篮球场的白光朝他走过来。就算是逆着光梁贞也能看出张钊凯的表情有点狰狞。
　　“说实话。”张钊凯比他矮一点儿，但爱穿增高鞋，所以大部分时候看起来和他差不多高，“你跟他好上了，对不对。”
　　“对。”梁贞看着他说。
　　张钊凯吸了一口气，梁贞的肯定让他刚才心里为他开脱的行为显得十分可笑，只要梁贞说一句不是，他有一百个理由给他证明，可偏偏梁贞承认得那么坦荡那么直接，“你怎么能跟他搞在一起！他是男的！男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的！”
　　“我知道他是男的。”梁贞说，“我是同性恋。”
　　“你是个屁！”张钊凯手臂上的青筋都爬出来了，“你跟男的好过吗！你跟我玩儿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这事儿！”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梁贞蹲下。
　　“站起来！”张钊凯踢他一脚说，“起立！你图他啥呀！”
　　梁贞没说话。
　　喜欢这东西哪有什么图不图的，喜欢就是喜欢了，喜欢就在一起了。非要说图什么，那就算他图邵源这个人吧。
　　不能怪张钊凯纠结，他爸妈都算开明，正正得负就生了他这么个老封建。也许是他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长大的原因，张钊凯这人确实有点被时代抛弃的可怜感。
　　他蹲在梁贞旁边，垂着头，过了很久才说：“我说你不是同性恋。”
　　“那我就不是吧。”梁贞顺着他的话头说，“可我就是喜欢他。”
　　“你还跟我说喜欢！”张钊凯的脸一瞬间凑上来，“你故意激我是不是！”
　　“你别这样一惊一乍的。”梁贞说，“很吓人知道吗。”
　　“我吓的就是你！吓死你我！”张钊凯说。
　　“吓我是吧。”梁贞看着他，“凯子。你给我听好了，我就是喜欢他，你们千万个不愿意，我也喜欢他，这件事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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